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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50 《中国时报》的余纪忠董事长知道了,吩咐家庭版主编为黎中天安排了一个四百字的小专栏,这个安排很巧妙,使我想起某一新闻人物逃避采访,住进医院的小儿科病房。黎中天取了个笔名叫“杨柳青青”,颇有一元复始之意,他也展现了柳条式的身段,只谈家常闲话,身边琐事,口吻娓娓闲闲,没有一点火气,以致有人误以为执笔人是女作家。我和他又成了同事,他对人谦和,讲话的声调也低了。有一天我在报社大门口遇见他,不禁执手而言:“什么时候我才修得到你这个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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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52 黎中天和《中国时报》没有渊源,那些年,常有作家因治安机关封锁受社会歧视,幸而得到余董的援助,黎中天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至于黎中天风格和气质的变化,应该是因为他和一位很年轻的小姐结婚了,夫人是美丽而温柔的,可想而知,飘泊半生的黎中天得到很大的安慰和“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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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54 不过黎中天有他的底线。那些年,常有爱好文学的女青年勇敢地嫁给她仰慕的男作家,虽然两人的年龄差距极大。年轻的作家太太见了余董事长叫余爷爷,妻者齐也,并不年轻的作家丈夫也跟着叫余爷爷,尽管“爷爷”比他大不了几岁。余董看这些藐视王法的名士狂士如此驯服,心中想必有甜甜的滋味吧?那些作家出版了新书,照例寄一册给余董,扉页题款“余爷爷赐正”。这些邮件进不了董事长的书房,一律由资料室收件拆封,送上书架,我们都有机会看见。黎中天从未叫过一声爷爷,也从未送书给余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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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56 说着说着,大家把黎中天这个典型忘记了,我还记在心里。后来我在纽约《世界日报》写小专栏,陈水扁削减海外华侨文教的预算,关闭图书馆,取消艺术品的展出,我撰文批评,引用了黎中天的那句名言。陈水扁本是律师,我说当今“总统”恐怕也只读一本书,那就是《六法全书》!这篇短文在台北《中华日报》副刊同时发表,文字因缘,不可思议,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只见陈水扁百忙之中气喘吁吁授勋给台湾的五位老作家,其中一位是散文家、文学评论家和翻译家齐邦媛,我们在文学的长途跋涉中,齐教授是那“渴了就给他水喝”的人,她得此荣誉,大家特别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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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58 到了六十年代,我和小说家姜贵的交往比较多。姜贵本名王林渡,原籍山东诸城,距离我的家乡临沂很近,诸城王氏和临沂王氏都是大族,老一辈的人颇有往还,他的名著《旋风》里面几个重要人物,我的父亲都能指出原型,主角方祥千就是诸城名士王翔千,此人当年和我父亲都在济南。姜贵长我十岁,因为有这些渊源,我和他成了忘年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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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60 我对这位小说大家的第一印象是魁梧健壮,果然一名山东好汉,表情冷漠,好像城府甚深。那时他住在台南,太太不幸病故,地方法院有位检察官认为他疏于照顾,打算控他遗弃致死。(一九六一)那年代司法缺点多,“幸而”流行行政干涉司法,可以救济,姜贵北上求援,十位走红的小说家陪他去见司法院长王宠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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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62 六十年代中期,我接编“人间副刊”,开始和他交往。他经商失败,恢复作家的身份,到台北市卖文。他以长篇小说《旋风》一书,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夏氏是这一门学问的权威,一经品题,国际知名,台北的作家都欢迎姜贵“归队”。我请他写了一系列短篇小说,付给最高稿费。香港来的小说家南郭主编《中华日报》副刊,推出他的《重阳》、《碧海青天夜夜心》。经我安排,他的《湖海扬尘录》上了《征信新闻报》的综合版,都是大部头的作品,连载之后随即出版单行本。写长篇连载的收入很好,那时的说法是:“写诗可以喝咖啡,写散文可以吃客饭,写长篇可以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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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64 这位文坛先进的生活方式很特殊,他住在旅社里,每天到饭馆进餐。那时博爱路有家旅社叫“成功湖”,房间不大,照样有冷气、有热水浴、有“席梦思”床,他在里面住了很久。