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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贵为他的失业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他说《旋风》写得太好,反共的力量太大,所以共产党要迫害他,他认为法院、报刊、学校、党部、政府各部门都有共产党员潜伏作怪,这些人打算饿死他,他常常慨叹他一年的生活费也不过达官贵人打麻将“和”一把牌。我劝他节省开支,搬到郊区租房子住,他说住旅馆有人换床单,洗衣服,若是去租房子,连做饭都得自己动手,那样的日子没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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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熟了,我有时候也能劝他几句。我说报刊有报刊的经验,他们请人写稿,预付了稿费,可是作家爽约,他们怕了,你想一个编辑又能有多大担当?我说“中央电影公司”对你很好,他请你写剧本,根本没打算拍摄,他把这半个剧本费当做对你的额外津贴,这已经算是另眼相看了。我说中学教员有薪水,有福利,有寒暑假,钟肇政和七等生都是教员,照样受文坛尊敬,中央党部岂是职业介绍所?他们能为你操这份心,还真难得。至于受共产党迫害,我表示怀疑,我说:“咱们没有那样重要!”在他听来,为了走过矮檐,先矮化自己,这成什么话!他修养好,没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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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有些话他倒听进去了,有一天谈起他的两位公子,我说现在爱国爱党爱台湾都成了某些人的专利,你我这一腔热血只能为了孩子,我们既然心有挂碍,岂能“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也只有放下身段,为贫而仕。我说你的夫人去世了,令郎没有妈妈,你只有格外操心,子女成材就是你的胜利。我引用柏杨一句话:“总统把万里江山给他的儿子,老板把万贯家财给他的儿子,你我都得想一想能给子女留下什么。”他听了颇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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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谈文论艺,他认为夏志清不懂小说,我惊问何以见得?他说他最好的作品是《重阳》和《碧海青天夜夜心》,夏志清只知道捧《旋风》。我对他说:“彭歌、高阳、郭嗣汾都认为《旋风》是你的代表作,他们都是小说家,难道都看错了?我也认为有了《旋风》,你一定可以名垂青史。好的长篇小说里面总有可爱的人物,《旋风》有,《重阳》和《碧海青天夜夜心》没有。”我接着补充:“所谓可爱是指艺术上的可爱,不是洋娃娃那种可爱。”他到底是行家,立刻接口:“那当然!阿Q也可爱,焦大也可爱。”有一天他和小说家亮轩见面,两人谈起我的近况,姜贵告诉他:“王鼎钧这个人,每隔一段时间要找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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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觉得“姜贵这个人,每隔一段时间要找他谈谈”。他的小说写得好,我很佩服,我佩服一切会写小说的人。我一向主张找失意的人谈天,那正是姜贵最失意的时候,跟得意的人谈话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失意的人吐真言,见性情,而且有闲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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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约姜贵到一家新落成的大饭店喝茶,大楼和饭店都是台湾本省的资本家投资,服务的员工也都是本省人。我俩离开那座大楼,回头看见党国元老于右任写的招牌,姜贵对我说,“我们有生之年,可以看见中华民国就像这座大楼一样,一切属于台湾,只有中华民国这块招牌是外省人的手笔。”那年一九六九,台北市规模一新,这个小朝廷,小锦绣,也有我一针一线,一砖一瓦,花不认识花农,花农认识花,难免想一想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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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俩从蒋介石的铜像旁边经过,他说:“在我们有生之年,这些玩意儿都会变成废铜烂铁,论斤出售。”那时机关学校大门以内都有蒋氏铜像一座,多半是前胸和两肩托住的头像,中国人看了,觉得他满脸苦笑,肢体不全,主其事者居然以为这是提高领袖威望,实在一脑子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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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常常一同看电影,有一次,散场以后,夜阑人静,他说:“在我们有生之年,可以看见舞台演宋美龄如演慈禧太后,演蒋介石如演张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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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说“在我们有生之年”,那时我四十岁,他五十岁。他总是在人行道上边走边说,抗战时期他曾经为国军搜集军事情报,有某些经验,这样谈话不会遭人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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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郑重告诉我:“有一天,台湾话是国语,教你的孩子好好地学台湾话。”他对我的做事和作文从无一句指教,这是他对我惟一的一句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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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贵先生何等了得!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台湾政治“本土化”成为现实,“中华民国”虚有其表。台湾话列为“十四种国语”之一,为独尊台语做好准备。蒋介石千座铜像,民间任意弃置,政客任意侮辱,求为回炉原料而不可得。