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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广”有单身宿舍和眷属宿舍,分配权操在管理部门手中。我有一段时间睡在办公桌上,而“四大家族”的某子弟考取军校,他在单身宿舍的铺位空在那里,以备放假时偶然小住,一直保留到他军校毕业。王大空是节目部第一红人,他为了奉养岳母,想由一房一厅的宿舍换到两房一厅,节目部为他争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的顺位还得排在总务部一个文书抄写之后。公司本部眷属宿舍集中的地方有两个厕所,其中一个开放公用,一个加锁,由某几个家庭专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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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空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他说,“他们”是革命先烈投胎,国民党前生欠他们一笔债,他们今生来讨债,来报复,他们要拖垮“中广”。“我们”是军阀转世,当年迫害革命党,现在活该给他们“垫底儿”,受欺压剥削。他那年也许三十岁,绝对没跟佛教结缘,他的表述是文学表述,不是宗教表述,他流露的不是信仰,是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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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五十年代是台湾的恐怖时期,王大空口没遮拦,面不改色,直到一九六○年作风依旧。这年六月,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访问台湾,王大空到机场采访,赶回公司抢发新闻,他匆匆走进大办公室,先说一句“救星的救星来了”!反共文宣说蒋介石是民族救星,事实上台湾靠美国政府协防保护,艾森豪威尔以超强大国的元首访问台湾小岛,国民党人可谓久旱逢甘霖,而王大空以“救星的救星”表述之,特务细胞在旁听了,怒形于色。但是王大空由记者升新闻科长,“科”升格为“组”,他也升为新闻组长,节目部主任邱楠调新闻局,副主任李荆荪升主任,王大空升副主任,李荆荪升副总经理,王大空升主任,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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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空并没有特殊背景,“中广”总经理魏景蒙用人惟才,不拘细节,魏氏有特殊背景,安全部门无法阻挡。但是账单摆在那里,你终有一天要签字支付,等到魏景蒙去,黎世芬来,副总经理出缺,王大空想层楼更上,就障碍重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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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空面不改色,蒋公七十大庆,“总统府”秘书长张群善颂善祷,提出一句口号:“人生七十才开始”。王大空看到新闻报道,立刻接了一句:“开始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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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笑话,据说是王大空的创作。猫为了捕鼠,在洞口学狗叫,老鼠认为很安全,走出洞外探看。猫扑上去,捉住了。老鼠纳闷:我刚才明明听见的是狗叫啊!猫对他说:“你现在知道了吧,学外国话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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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王大空是个极受欢迎的人物,每逢吃喜酒的时候,我总千方百计和他同桌,或者坐在他的邻席。像他这样的人是稀有的,八十年代我上网找资料,发现山西运城地委书记宣传部长也叫王大空,此人也擅长搞笑,受人欢迎。同名同姓,时隔三十年,遥遥相应。细想起来,大陆上有许多事情都比台湾晚出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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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空绝顶聪明,但是不能抑制天性中的幽默,即使别人看来那是小小的愚蠢。一位同事对我说:王大空不断犯错误,所以他很可爱。后来张继高做新闻部主任,他与王大空同为“中广”双璧。张的一言一行恰到好处,“像手术刀一样精确”,可敬不可爱,两人同为红尘中的奇观。《世说新语》说顾恺之才与痴各半,也许王大空的幽默癖是一种“痴”,痴中有才。后来幽默大师林语堂回到台湾,几场演讲平淡无奇,“中广”同仁十分诧异,“他还不如王大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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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与王大空先生共事是我的奇遇,他处处从眼前景、身边事取材,启发性超过丁西林、李健吾、鲍勃霍伯、大卫尼文,那时我的世界一片浑沌,他无情的犀利冷隽像雷电一样,穿透浓雾,显示丘壑。有时候他太狠了,这个“狠”字是总经理魏景蒙对他的一字褒贬,先贤说治重病要用猛药。今天回想,当年大背景一片肃杀,王大空的声音是“沙漠中的驼铃”,每逢听见有人以两岸的“恐怖时期”相提并论,我心中暗想毕竟有些分别,这一边,五十年代有个王大空,那一边要八十年代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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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反共文学观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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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台湾兴起“反共文学”,那时我拿不动这样大的题材,没有作品,只有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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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五月,国军失上海,我随军撤到台北。六月失青岛,八月失福州,美国发表白皮书,声明放弃台湾。九月失平潭岛,十月失广州,失厦门,逼近台湾门户。共军乘胜攻金门,国军大捷,仍然震撼台湾人心。就在这几个月,小诸葛白崇禧、反共长城胡宗南节节败退,华中、西北、西南尽失。