由“中广”节目部到“成功湖”,步行五分钟穿过公园就到,我常去找他谈天,旅社左右大小饭馆一家连一家,我中午也常约他一同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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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66 他开支很大,一直闹穷,连载谈妥以后立即要求借支稿费,给编辑很大压力,以致有些人不敢向他约稿,他对各报很有意见。他曾写信向“中广”公司的梁寒操董事长求职,寒老交办下来,节目部主任邱楠无法安插,写信转介给“中央电影公司”总经理龚弘,龚总聘他为编审委员,地位崇高,工作清闲,每月却只有车马费新台币两千元(依当时汇率,折合美金五十元)。徒然“礼聘”,并无“重金”。他也常向“中影”借钱,龚总请他写剧本,那时“中影”的行情是,剧本费四万元,先支一半(相当于美金五百元),影片开拍时再付一半。他前后写了三个剧本,都没有拍成影片,他对龚总也非常不满。他的性格也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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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68 他对职业的看法也出人意表。起初,国民党中央党部有人安排他去做中学教员,他断然拒绝,认为简直是对他的侮辱。后来他的知音、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联合圣约翰大学亚洲研究院院长薛光前,写信给中国文化学院创办人张其昀,张氏派人面访姜贵,商量开课,我这位乡贤只愿意做那领高薪不上课的“研究教授”,据说张其昀说了一句:“那要鲁迅来了才可以。”夏志清、薛光前两个人的面子大,张氏仍然安排“国际关系研究所”聘姜贵做研究员,不过聘期只有两年,倒是根本无公可办,无事可做。人所共知,这个研究所是情报机构的外围组织,养了许多贤才和“闲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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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70 姜贵为他的失业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他说《旋风》写得太好,反共的力量太大,所以共产党要迫害他,他认为法院、报刊、学校、党部、政府各部门都有共产党员潜伏作怪,这些人打算饿死他,他常常慨叹他一年的生活费也不过达官贵人打麻将“和”一把牌。我劝他节省开支,搬到郊区租房子住,他说住旅馆有人换床单,洗衣服,若是去租房子,连做饭都得自己动手,那样的日子没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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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72 混熟了,我有时候也能劝他几句。我说报刊有报刊的经验,他们请人写稿,预付了稿费,可是作家爽约,他们怕了,你想一个编辑又能有多大担当?我说“中央电影公司”对你很好,他请你写剧本,根本没打算拍摄,他把这半个剧本费当做对你的额外津贴,这已经算是另眼相看了。我说中学教员有薪水,有福利,有寒暑假,钟肇政和七等生都是教员,照样受文坛尊敬,中央党部岂是职业介绍所?他们能为你操这份心,还真难得。至于受共产党迫害,我表示怀疑,我说:“咱们没有那样重要!”在他听来,为了走过矮檐,先矮化自己,这成什么话!他修养好,没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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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74 另外有些话他倒听进去了,有一天谈起他的两位公子,我说现在爱国爱党爱台湾都成了某些人的专利,你我这一腔热血只能为了孩子,我们既然心有挂碍,岂能“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也只有放下身段,为贫而仕。我说你的夫人去世了,令郎没有妈妈,你只有格外操心,子女成材就是你的胜利。我引用柏杨一句话:“总统把万里江山给他的儿子,老板把万贯家财给他的儿子,你我都得想一想能给子女留下什么。”他听了颇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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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76 有一天谈文论艺,他认为夏志清不懂小说,我惊问何以见得?他说他最好的作品是《重阳》和《碧海青天夜夜心》,夏志清只知道捧《旋风》。我对他说:“彭歌、高阳、郭嗣汾都认为《旋风》是你的代表作,他们都是小说家,难道都看错了?我也认为有了《旋风》,你一定可以名垂青史。好的长篇小说里面总有可爱的人物,《旋风》有,《重阳》和《碧海青天夜夜心》没有。”我接着补充:“所谓可爱是指艺术上的可爱,不是洋娃娃那种可爱。”他到底是行家,立刻接口:“那当然!阿Q也可爱,焦大也可爱。”有一天他和小说家亮轩见面,两人谈起我的近况,姜贵告诉他:“王鼎钧这个人,每隔一段时间要找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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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78 我也觉得“姜贵这个人,每隔一段时间要找他谈谈”。他的小说写得好,我很佩服,我佩服一切会写小说的人。我一向主张找失意的人谈天,那正是姜贵最失意的时候,跟得意的人谈话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失意的人吐真言,见性情,而且有闲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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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80 有一次我约姜贵到一家新落成的大饭店喝茶,大楼和饭店都是台湾本省的资本家投资,服务的员工也都是本省人。