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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这个运动失败了,依旧依旧,黄肥蓝瘦。主持《自由青年》半月刊的吕天行是杂志界的名人,他借用三个人的名字说明情况,这三个人跟杂志报纸没有关系,吕天行把名字抽离本尊,仅仅使用文字表面的意思,牵强附会,聊博一笑。第一位台大知名的教授黄得时(黄色得天时,杂志内容色情当令)。第二位台北市长黄启瑞(杂志创刊靠黄色一炮而红,打开销路)。第三位曾任军法局长的新闻人物包启黄(打开杂志看,包你是黄色的!)。由于三位黄先生的知名度很高,吕天行的妙语成了当时文化界热门的谈话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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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役,党中央看清张道藩对社会实在没有什么影响力,“文协”不堪大用,据我记忆,自此以后,道公专心做他的“立法院长”,对文化工作再也没有声音,“文协”也“躲进小楼成一统”去了(后来连“小一统”的局面也出现严重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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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三害旨在贯彻蒋公的意志,却任由“文协”孤军深入,片甲无回,哪像新闻界反对出版法修正案,陈诚放话摆平、“立法院”反对电力加价,党团运作摆平?这又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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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威难测,予忖度之,种种迹象显示,蒋公高下在心,政府画下了红线,领袖的英明伟大,第一家庭的尊严,反共国策的道德基础,军队特务的“圣雄”形象,绝对禁止碰触,同时也让出空间,允许官吏有些贪污,人民生活有些腐化,工商有些为富不仁,舆论如同花匠,可以修枝剪叶,这样可以给人民的精神苦闷留下出路,所以天不灭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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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小说作家要释放潜意识,选用题材有“性解放”的倾向,卡缪写的《异乡人》,男主角听到他的母亲死了,他的反应是去和女朋友做爱,一时奉为经典。某一天,我和几位小说作家聊天,有这样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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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战期间,华北某地的一个小伙子被国军抓去当兵,辗转来到台湾,当年他十几岁,现在三十多岁了。如果有一天他回到故乡探望老母,老人家的双眼已经瞎了,他们母子怎样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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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聋作家海伦凯勒拜访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她用手仔细摸了艾森豪威尔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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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就让母亲用触觉认识儿子,这个题材要怎样处理才算“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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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遍儿子全身,如果连生殖器也摸了,那就很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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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引发一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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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小说对“性”仍是点到为止,我问一位小说作家,现代小说是文学中的异味,你们为什么没把“性”当做大菜端上来?他说黄色读物泛滥,我们不蹚这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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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天下万事皆有定时”,到了弥赛亚应该出生的时候,你就是把全城的婴儿都杀了,也抵挡不住。一九六二年九月,著名的女作家郭良蕙出版了她的长篇小说《心锁》,书中对性爱的描写“自五四以来最露骨大胆”。一九六三年一月,“内政部”下令查禁,四月,“中国文艺协会”和青年写作协会开除她的会籍,郭良蕙的声望陡增,《心锁》盗印本的销路也一倍又一倍增加,禁书无用,这又是一个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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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锁》的写作技巧并无多少突破,取材却非常前卫。据我所知,《心锁》先由《征信新闻》(《中国时报》前身)副刊连载,老编徐蔚忱已对原稿略作删节,书店出版时,郭女士又在剪报的文本上有几处割爱,可是出版后仍然引起轩然大波!可见她创作时领先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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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协”开除郭良蕙,由前辈大作家谢冰莹在理事会上提出。