十二月,国民政府迁台北,双方中间仅隔一道大约九十英里宽的海峡。中共反复宣告将革命进行到底,文宣用词竟使用血洗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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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来台的人喘息未定,顿觉呼吸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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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以来,直系、奉系、皖系、什么系轮流收税,人民社会组织不变,生活方式不变,价值标准不变,老百姓容易适应。共产党的革命别有大志,他们要“天翻地覆”,解放不是寻常改朝换代,中国人从未有过那样彻底的境况。可是外面的人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仍然当做“城头变幻大王旗”看待,一九四九年的台湾正是如此,八百万居民面临巨变,他们心理上毫无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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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年底,台北《民族报》聘请孙陵主编副刊,“孙大炮”出语惊人,他以痛快淋漓的口吻痛斥当时的文风,共军咄咄逼近,台湾已成前线,作家委靡不振,副刊只知消闲。那时女作家的情感小品一枝独秀,抒写一门之内的身边琐事,小喜小悲,温柔婉转,小花小草,怡然自得。孙指责她们的作品脱离现实,比拟为歌曲中的靡靡之音。当时文坛传言,一位著名的女作家读了孙陵的文章,很受刺激,孙陵曾当面道歉,但是道歉之后,炮声依然隆隆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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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放民(凤兮)也在此时接编《新生报》副刊,他开门见山要求作家写战斗性的作品,他的主张比蒋介石总统的“战斗文学”早了好几年。当时副刊注重趣味,凤兮强调战斗,如果鱼熊不能兼得,为了战斗宁可牺牲趣味。许多“外省流亡作家”对他的说法翕然同意,存亡是火烧眉毛,“趣味”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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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凤兮谈起此事,他说他跟孙陵并没有事先商量过,他们各行其是,不谋而合。他说那时中央政府瘫痪,中央党部空转,达官贵人哪里顾得了文学?再说《新生报》由省政府经营,《民族报》由报人自己经营,中央若要发动什么,怎会他们出头叫喊、党营的媒体反而沉默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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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兮说,当时副刊稿源枯竭,没有生气,他看准大陆流亡来台的作家都有强烈的动机写作,可以使副刊活起来。从事文艺批评文艺创作的人应该知道“心的伤害”,知道“无沙不成珠”、“鲜血变墨水”,知道“骨鲠在喉”、“行其所不得不行”,那些由国共内战的炮火下逃出来的作家,并不需要高压逼迫才勉强表现他们的亲身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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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文化人逃到台湾,谨守本业,深居简出,远避政治气味,以备中共解放台湾以后给一线生存空间,国民党对这些人听其自然。也有人认为逃到台湾来就是大罪,索性破罐子破摔,即使绝望亦不可束手待毙,国民党百事俱废,对这些人也无暇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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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一的安慰鼓励是这些作家促膝长谈。刘珍说:“就算是杀一只鸡,它也要挣命。”那时王聿均还没进“中央研究院”做学者,他是文学评论家,主编《公论报》副刊,主动支持反共文学,他说:“我现在的心情是正在服兵役。”小说家杨念慈说,台湾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们一定要把外面的情况告诉他们,如果不写不说,太对不起台湾人。小说家田原说,我们在经历浩劫巨变之后,发现中共的“宣传如此迷人而事实如此骇人”,来台后却不肯向台湾人一一道破,将来台湾人会怎样批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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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作家渴望诉说,他们以为本土生民应该聆听。那是斯大林时代,西伯利亚海滨有一个劳动营,万名在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流放来此,用简陋的工具开发森林,食物不足,医药缺乏,工作十分劳苦,每天有许多人死亡,也不断有大批新人补充。在那样的环境之中,有人趁着伐树的机会剥掉树皮,在树干上写字,写他们原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有什么样的遭遇,没有笔墨,大家捐出鲜血。写好之后,他们把树干丢进大海,让海浪带走,希望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们的控诉,能知道斯大林究竟在做什么。当时有些大陆流亡作家的心情仿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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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年三月,蒋公于“引退”一年零一个月之后宣布复职,“国王的人马”各就各位,动用一切力量巩固台湾,抗拒中共扩张,文艺成为其中一个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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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从我自己切身的事说起吧。有一天,我接到《中央日报》以“副刊编者作者联谊会”的名义发来的信,约我到中山堂参加联谊,今考其时为一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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