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33660
1706033661
没有人通知或者暗示我可以上船,我能脱身是个奇迹。那时我受到的打击太多,感觉近乎麻木,对上校爷爷的差别对待没有什么反应。多年后回想当初,天津失守,我做了共军的俘虏,一个多月以后逃到上海,我还穿着解放军的破军服,给人多大想象的空间!在那种情况下,上校爷爷还安排我到分库去占一个上尉的缺额,那是多大的担当(上校爷爷万岁!),最后上海也得撤退,那时国军已经知道中共的间谍厉害,倘若我带着一颗自杀炸弹上船,与满船军火同归于尽,那还了得。上校爷爷作了他该作的考量。
1706033662
1706033663
好了,俱往矣!由沈阳经秦皇岛到上海,上校爷爷是我的福星,我感激他。回望大海,上海到基隆的路程四一九海里(七七六公里),台湾海峡的宽度一三○公里,幸亏世上还有这个台湾!
1706033664
1706033665
基隆多雨,我们上岸那天是好日子,军方在码头上摆好一行办公桌,为这批官兵办理入境登记,每个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级职都写在十行纸上。我趁机会向他们讨了几张十行纸,他们一张一张地给,我一张一张地讨。登记后有人把队伍带走,惟有我们军械库的人仍然留在码头上,据解释,这是因为船上军火还没交卸。
1706033666
1706033667
人群散尽,我回头一看,码头的另一端,竟然站着我的妹妹。
1706033668
1706033669
多少人读过《关山夺路》之后问我,“你和妹妹弟弟分散后又怎样团聚的?”他们听见基隆码头这一幕,无不啧啧称奇。妹妹和弟弟原在流亡中学读书,共军渡江东南溃败时,单一之、王逊卿两位老师带领他们奔到上海(单一之、王逊卿万岁!),防守上海的汤恩伯将军安排他们登上开往台湾的船(汤恩伯万岁!),他们比我早五天离开上海,船到基隆停留,准备开往澎湖。他们在基隆的那几天,妹妹天天到军用码头守候,盼望我和父亲也能撤到基隆。多年后,我回想那不可能的重逢,心情激动,可是我当时神经麻木,相对默然,只能旁听她和父亲絮絮对谈。
1706033670
1706033671
有一件事情必须做,我坐在水泥地上写稿子,希望在茫茫虚空中抓到一根生命线。基隆码头很清静,我随身有一支自来水钢笔,里面还有墨水,办理入境登记的时候,我向他们讨来的几张十行纸,正好派上用场。我完全不能写抒情文,喜怒哀乐心如刀绞,我必须把它当做病灶,密封死裹。我也不能写对台湾的第一印象,我看风景人物都模糊飘动,好像眼晕瞳花。我整天近乎眩晕,基隆那些日子每天上午晴朗,午后阵雨,怎么我看亚热带五月的阳光是灰色的,而且带着寒气。回想起来,我那时是个病人,可是我居然写出来到台湾以后第一篇稿子。我已忘记写了些什么,写完,随手化了个笔名,去找邮局,那时邮局有个小小的窗口,窗台下摆着一张桌子,一瓶浆糊。我用十行纸糊制信封,把稿子寄给台北《中央日报》副刊,发信地址写的是基隆码头,没钱买邮票,注明“万不得已,拜托欠资寄送”。我把信投进去,像个小偷一样逃出来。
1706033672
1706033673
过了几天,这篇文章登出来了,没想到这么快!我看见那片铅字,这才觉得自己确实由海里爬到岸上。好了,台湾“四季如春”,冻不死人,我能“煮字疗饥”,饿不死人,苟全性命,与人无争,气不死人。后来我打听谁是中央副刊的主编,有人告诉我他叫耿修业(耿修业万岁!)。
1706033674
1706033675
一九五○年八月参加暑期青年文艺研习会,耿先生来演讲,我们问他怎样选稿,他说处理来稿有两大原则,“快登或者快退”。他说每天大约收到一百篇文章,由三个人审阅,当天晚上选出优先采用的文章立刻发排,第三天就可以见报,再选出几篇长长短短的文章列为备用,以备适应版面的需要。第二天又会收到大约一百篇文章,头一天剩下的稿子已经没有机会,助理人员马上退回,作者早日收到退稿可以早日另作安排。
1706033676
1706033677
后来知道,协助耿主编看稿的两个人是孙如陵和李荆荪,他们三位新闻从业的资历很深,学问和道德修业很高,这样三位高水准的人经营副刊,那年代再无第二家报纸可以做到。后来我做了新闻界的新兵,跟他们又结了许多因缘。
1706033678
1706033679
为了投稿,我得想一想我对台湾了解多少。历史老师讲甲午战争讲得很详细,国文老师教“台湾糖,甜津津,甜在嘴里痛在心”,教得很认真,这些材料人人知道,副刊主编大概没兴趣。
1706033680
1706033681
山东乡贤王培荀在他的《乡园忆旧录》里说,台湾玉山的山顶上全是白玉,那些玉是裸露的,并不藏在石头里,山中有恶溪、毒兽、生番,人不能近,没法开采。这又说得太离谱了,主编会朝字纸篓里丢。
1706033682
1706033683
《随园诗话》引咏台湾诗:“少寒多暖不霜天,木叶长青花久妍。真个四时皆是夏,荷花度腊菊迎年。”诗虽然平常,人家说台湾四季如春,他说台湾四季皆夏,有点新鲜,可以入眼。