本土政论家取得历史的诠释权,历史人物换服装道具脸谱。这位杰出的小说家业已去世(一九八○),有些事他看见了,有些事他没看见,我依然耳未聋、眼未瞎,也不知道将来还会看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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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贵“喜欢”算命(他未必相信算命),台北市有哪些“命理学家”,他一个一个说得出真名真姓。有人居室高雅,门外常常停着晶亮的黑色轿车,有人藏身陋巷,主顾大半是满脸倦容脂粉斑驳的酒女舞女,姜贵都去请教过。我在十六七岁“插柳学诗”的时候,我的老师擅长占卦算命,曾经给过我一些熏陶,《渊海子平》这样的书我也摸过翻过,姜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谈命的对象,我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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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乡贤常说:“人生由命,可惜没人能算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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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的”里面确有异人,我从姜贵口中得知,有一位“算命的”行走江湖,阅人多矣,他总结经验,发现“好人多半坏命,坏人多半好命”。人的道德品质能从生辰八字看出来吗,他说“一定”。有没有例外呢,“偶然有”,他若是发现一个好人有好命,或者一个坏人有坏命,他会高兴好多天,可是他明白这并非天地间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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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中国广播公司”,把这一则“世说”告诉了副总经理李荆荪,他忽然说:“你把我的生日拿去找他替我算一算。”我大感意外,那年代出人意表的事特别多。我得替荆公保密,把生日抄写在另一张纸上,湮灭了他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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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贵带着我去找那个“算命的”,那人并没有什么仙风道骨,我微感失望。他指出:“你的这位朋友是子时出生,子时横跨在两日之间,前半个时辰算是前一天,后半个时辰算是第二天,他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出生?”我不知道,恐怕李副总自己也未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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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请他大致说一说前半夜出生的人如何,他说了几句,完全沾不上边儿。他再说后半夜出生的人,“这人很有才干,但是瞧不起别人,常常和人争吵。”这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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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他继续推算下去,他“哎呀”一声,他说“这人没有气了!”没有气?什么意思?他说可能死亡也可能坐牢。算命算出这样一个结果,我怎样交代呢?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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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姜贵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央他替“算命的”为李荆公写一段批语,我说久病知医,你对算命这一套十分了解,捉刀轻而易举,他默然。我说“算命的”铁口直断,咱们不能照写,可是也不能凭空编谎骗人,请你用“文学语言”来处理吧!他又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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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走访姜贵,他拿出一张字条来,大意说,照“贵造”看,您怀才不遇,有志难伸,处处因人成事,但时局动荡,努力往往半途而废,风格高雅,处处留下很好的名声。最后一句是:“五十岁后归隐田园,老境弥甘。”我把字条拿给李荆公看,他淡淡地说:“教我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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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李荆荪突然被捕,判了重刑。(一九七○)这年他五十三岁,十五年后出狱,又三年病逝。他被捕后第二天,我找出他的八字,约了姜贵(也许我不该约他),再去请算命先生看看,这一步好像叫做“复合”,也许能“合”出什么希望来。他只给我几句敷衍,却也没有再收费用。辞出后,姜贵毕竟是老江湖,他低声问我:“这是李荆荪的八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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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贵常说“思想即命运”,他也许没想到,这句话对他对我对黎中天都适用,我们都被自己的想法决定了行动,又被行动决定了境遇遭际,蹭蹬一生。眼看有些人顺着形势思想,跟着长官思想,或者只有才能没有思想,一个个“沉舟侧畔千帆过”,心向往之而不能至。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我们仨”绑在一起写进回忆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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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十年一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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