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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第二天,“中广”董事会召开紧急会议,通过了“中央电台独立”,有关财产全部移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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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五月,“中央台”正式成立。之前两个月,曾虚白辞职,之后一个月,梁寒操继任董事长,魏景蒙继任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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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先生是国民党改造委员会的委员,兼第四组主任,一颗跃升的政治明星,离开“中广”以后也离开了仕途,终身著述教学。有人喟然叹曰:曾虚白他老人家怎么看不开,那时悠悠众口,把天下为公添足而成“天下为公子”,把青年归主添足而成“青年归主任”,整个国家在人家手上,区区大陆广播何足道哉,还不是爱放进哪个口袋就放进哪个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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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广”开董事会的时候,张道藩遵守会议规范,完全中立。情报人员的字典没有“中立”一词,他们经常引用耶稣的话:“不与我聚敛的,就是与我分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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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电台”庆祝开播“半”周年,典礼盛大铺张,政要云集。电台邀请张道藩这位“贵宾”第一个上台致词,他历数他和董显光怎样创始、怎样扩充、怎样发展了对大陆广播,反客为主,没让一尺一寸,中央六组大员准备的演讲稿无法使用。当然,第二天看报,六组的说法字字句句,开天辟地,道公说的话一笔带过。有人喟然叹曰:道公怎么没读乔治奥威尔的话:“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过去;谁掌握过去,谁就掌握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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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四月六日下午一点三十分,道公在寓所昏倒,跌伤头部,神志昏迷,医师来家诊治,建议立刻住院。那时国际知名的脑外科专家施纯仁医师在三军总医院挂牌,“非军人”住三军总医院必须由“国防部长”(参谋总长?)批准,那天是星期六,有权核批的人不在办公室里,幕僚到处联络,错过了“黄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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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医师对病情悲观,他说简直没有痊愈的可能。下午九时开刀,手术完成以后,道公没有再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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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道公生病,我赶到医院探望,当时没弄清楚病房号码,进门先问柜台,他竟不知道张道藩是谁。医生禁止亲友探访,护士在病房门口准备了签名簿,我们只能签名。我天天去打听消息,只看见签名的人天天减少,推测道公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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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日,治丧会在“立法院”交谊厅开会,治丧委员八百四十三人,我也有一个名字,出席人数大约一半,会议由严家淦“副总统”主持,一切都有成规可循,会议进行顺利。“立法委员”许绍棣突然提案:“筹措遗属生活教育费”,他强调道公清廉,家无余财。方治立即上台发言,语调悲愤,他说道公一生尽瘁党国,党国应该照顾他的家属,治丧会倘若发起捐款,那是党国的耻辱,也是对张道公的侮辱!这两个人对道公未能立即住进贵族医院“中心诊所”急救似乎耿耿于怀,募捐云云大概是一种发泄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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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法委员”吴延环出面打消了许绍棣的提案,他是张道藩的妹夫,带领道公法国籍的夫人淑媛女士,独生女丽莲小姐,胞弟张宣泽先生,四人一同登台婉谢,声明生活费教育费都没有问题。随后“立法委员”程沧波提议,推举蒋经国、谷正纲、谷凤翔、徐柏园、胡健中五人筹划“如何纪念道藩先生对文化事业的伟大贡献”,圆滑收场。这也仅仅止于提案而已,没有任何迹象可以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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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最后一排,靠近门口,散会时我站在门里,仔细看那些大老鱼贯出场,我要看国民党即将离散的繁华。我一时出神,忘了这是很不礼貌的举动,有人被我看得眼神散乱,很不自在。那些人都比张道公长寿,王云五活到九十一岁,张宝树活到八十七岁,梁寒操活到七十六岁,郑彦棻活到八十八岁,谷凤翔一九八八年才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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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公做“立法院长”九年,经常在派系倾轧中、在领袖的意志和委员的意气夹缝中工作,主持院会七五一次,通过议案五九四件,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常常连夜失眠,医药无效。他能把最不喜欢做的事做得最好,所以九年内辞职十五次,蒋公一律慰留,他也一再放弃最后防线。蒋公知人善任,知道他有“死而后已”的天性,任其油尽灯干,几乎可以说,道公的遭际和陈布雷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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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诸君子都说,道公和吴稚晖、胡适之一样,死得其时。倘若久病在床,他没有钱可以应付那么大的花费,国民党中央委员到期改选,他势必失去常务委员的职衔,也就失去党的照顾和社会的关怀,蒋公也老了,准备交班,道公和接班人的关系并非很融洽,长此下去,他怎样维持个人的尊严?