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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年轻,不甘墨守成规,竟以在“小说组”修习所得,认为节目的宗旨不能变、技术可以变,主体不能变、角度可以变,内容不能变、修辞可以变。我拿政治节目做我的练习簿,小心实验。蒋公“河山并寿日月同光”不能改变,“万寿无疆”不敢更换,每年此日我看会场和大街,看这四个字的大标语,它们的字体和颜色也年年照旧,远洋轮船沿着人家走过的航道行驶最安全。除此以外,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改,一句话一句话地改,逢到植树节、青年节、体育节,我更可以放手放胆。我本来食古不化,小说组的同学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鼎公”,几年下来,我的作文渐渐化难为易,化古为今,化单调为多样,化严肃为平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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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主办政治宣传的缘故,我常常看到“限阅”的文件。限阅是机密和公开之间的一个分类,这些文件可以给许多人看,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看,那年代新书难寻,报道评论千篇一律,这些文件别有洞天,对我的进境也有帮助。一九五二年十月我读到一篇“奇文”,蒋公主张用“爱”反共,他的训词里面有这样的警句:“爱是永远不会为恨所掩盖的,而且也只有爱,终于可以使恨得以消灭。”他说:“我们今日要召回我们民族的灵魂,提振我们爱的精神,以伦理为出发点,启发一般国民的父子之亲,兄弟之爱,推而至于邻里乡土之情,民族国家之爱,以提高国民对国对家对人对己的责任。”面对中国大陆,他宣示“我们要用爱去使他们觉醒,用爱去使他们坚定,用爱去使他们团结,让爱去交流,让爱去凝固,让爱结成整个民族的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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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吃一惊。一九五二年,正是蒋公“寒夜饮冰水、点滴在心头”的时候,正是他的心腹股肱高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志残忍”的时候,正是“仇匪恨匪”渐成军中教育主轴的时候,蒋公他老人家居然还有这个境界,这表示蒋公心中确有基督信仰(当然他并非“只有”基督信仰)。恰巧“广播杂志”催我写稿,我马上写了一篇《爱的宣传》表示响应,并加诠释。我说反共“要把人民受宰制的痛苦和大多数干部受裹胁驱策的痛苦联在一起,想办法一齐解除,这就是爱,这就是悲天悯人”。我二十几岁能有这般见解,分明也出自基督教的熏陶。总编辑匡文炳看了我的文稿,沉吟有顷,他把训词原件要去查验了,然后发排。十一月六日杂志出版,我打开一看,我的“回声”居然放在第一页社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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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蒋公这篇训词非常重要,今天国民党力倡台湾和大陆和解共生,当年“爱”的训词更在意识形态上提供了基础。可是这篇训词当时无人转载,无人响应,后来无人引用,各种版本的蒋公言论集都没有收入,“爱的训词”究竟何时何地对何等人所发?我问过研究蒋公思想言行的专家,他也说不出话来。这篇训词竟然成了我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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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无用的经验”终归无用,而今成了茶余酒后的笑谈,也算是“无用之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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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还可以加上六十、七十年代),台湾的重大庆典都在十月:十月十日,“国庆”。十月二十五日,台湾光复节。十月三十一日,蒋公诞辰。每一个日子都要高质量宣传,节前有酝酿,节后有余波,整个十月都在锣鼓喧天的气氛中。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偏偏定在十月一日,这一定是毛主席的杰作,他真是斗争天才。十月一日这天(甚至前一天),台湾媒体不能有任何喜乐庆贺的表示,广播节目不可祝寿庆生,不可开张剪彩,不可花落花开,不可否极泰来,快乐幸福的歌曲一律抽除,连气象报告播出“长江下游天气晴朗、台湾海峡乌云密布”,治安机关也要查究。这等于迎门一掌,黑巾蒙头,台湾十月庆典的光环都缩小了,光度也减弱了,节目气氛在技术上仍然可以做到兴奋热烈,工作人员在心理上总有戒慎恐惧强颜欢笑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必然影响节目中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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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促于大陆十一庆典的阴影之下,台湾媒体十月的禁忌特别多,衰老、死亡、病危、破产、高楼倒坍、孤岛漂流、王朝覆灭、大家庭的专制腐化等等题材一律不可刊出或播出。尤其是蒋公诞辰这天,副刊的连载小说必须重新审视,删去一切可供穿凿附会的意象、形容词或局部情节,如果事关小说的结构和未来发展无法删除,那就“续稿未到暂停一天”。