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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敬濂将军很谦和,他答应了我的请求。证明书共有两联,承办人在发给我的那一联填写王鼎钧,在存根联填写王鹤霄,又在存根旁边写了三个小字:王鼎钧,加上括弧,好在遣散证明书没有“籍贯”一栏,省去许多斟酌。我凭遣散证明书领到国民身份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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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退役制度尚未建立,对待离营士兵简直就是驱逐,允许带走两套旧军服,发给老台币五百六十元(依名作家罗兰记述,彼时炒米粉一客老台币七百元)。那时撤退来台的军队多半席地而卧,士兵离营时可以把席子卷起来背着,那一张席子使我心酸,异乡人倒毙路旁,好心人收尸,就是用一张草席把尸体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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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军中的文官,又不是台北总库编制以内的人员,除了一张证明书,什么也没有。我一点也不介意,只觉得一身轻松,有了这张证明书我可以办国民身份证,有了身份证就有了生存的基本保障,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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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妹妹和弟弟度过“山东流亡学生澎湖冤案”的恐怖,可以安心读书,父亲蒙兰陵另一位族长王一然先生援引,到台中县政府就食,全家“草草粗定”。一然先生也是祖父级人物,做过河北完县最后一任县长,我们称他为“县长爷爷”,背后笑他犯了地名,“完县”,真的玩完了!他很有族长的威严和责任感,凭他一点残余的人事关系,处处照顾本乡本族落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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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爷爷,县长爷爷,兰陵宗法社会的完美典型,兰陵王氏族谱应该有他俩的“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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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北专心投稿。我到衡阳路成都路几家书店文具店买稿纸,店员瞠目以对,可见当时投稿的人很少。那时候台北各报副刊篇幅很小,副刊上的文章大半来自翻译的“罗曼史”和中国历史掌故,有人表示不满,称翻译为“抄外国书”,称历史掌故为“抄中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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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台湾尚未参加国际版权公约,翻译家可以自由使用外文原材,以美国杂志上的“小幽默”最受欢迎,多产者为陈澄之,他是“华北新闻”著名的翻译快手,在资讯闭塞的年代,他能看到多种外文报刊。台大文学院院长钱歌川,也曾以“味橄”为笔名,经常客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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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小幽默”偶尔还有种族歧视的意味,例如说,一个犹太人到纽约市中央火车站买票,他对售票员说“春田城”。美国有好多个州都有春田城,售票员问他哪一个春田城?犹太人忽然反问:“哪一个最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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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幽默”流露反共思想。例如说,东欧某共产国家有一个老百姓养了一只鹦鹉,“鹦鹉能言”,常常学他说话。有一天这只鹦鹉不见了,他急忙向警察局备案:“本人今日走失鹦鹉一头,以后该鹦鹉在外一切言论,本人概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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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这些小幽默,年轻时的我缺乏幽默感,需要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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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留下的掌故轶闻很多,这种材料取之不尽,那时许多读者的趣味保守,贪恋“温故”,即使以前看过了,再看一遍也无妨。我不能“抄外国书”,可以“抄中国书”,每天坐在省立图书馆东翻西检,图书馆设在新公园里,门前一条大马路就叫馆前街,直通台北火车站,旁边就是中央日报社。现在听说新公园改称二二八公园,省立图书馆也搬走了,唉!《中央日报》也停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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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别人“抄中国书”,大都是从书中选出一件事情加以注释评点,我能把好几件相似或相连的事情组合在一起,可以说后来居上。例如以“太阳”为主题,抄下夏日可畏、冬日可爱,野人献曝,日近长安远,再加上大文豪歌德的遗言:“打开门板,多放些阳光进来!”中西兼顾,很丰富也很灵活,全文只有五六百字,我能做到密中有疏,并不呆板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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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配合新闻。胡适的一句话也成新闻,他说当年有人拿他的名字做对联,上联是“胡适胡适”,下联是“方还方还”,方还是浙江省政府秘书长。我立刻来一篇“小谈人名对”,我说有人用“徐来徐来”对“胡适胡适”,徐来是电影女明星,比“方还”有趣。我说还有人用“胡适之”对“孙行者”,用“马星野”对“牛天文”。我还能继续延伸,提出明代的王绂是“九龙山人”,陶渊明自称“五柳先生”,宋人郑侠别号“一拂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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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一年“联合版”创刊,《联合报》的前身。副刊编辑牟力非为我写的掌故开了一个小专栏,名叫“饮苦茶斋笔记”,斋名出自张恨水的诗:“爱抟黄土种名花,也爱当垆煮苦茶。”中华副刊也给我开了一个小专栏,名叫“切豆腐干室随笔”。