我俩离开那座大楼,回头看见党国元老于右任写的招牌,姜贵对我说,“我们有生之年,可以看见中华民国就像这座大楼一样,一切属于台湾,只有中华民国这块招牌是外省人的手笔。”那年一九六九,台北市规模一新,这个小朝廷,小锦绣,也有我一针一线,一砖一瓦,花不认识花农,花农认识花,难免想一想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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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82 有一天,我俩从蒋介石的铜像旁边经过,他说:“在我们有生之年,这些玩意儿都会变成废铜烂铁,论斤出售。”那时机关学校大门以内都有蒋氏铜像一座,多半是前胸和两肩托住的头像,中国人看了,觉得他满脸苦笑,肢体不全,主其事者居然以为这是提高领袖威望,实在一脑子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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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84 我和他常常一同看电影,有一次,散场以后,夜阑人静,他说:“在我们有生之年,可以看见舞台演宋美龄如演慈禧太后,演蒋介石如演张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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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86 他常说“在我们有生之年”,那时我四十岁,他五十岁。他总是在人行道上边走边说,抗战时期他曾经为国军搜集军事情报,有某些经验,这样谈话不会遭人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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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88 有一天他郑重告诉我:“有一天,台湾话是国语,教你的孩子好好地学台湾话。”他对我的做事和作文从无一句指教,这是他对我惟一的一句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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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90 姜贵先生何等了得!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台湾政治“本土化”成为现实,“中华民国”虚有其表。台湾话列为“十四种国语”之一,为独尊台语做好准备。蒋介石千座铜像,民间任意弃置,政客任意侮辱,求为回炉原料而不可得。本土政论家取得历史的诠释权,历史人物换服装道具脸谱。这位杰出的小说家业已去世(一九八○),有些事他看见了,有些事他没看见,我依然耳未聋、眼未瞎,也不知道将来还会看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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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92 姜贵“喜欢”算命(他未必相信算命),台北市有哪些“命理学家”,他一个一个说得出真名真姓。有人居室高雅,门外常常停着晶亮的黑色轿车,有人藏身陋巷,主顾大半是满脸倦容脂粉斑驳的酒女舞女,姜贵都去请教过。我在十六七岁“插柳学诗”的时候,我的老师擅长占卦算命,曾经给过我一些熏陶,《渊海子平》这样的书我也摸过翻过,姜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谈命的对象,我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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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94 这位乡贤常说:“人生由命,可惜没人能算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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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96 “算命的”里面确有异人,我从姜贵口中得知,有一位“算命的”行走江湖,阅人多矣,他总结经验,发现“好人多半坏命,坏人多半好命”。人的道德品质能从生辰八字看出来吗,他说“一定”。有没有例外呢,“偶然有”,他若是发现一个好人有好命,或者一个坏人有坏命,他会高兴好多天,可是他明白这并非天地间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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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998 我回到“中国广播公司”,把这一则“世说”告诉了副总经理李荆荪,他忽然说:“你把我的生日拿去找他替我算一算。”我大感意外,那年代出人意表的事特别多。我得替荆公保密,把生日抄写在另一张纸上,湮灭了他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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