1706033684
1706033685
中国大陆有一首民谣:“台湾的水,向西流,花不香,鸟不鸣,男无义,女无情。”惹得多少台湾人怒容满面,“外省人歧视台湾人”,这是一个重要的证据。但是我说,这首民谣并未在民间流行,它是李鸿章写在奏折里安慰慈禧太后的。甲午战败,割让台湾,李鸿章很难过,慈禧心里的滋味又岂能好受?所以李鸿章故意贬低台湾的价值,君王专制时代臣子如此进言,乃是尽忠,大家也谅解他言不由衷。我装做很博学的样子提出假设,这首民谣恐怕是李鸿章的幕僚捏造出来的吧?怎么没从别处看到同样的记载呢?我料定主编不会去查考,果然,文章在中华副刊登出来了。
1706033686
1706033687
二表姊常常笑我“一肚子没有用的知识”,现在有用了,可以换钱。
1706033688
1706033689
上海军械总库撤销,我一度到台北军械总库就食,那时台北军械总库设在台北市信义路一段,离台北宾馆很近。后来库址迁移,原地盖了大楼,《青年日报》就在那座大楼里。
1706033690
1706033691
台北总库出了一个名人,他在总库做经理组长,后来因渎职下狱,国防部军法局长包启黄冤杀了他,他的太太在百龄桥上拦住蒋介石总统的座车告状,蒋氏枪决了包启黄。包是中将,又是红人,这样一位将领既未通敌谋叛,也非临阵退却,仅因操守问题处死,前所未有,轰动社会。后来知道包启黄的罪名是贪污,而贪污仅是表面文章,其中另有隐情,生出许多内幕报道。
1706033692
1706033693
台北总库也产生(或几乎产生)一位作家,他的名字叫王曰元,那时他的阶级是上尉,仪表英俊。宝岛姑娘陈素卿和外省青年张白帆殉情,各报以巨大篇幅追踪报道,《中央日报》以全版刊登读者投书,王曰元写了一篇大约三千字的文章,题目很长:“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生!”《中央日报》连文带题处理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边栏,十分醒目,读过的人都叫好。我和他因此有共同语言。
1706033694
1706033695
总库长于敬濂少将,我和他有一面之缘。当局下令裁汰老弱病残及“不适任”官兵,我在不适任之列,人事部门通知我去领遣散证明书,我趁机会申请正名,希望把我的本名王鼎钧写在证明书上,这样我就可以再也不必冒充王鹤霄。承办人教我去请示总库长。
1706033696
1706033697
于敬濂将军很谦和,他答应了我的请求。证明书共有两联,承办人在发给我的那一联填写王鼎钧,在存根联填写王鹤霄,又在存根旁边写了三个小字:王鼎钧,加上括弧,好在遣散证明书没有“籍贯”一栏,省去许多斟酌。我凭遣散证明书领到国民身份证。
1706033698
1706033699
那时退役制度尚未建立,对待离营士兵简直就是驱逐,允许带走两套旧军服,发给老台币五百六十元(依名作家罗兰记述,彼时炒米粉一客老台币七百元)。那时撤退来台的军队多半席地而卧,士兵离营时可以把席子卷起来背着,那一张席子使我心酸,异乡人倒毙路旁,好心人收尸,就是用一张草席把尸体裹起来。
1706033700
1706033701
我是军中的文官,又不是台北总库编制以内的人员,除了一张证明书,什么也没有。我一点也不介意,只觉得一身轻松,有了这张证明书我可以办国民身份证,有了身份证就有了生存的基本保障,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1706033702
1706033703
那时候,妹妹和弟弟度过“山东流亡学生澎湖冤案”的恐怖,可以安心读书,父亲蒙兰陵另一位族长王一然先生援引,到台中县政府就食,全家“草草粗定”。一然先生也是祖父级人物,做过河北完县最后一任县长,我们称他为“县长爷爷”,背后笑他犯了地名,“完县”,真的玩完了!他很有族长的威严和责任感,凭他一点残余的人事关系,处处照顾本乡本族落难的人。
1706033704
1706033705
上校爷爷,县长爷爷,兰陵宗法社会的完美典型,兰陵王氏族谱应该有他俩的“大传”。
1706033706
1706033707
我在台北专心投稿。我到衡阳路成都路几家书店文具店买稿纸,店员瞠目以对,可见当时投稿的人很少。那时候台北各报副刊篇幅很小,副刊上的文章大半来自翻译的“罗曼史”和中国历史掌故,有人表示不满,称翻译为“抄外国书”,称历史掌故为“抄中国书”。
1706033708
1706033709
当台湾尚未参加国际版权公约,翻译家可以自由使用外文原材,以美国杂志上的“小幽默”最受欢迎,多产者为陈澄之,他是“华北新闻”著名的翻译快手,在资讯闭塞的年代,他能看到多种外文报刊。台大文学院院长钱歌川,也曾以“味橄”为笔名,经常客串。
[
上一页 ]
[ :1.7060336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