副刊插图不许出现弧形和直线交叉,据说因为它好像是共产党的镰刀斧头,插图也不许有圆脸光头的人像,据说因为可能是毛泽东的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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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双十节”,蒋公发表“国庆”文告,“中广”公司照例要现场录音并向全台全球播出。有一年录音效果不佳,两个小段落听不清楚,上下大为紧张。检讨原因,五十年代初期,麦克风的性能没有现在这样好,录音人员限于安全规定,必须和“总统”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随时调整麦克风的角度。为了避免以后再发生同样的状况,“中广”特地引进一种新型麦克风,你可以称它为伏地式麦克风,一根长长的管子,下面装了脚架,麦克风可以穿越障碍,伸到离“总统”最近的地方,录音人员虽然站在较远的地方,仍然可以操控。工程部到现场装设摆放这些器材,当然经过安全人员的检查和许可,但是蒋公望见了,他很不高兴,责问“这是什么东西”!他大概觉得这玩意儿太像一挺轻机枪吧,于是侍卫立即走过来拆除没收,事后再由总经理魏景蒙出面派人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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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年,蒋公做满两任,他事先公开表示不再竞选连任。那时陈诚是“副总统”,国民党副总裁,还兼任“行政院长”,似乎是当然的接班人,胡适之、梅贻琦、蒋梦麟、王世杰纷纷站在陈诚一边,胡适还公开说:“陈先生可以做‘总统’”,陈诚也没有任何谦虚的表示。谁知蒋氏仍然做了第三任“总统”,他也仍然提名陈诚做“副总统”。选举揭晓的那天,“总统”照例发表演说由“中广”转播,“副总统”照例对“中广”记者发表简短谈话。播出之前,有关工作人员照例试听录音,陈诚第一句话竟是“今天本人当选‘中华民国第三届总统’”,中间少说了一个“副”字。从心理学角度看,陈诚的口误非常有趣,可是那天我们工作人员傻了眼,这怎么办!你必须播出“副总统”的谈话,可是绝对不能要求他再录一次。还是“中广”的名记者洪缙曾和资深工程师黄式贤本事大,两人闭门工作了两个小时,反复试验,好歹把错误掩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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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某某电台报道“国民大会”开会的消息,有一句话是“美轮美奂的大会堂中间悬挂着‘总统’的肖像”,句子太长,播音时断句换气,说成了“悬挂着‘总统’”,引起惊扰。那时我代理编撰科长,一向注意长句之害,这一次更叮嘱撰稿同仁:“总统”之前切忌有任何动词。可是报馆的同业未能吸取教训,新闻稿说“全体同胞跟着‘总统’走”,那时还是活字平版印刷,同一部首的字容易拣错,加上校对疏忽,结果印成“踢着‘总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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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七年写这篇文章,想到“经验总是没有用的”,因为走出去的脚步不会退回来,以前种种以后不再发生。谢天谢地,大江东去,经验如果还有用处,那就是“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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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张道藩创办小说研究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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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中国大陆“天翻地覆”,我由上海乘船,基隆登岸,台北居住,虽然踏上土地,我的感受却像是上了另一条船,这条船漏水,罗盘失灵,四周都是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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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读到一个故事,汪洋大海中,一艘轮船快要沉没了,船上有一位科学家,他远洋航行作调查研究,他赶紧把此行研究的结论封在“海漂”专用的瓶子里,丢进海中。船沉以后可能无人生还,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有这么一条船,他希望天涯海角有人捞起瓶子,享有他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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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文学潮流影响,那时我们都崇拜小说,尤其是写实主义的长篇小说。长篇小说字数多,讯息量大,反映大时代需要这种“大块文章”。那时批评家说,如果你看见一条河,你把它写下来,你要使读到文字的人真的看到那条河,跟你所看到的一模一样。那时创作者说,小说家不忍他的经历被“时间的流沙”掩埋,他要使那景象永远受后人谛视。如此这般正是我的愿望,我的野心,我在崩盘幻灭之中能够抓住的人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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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小说是怎样写成的呢?