“文协”未设理事长,会务由常务理事轮值,那天晚上轮到赵友培主持会议,他非常谨慎,依照议事规则处理这个提案,自己完全中立。提案人认为郭良蕙长得漂亮,服装款式新颖,注重化妆,长发垂到腰部,在社交圈内活跃,既跳舞又演电影,引起流言蜚语。当时社会纯朴,她以这样一个形象,写出这样一本小说,社会观感很坏,人人戴上有色眼镜看男女作家,严重妨害“文协”的声誉,应该把她排除到会外。谢老前辈言词激烈,态度坚定,说服了其他理事,通过提案。那时张道藩常常不能到“文协”开会,他定下口头公约,缺席的理事对会议通过的议案,事后只能同意,不得反对。他和陈纪滢都觉得对郭良蕙无须这样激烈,但也都在“公约”的约束下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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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写作协会开除郭良蕙,出于凤兮坚持。他说青少年看内幕杂志,老师可以没收,可以处罚,《心锁》出版后,它是文学,学生书包里有“文学”老师不知怎么办。青少年看内幕杂志,偷偷摸摸,怕人发现,“文学”可以大大方方地阅读,男生可以大大方方把它介绍给女生,少男少女无异服下催情剂,一切过程都缩短了,此风绝不可长,青年写作协会的宗旨是维护青少年的身心健康,不能有这样的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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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除定案,各报登出消息。那时大家认为“文协”、“青协”都是代表官方,无论做什么事大家都冷淡对待。强烈的反弹来自香港,大部分刊物禁止入境,所见二三,持论不外是创作自由之类。独有一家《七彩画报》(中外画刊?)在文艺版刊出一篇文章,它说文艺社团不去保护作家,反而顺从政府的好恶打压会员,这是“世上最无耻的行为!”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崭新的角度,我把这篇文章拿给赵友培先生看,他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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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友老告诉我,他已向道藩先生进言,“文协”和政府的关系,可以由相辅相成调整为“相异相生”,“文协”专门协助作家创作发表,给作家营造有利的环境,作家被捕,“文协”作保,作家坐牢,“文协”送饭,作家挨骂,“文协”劝架,作家遭谤,“文协”调查真相后澄清。政府的愿望无非是文艺步步向前向上,“文协”也是,彼此着力点不同,效果却能相加,道公听了十分赞成。道公晚年在口述回忆录时表示,文协唱“红脸”,警总唱“黑脸”,殊途可以同归,不过他已没有机会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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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国民党还有“迷信”,以为风气风俗可以由一二人转移,可以挽狂澜于既倒,错错错!莫莫莫!文艺工作逆水行舟的事,党部好像从此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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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良蕙的反应又是如何呢,据说她十分沮丧,“冷对千夫指”毕竟很难,八十年代《心锁》解禁,新闻记者造访,她才正式说出感受。一九六五年我接编《征信新闻》人间副刊,刊载她心锁事件后的第一个长篇《青草青青》,内容很“清洁”,我去信赞许她写得好,一面心中暗想,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她在文学发展中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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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文艺界曾经有人讨论,作家创作究竟应该“做得早”、还是“做得好”?做得早、开风气,做得好、集大成,都可以在文学史上留下名字。做得早是马背上的皇上,做得好是龙椅上的皇上,马背上到底风险大,风霜多。《心锁》一出,台湾的“色情读物”晋级为“色情文学”,八十年代,色情文学又晋级为“情色文学”,大势所趋,人心所向,郭良蕙是先驱,也是先烈,她做得早,未能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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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当然可以写“性”,小说表现人生,“性”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是今天文学有商品的性格,作家写性,究竟是出于商业动机、还是艺术要求?如果两者都有,孰轻孰重?社会付出成本,回收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有解决。世上有些问题也许永远不能解决,最后不了了之,色情情色,是否也到了这个“无是无非,亦是亦非”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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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色情大军之中没有一兵一卒是台湾人。曾经读到陈秀美教授的论文摘要,他说色情文学是“外省作家的第二个出身”。那么第一个出身是什么?反共文学吗?思想起来,好不令人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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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天下万事皆有定时”,八十年代前后,本省作家后生可畏,艺高与胆大成正比,写“性”更细致淋漓,也得到更大的声誉,学者改称“情色小说”,一字颠倒,亮出艺术护照,作品介绍见之于《纽约时报》的书评,大英百科全书写入每年一本的“别册”,天下地上,再无贬词。这也是“外省播种本省丰收”吗?不知是减少了、还是增加了外省作家的罪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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