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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20 你在《关山夺路》新书发表会上说,你写回忆录一定实话实说,那时你用感慨的语气设问:“到了今天,为什么还要说谎呢,是为名?为利?为情?为义?还是因为自己不争气?”写远事、说实话易,写近事、说实话难,台湾生活环境复杂,忌讳很多,你是否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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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22 台湾的事确实难写,这得有点儿不计毁誉的精神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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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24 我没有机会接触政治秘密,我写的那些事件,大都是和许多人一起的共同经历,只是有些事情别人遗忘了、忽略了,或是有意歪曲了,现在由我说出来,反倒像是一件新鲜事儿了,可能引起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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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26 我说出来的话都是实话。叙事,我有客观上的诚实;议论,我有主观上的诚实。有一些话没说出来,那叫“剪裁”,并非说谎。《文学江湖》顾名思义,我只写出我的文学生活,凡是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我只能写出我认为有流传价值、对读者们有启发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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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28 还有技术上的原因。一是超过预定的篇幅,实在容纳不下,还有我叙述一件事情,总要赋予某种形式。内容选择形式,形式也选择内容,倒也并非削足适履,而是碟子只有那么大,里面的菜又要摆出个样子来,有些东西只好拿掉,那些拿掉的东西也都对我个人很有意义,无奈我不能把文学作品弄成我个人的纪念册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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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30 可以说,我的回忆录并非画图,也非塑像,我的这本书好比浮雕,该露的能露的都露出来了。塑像最大的角度是三百六十度,任何人写的回忆录最多是一百八十度,我没有超过,也不应该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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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32 最后我说个笑话助兴吧,有一对年老的夫妻,结婚六十年了,一向感情很好。有一天老两口谈心,老先生对老太太说,“有一个问题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现在咱们年纪都这么大了,没有关系了,可以谈谈了。”什么事呢,他问老太太:“你年轻的时候,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也有男孩子追过你吧?”老太太脸上飞起一朵红云,柔声细语:“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个男孩写信给我,还到学校门口等我,要请我吃冰。”老先生一听,伸手就给老太太一个耳光,“好啊,到了今天你心里还记着他!”老太太掩面大哭,老先生站起身来怒气冲冲而去,儿媳妇孙媳妇围上来给老太太擦眼泪,连声问这是怎么了,老太太的回答是:“不能说啊!不能说啊!不能说的事到死都不能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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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37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1706033490]
1706033638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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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40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1706033491]
1706033641 用笔杆急叩台湾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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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43 台湾省文献委员会编纂的《重修台湾省通志》,卷一“大事志”有这么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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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45 一九四九年五月三十一日,上海抗拒“共匪”之国军部队,近已完成保卫任务,一部撤退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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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47 这里记载的“一部”,其中有一个人是我,我这“一粟”由此倾入台湾这个大米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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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49 这年我二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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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51 我本来在上海军械总库当差,国共内战,争夺上海,五月二十六日上海易手。“末日”之前,五月二十四日,我带着父亲寻路,夜间挤上一条船,只见甲板上坐满了军人,谁也不知道这条船开到哪里去,天空灰白色的云层很厚,不见日月星辰,所幸海上没下雨,风浪也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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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53 日日夜夜,好不容易看见右方有水气饱满的绿色山丘,前面有颜色单调的陈旧仓库,船停在水中等待进港,有人摇着舢板来卖大多数人都没见过的水果,说我们听不懂的话,使用我们没见过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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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55 这是台湾!这是基隆!原来这条船的目的地是台湾。依当时局势,它可能开往广州或者海南岛,这两个地方已是朝不保夕,所有撤出华东华南的人都渴求奔向台湾,台湾限制入境,多少有办法的人来不了,我们竟无意中得之,似幻似真,如同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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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57 这才知道船上载满军火,台湾欢迎军火,我们是沾了光。这才发现“上校爷爷”住在舱里,他是军械总库的副总库长。这才发现我们兰陵王氏家族落难的子弟(总有二十几个人吧?)也挤在甲板上人堆里,论辈分,兄弟叔伯爷爷都有。他们从家乡辗转逃到上海,上校爷爷安插他们在军械库当兵吃粮,最后关头又通知他们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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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59 这些族中子弟都是大地主之家的少爷,奉父母之命早婚,中共搞土改清除地主,大家纷纷逃亡,有人带着太太孩子。由一九四五逃到一九四九,离开上海是最后一步,他必须和眷属分手,这一去何年重逢?有人叮嘱妻子“你等我两年”,意思可能是两年以后我一定回来,也可能是两年以后你可以另外嫁人,妻子断然回答:“我等你二十年!”那时候认为二十年就是天长地久了,谁料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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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61 没有人通知或者暗示我可以上船,我能脱身是个奇迹。那时我受到的打击太多,感觉近乎麻木,对上校爷爷的差别对待没有什么反应。多年后回想当初,天津失守,我做了共军的俘虏,一个多月以后逃到上海,我还穿着解放军的破军服,给人多大想象的空间!在那种情况下,上校爷爷还安排我到分库去占一个上尉的缺额,那是多大的担当(上校爷爷万岁!),最后上海也得撤退,那时国军已经知道中共的间谍厉害,倘若我带着一颗自杀炸弹上船,与满船军火同归于尽,那还了得。上校爷爷作了他该作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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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63 好了,俱往矣!由沈阳经秦皇岛到上海,上校爷爷是我的福星,我感激他。回望大海,上海到基隆的路程四一九海里(七七六公里),台湾海峡的宽度一三○公里,幸亏世上还有这个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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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65 基隆多雨,我们上岸那天是好日子,军方在码头上摆好一行办公桌,为这批官兵办理入境登记,每个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级职都写在十行纸上。我趁机会向他们讨了几张十行纸,他们一张一张地给,我一张一张地讨。登记后有人把队伍带走,惟有我们军械库的人仍然留在码头上,据解释,这是因为船上军火还没交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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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67 人群散尽,我回头一看,码头的另一端,竟然站着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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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3669 多少人读过《关山夺路》之后问我,“你和妹妹弟弟分散后又怎样团聚的?”他们听见基隆码头这一幕,无不啧啧称奇。妹妹和弟弟原在流亡中学读书,共军渡江东南溃败时,单一之、王逊卿两位老师带领他们奔到上海(单一之、王逊卿万岁!),防守上海的汤恩伯将军安排他们登上开往台湾的船(汤恩伯万岁!),他们比我早五天离开上海,船到基隆停留,准备开往澎湖。他们在基隆的那几天,妹妹天天到军用码头守候,盼望我和父亲也能撤到基隆。多年后,我回想那不可能的重逢,心情激动,可是我当时神经麻木,相对默然,只能旁听她和父亲絮絮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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