那时两报副刊和我通信都用“副刊编辑室”署名,没有私人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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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台北各报副刊的稿费都是每千字新台币十元,拿当时的物价比量,这个标准很高,据《台湾报业演进四十年》(陈国祥、祝萍合著),日报每月订费新台币七元五角。我到中华路吃一个山东大馒头,喝一碗稀饭,配一小碟咸水煮花生米,只要一元五角,我凭一千字可以混三天。我买纯良墨水一瓶,一元五角。杨道淮《流亡学生日记》,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出版,书中记载副食费每人每天菜金新台币三角二分。周啸虹《三十功名尘与土》(尔雅),提到少尉月薪五十四元。《重修台湾省通志》,一九四九年六月公教人员调整待遇,雇员每月新台币五十元。我不厌其烦记下当年的物价和待遇,为的是证明各报在流离动荡之秋,财政拮据之中,依然这样重视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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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投稿很勤,从未接到退稿。前后化用了五十几个笔名(鲁迅用过一百三十几个笔名),如果同一个名字出现的次数太多,就会有人误会主编搞小圈子。我从未拜访任何一位主编,主编也像新闻版编辑一样,选稿,发稿,不对外连络。报馆也没办过作家联谊会,那时台湾还没这个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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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笔名都有寓意。潘佛彬笔名潘人木,吴引漱笔名水束文,都用拆字法。彭品光笔名澎湃,用谐音法,他是海军出身。骆仁逸笔名依洛,他跟哥哥来台湾,嫂嫂对他很照顾,长嫂比母,精神上依附嫂嫂,他嫂嫂的名字里有个“洛”字。王林渡笔名姜贵,“姜桂之性,老而愈辣。”黄守诚先叫归人,当然是怀乡,后叫犁芹,自己说要像老牛一样在台湾耕种(第一个皈依本土的外省作家?),王庆麟笔名痖弦,我偶然发现出处,某一本诗话里说,诗的最高境界是“痖”,最好的诗你说不出好在哪里。我的笔名里也有我的心情,我的思考,我的解脱,我的暗示,不能一一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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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产生文坛趣谈。耿修业笔名茹茵,读者以为是女作家,他是用笔名“纪念一个亲人”,背后或有回肠荡气的故事。冯放民笔名凤兮,也有人以为是女作家,其实出自“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一片阳刚。孙如陵笔名仲父,据说是“中副”的谐音;父亲的弟弟也叫仲父,有人抱怨读他的文章还得比他矮一辈。姚朋笔名彭歌,林海音敏感,认为是“朋哥”的谐音;王世正笔名石振歌,专栏作家应未迟(袁暌九)揭露,那是“世正哥”的谐音,女作家提起两人直呼姚朋、王世正,认为彭歌、石振歌“那是他太太专用的称呼”。至于鲁迅,人皆不知涵义,有人开了个玩笑,认为应该是“俄国人”Russ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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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台北街头很难找到零售报纸的地方,各报在热闹的地方竖立阅报栏,张贴当天报纸。西门町圆环的阅报栏阵容浩大,《新生报》、《中华日报》、《中央日报》、《扫荡报》、《民族报》、《全民日报》一一在列,偶然看见《中国时报》的前身《征信新闻》,仅有四开一张。那个年代,台北市民真爱看报,也真舍不得买报,每天早上,看牌前面挤满了人。我总是先看副刊,找我投去的稿子,有时候副刊上留下一个方形的黑洞,我总是到火车站前的阅报栏查证,看是谁的文章被人挖走,不止一次,居然那是我的文章,我受到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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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创刊的《民族报》版面比较简陋,想是财力不足,但是新闻和言论都向前冲刺,朝气蓬勃。我读来过瘾,不觉技痒,写了一篇文章指陈军法的缺点,两千多字,对我来说,那篇文章太长了,应该很难见报,谁知《民族报》用它做第一版左下方的边栏,那个位置本来属于政论家的重要评述,怎么轮到我!这个鼓励对我太大了。后来知道《民族报》的总编辑是叶楚英,那篇文章也许是他发下去的吧?我那时不懂事,没有抓住机会去拜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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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如此,那时上校爷爷罢官,我到集集镇去探望他,先坐纵贯铁路火车到二水,改乘运输木材的小火车,入山渐深,森林如绿色隧道,密云之下霏霏有湿意,想起“山色空濛雨亦奇”。集集车站用木材建造,别出心裁。下车后宪兵盘查,发现我没有差假证,带我到办公室接受队长询问。队长辞色严厉,命令我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摆在桌子上,他一一检视,其中有一张《中央日报》副刊的稿费单。“稿子是你写的吗?”我说是。“里面写的是什么事情?”我照实回答。他依稿费单上的日期找到报纸,仔细阅读那篇文章,立即表情放松,语气和善。“你记住,以后出门一定要带差假证!”让我过关。他好像认为“给《中央日报》写文章的人不会变坏”?那时《中央日报》受读者大众信任,可以想见。想不到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中央日报》已经因为“没有销路没有广告”停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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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时,密集的鼓励更坚定了我要做作家的决心。今天回想,并非我的文章如何出色,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个不会赌博的年轻人,初次坐上牌桌,往往手气顺极了,这一把通吃,下一把又是通吃,资深的旁观者点头嗟叹:赌神菩萨要收徒弟了!自此以后,这个年轻人就要迷上牌九,无怨无悔。世界三千六百行,有贵有贱,有逸有劳,有穷有达,每一行都有传人,千年万年,连绵不绝,都有这样类似的接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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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这一年,耿修业主编《中央日报》副刊,孙陵主编《民族报》副刊,凤兮(冯放民)接编《新生报》副刊,稍后又有徐蔚忱接编《中华日报》副刊,大将就位,副刊左右文学发展的态势形成。各副刊的内容风格逐渐蜕变,出现女作家的绵绵情思和反共文学的金鼓杀伐,彼此轮唱。那一年,这些副刊养活我,补助我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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