那时我没听见任何人讨论这个问题,我从未看到传授小说写作技巧的书,甚至没看过一篇自述创作心得的散文。那时前辈作家把“方法”当做不传之秘,“江湖一点诀,休与旁人说。”我开始读小说,常言道“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我只看见热闹,没看见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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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无绝人之路,“中国文艺协会”开办的“小说创作研究组”招考学员,我赶快报名。小说组的大学长程盘铭每天写日记,保存了一些重要的记忆,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文协对报名参加小说组的人举行笔试,试场设在南海路国语实验小学,共一二○人应考。我记得应考人要写一篇自传,还要“列举小说名著十篇并略述其艺术价值”(出手与众不同,没教我们略述思想主题)。我记得还有一道题目也很特殊,测验考生的听写能力,考试委员念了朱自清的一段《背影》,我跟着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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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程盘铭日记,笔试录取五十六人,二月二十五日进行口试,试场借用“中广”公司台湾电台会客室和发音室,每一个应试者经过两位考试委员问话。轮到我,先是蒋碧薇,张道公的爱人,我只记得她的神态娴雅柔和。世事难料,她后来和张道藩分手,口述《我与道藩》一书爆料,态度相当强悍。后是李辰冬,他问我:“如果你在一篇作品中写几个人物,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心分裂了、分给每一个人物?”我的回答是不能,那时当然不能,那是利用小说口诛笔伐的时代,我读到的小说没有几本做得到冤亲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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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一日放榜,正取三十名,我总算挤了进去。小说组借用公园路台北市女子师范附属小学上课,李辰冬为教务主任,赵友培为总务主任,他俩都是台湾师范学院教授,抗战时期追随张道公做文化运动工作,直到台湾,张氏创办小说组,李、赵是实际上的负责人。三月十二日、星期一报到,同学们互相自我介绍,推举张云家为班长,程盘铭为副班长(正式名称好像是总干事和副总干事)。三月十五日在台湾电台会议室举行开学典礼,张道藩主持,记得来宾很少,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低调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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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课典礼没有多少事可以记述,倒是开课之前、三月十二日那天,开课前的预备集会,赵友培出场讲话,有“新生训练”的意味。他首先说,小说组的正式名称是“中国文艺协会文艺创作研习部小说组”,全名太长,简称“小说组”。他用声明的语气说,小说组不是文协的附属组织,前来参加研习创作的人可以不是文协会员,结业以后也不必参加文协做会员,为什么要用文协的名义办呢,他说因为经费是以“中国文艺协会”的名义筹措的。“文艺创作研习部”的架构很大,“小说组”仅是其中一个门类,以后可能继续办戏剧组、诗歌组、绘画组。他这番话澄清了某一些人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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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文艺创作研习部”,当然强调“创作”。他说,以前这一类活动总是谈文学的主义流派,作品的思想意识,先生讲,学生听,发讲义,记笔记,参加学习的人得到很多文学知识,对创作的帮助很小。现在创作第一,不谈主义,不发讲义,直接阅读作品吸收技巧、领略风格、体会意境,按时交出作品给大家看,欢迎批评,不怕修改。这一套做法,当时确是创举,许多人将信将疑,后来夏济安教授从美国爱荷华大学归来,对我们演说“国际写作班”办理的情形,恰和小说组心同理同,大家才认可小说组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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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还有警句,他说小说组教大家怎样写小说,并非要大家一定写反共小说,“不管你提倡什么小说,都得先有小说!”我那时还不了解他的话,小说千古事,反共只在一时,有人想把千秋大业交给我们。只听得他说,“每一堂课,我们要求讲座从小说创作的层面发挥,如果讲座没能完全做到,我们希望大家从小说创作的角度领受。”我立时通体舒泰,耳聪目明,自从我懂得“寻找”以来,第一次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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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说,我们不是师生关系,我们是朋友关系。他给大家定位,站着授课的人叫讲座,坐着听课的人叫学员,学员交出作品,讲座指导改进,学员质疑问难,讲座教学相长,同学间切磋启发,互为师友,“学员皆讲座,讲座亦学员。”这番话说得非常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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