万一变成植物人,那就更不堪设想了!大家相顾嗟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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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二日上午,道公的丧礼在台北市立殡仪馆举行。殡仪馆大厅站满了人,蒋经国没有出现,王昇名在治丧委员前列,他只送来挽轴挽联。致祭的单位川流不息,没有军中文艺运动委员会,“文协”设了一个项目:“十九个全国性文艺团体联合公祭”,并未列出这十九个团体的名称,勉强掩饰过去。军方办的报纸也只当做一般新闻处理,没有以社论或专论表示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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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总统亲临致祭,我第一次站得离他这么近。他在例行的仪式之后,注视遗像,叹了一口气。当时张府的女公子在供桌旁答礼,张夫人在帷幕后守灵,蒋公跟张府的女公子握手,转身离去,法国籍的张夫人经人提醒,从帷幕后面追到大门口蒋公座车之旁,见了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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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辆大客车把一部分人载到阳明山墓地,墓碑刻着“中华民国文艺斗士张道藩之墓”。焚香行礼,诵启灵文,“清城郁郁,白草芊芊,扬辉六月,永照牛眠。”棺木下葬落地,人群散去,最后剩下罗学濂、邢光祖和我,看工人覆土。这时三人开始流泪,邢光祖下泪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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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完毕,张夫人离开台湾,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把结婚证书交给“文协”。是的,这个文件对她没有用处了!证书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文句简单,道公用中文签名,夫人用法文签名,后面两位证人,记得其中一人是谢寿康。婚书自创一格,想见二十年代中国留学生的维新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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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文艺”协会,最后还得来个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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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蒋经国出任“行政院长”。一九七五年,蒋介石逝世。日月如梭,说着说着来到一九七七年,我出国的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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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文协”大会改选理事,小说组学长张云家投入竞选,开会之前,他请我们十几个同学饮茶,商讨如何组织拉票。军中作家罗盘后到,他听了云家的计划之后透露上级指示,凡是有“文协”会员身份的军中作家一律出席大会,中南部的会员由公家包租游览车北上,大家依照上级规划的名单选举理事,彻底改变“文协”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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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一九五一年之事,“总政治部”挖走“文协”的美术委员会,另立“中国美术协会”,陈纪滢当面问蒋公文艺运动由谁领导,“文协”得以瓦全。二十六年后,老皇驾崩,新皇万岁,军方用心,伏脉千里。我当场劝云家兄放弃竞选,并且表示我不去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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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协”开会会员出席的人数一向低于百分之五十,投票的意愿也低,军中作家有备而来,立即掌握了选举。陈纪滢、赵友培这两个老理事根深蒂固,还是当选了,“文协”自成立以来,延请一些德高望重的作家、艺术家进入理事会,这些人不过问会务,也不常参加活动,他们象征“文协”的广阔包罗,这一次都落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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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协”的灵魂人物是常务理事,他们轮流主持会务,没有理事长。新任理事三分之二是军中作家,未来的常务理事从这些人中间产生,军权代替党权,“全国性文艺团体”的假象也消失了。会后陈纪滢、王蓝一同晋见“总政治部”主任王昇,王上将表示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既然当家的人“不知道”,那就好办了。中央党部副秘书长秦孝仪出面劝说,军中作家纷纷退让,“文协”再把落选的老前辈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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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最好如周弃子的诗:“我论时贤无美刺,直将本事入诗篇。”但议论成习的人要想完全戒除也难,我认为道公做“立法院长”很成功,然而成功也就是失败,借用莎士比亚的譬喻:“驮了黄金的驴子”。他领导文艺运动是失败的,但失败也就是成功,他不过是一名文艺斗士而已,斗士独善其身,倘若“文协”在一九五一年遭到肢解,那就有人想兼善天下,五十年代也许出现文艺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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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公的宏志大愿是办一座文艺大学,后来求其次,想成立一座文艺图书馆。有人提醒他,要办就趁着做“立法院长”的时候办,他说那样岂不成了利用职权?他要等卸任以后再办。那人说,卸任以后恐怕就办不成了,道公认为某人某人都答应到了时候支持他,这些人都是可靠的朋友。他好不容易把“立法院长”辞掉,再去找这些人旧话重提,这些人都一个一个顾而言他,这位天真的老人家居然大受刺激,生命失去了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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