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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191 我的定力有限,还是忍不住写了一篇短文,我说乡土文学的作家、评论家如果对政治有异议、有抱负,还是去办政论杂志吧,去竞选县市长县市议员吧,大鸣大放说个痛快。这是一个互相猜疑的时代,何况国民党“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政治上的异议通过文学创作的手法来图解,容易升高当局对所有文艺作品的敏感,增加作家处境的艰难。今天看有关论述,没见有人提到我这篇短文,言语造作必有业果,我总怀疑有几句话印在某几个人的心上,他们撤出文学阵地,投入美丽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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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193 我定力有限,还是在茶余酒后别人议论纷纭的时候难以缄默。记得旧金山州立大学名教授许芥昱访问台湾,“纯文学出版社”创办人名作家林海音设宴招待,我有机会见识到许氏那一把有名的山羊胡子。席间无可避免地触及这个热门话题,我说乡土文学实际上是一种民怨,现在党政机构作风腐化,民怨很深。我说一九七七年的国民党和一九五○年不同,那时他们念念“离此一步、即无死所”,今天他们都在阳明山买好了墓地,当年中央改造委员谦恭下士,今天一个干事目中无人。我说民怨的发泄不会到此为止,今天我们觉得王拓太过分,将来有一天会说还是王拓不错。主人有些着急了,高声问怎么办,我说我只有祷告,大家一笑而罢。远来的贵宾掏出刚刚收到的一叠名片,翻看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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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195 论战期间,乡土作家都面色严肃,望之俨然,我没有办法对他们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怎样把意见传给他们,“传话”是人的天性。我惋惜乡土文学的理论没有自己的语言,现代主义理论家有全套语言,国民党的理论家有半套语言,乡土文学理论家没有(那时候还没有)。语言不是自动步枪,谁都可以拿来用,语言好比制服,“他们”穿了,“咱们”不能再穿。我说论战发生前,乡土文学理论如此诠释自己人的作品,倒很像是警备总部的构陷,小说家们居然没有人立即郑重否认,以致理论和作品绑在一起。(后来胡秋原、徐复观、尉天聪几位大家出面辩解,对他们很有帮助,但是这时双方攻守互有奇正。恩怨纠结已深,难以刹住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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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197 我说文学作品的价值还是要看它含有多大的艺术成分,单单强调意识如何正确,题材如何真实,无法说服读者大众,五十年代的反共文学殷鉴不远。我说艺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陈映真、黄春明自有千秋,如果完全依附一时政策,政策成功了,作品固然报废,政策失败了,作品也殉葬。国民党人和本土作家都宣示热爱台湾,我完全相信,可是谁热爱文学?我觉得十分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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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199 我也有一些话传给批判者,我说乡土文学是国民政府三十年语文教育的成果,可以列入政绩。我说教数学,你教大代数他学到大代数,你教微积分他会微积分,教文学,你教写实主义他学会浪漫主义,你教三民主义他学会存在主义,可是没有教育,你什么也没有!“要是被敌人利用了怎么办?”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些诗都曾被政治利用,“富人要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也曾被政治利用,你难道从此开除白居易、杜甫、郑板桥和耶稣?国民党也利用过陈胜、吴广、洪秀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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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01 我说话太多,七十年代我染上饶舌的坏习惯,我想不沾锅,实际上每一面锅都沾了,沾一下掉一块皮,我把每一边都得罪了,你选边站才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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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03 一九七八年一月,王昇上将在国军文艺大会发表演说,正式对乡土文学拍板定性,那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这个盛会,九月我就出国了。他的演说很精彩,他说“纯正的乡土文学没什么不对”,爱乡土是人的自然感情,乡土之爱扩大了就是国家民族之爱,“我们基本上应该团结乡土”。散会时我特地朝“新当权派”望了一眼,他眼皮沉沉下垂,好像打了通宵麻将没有和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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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05 那年代,蒋经国说话一句抵七千句,王大将说话一句抵六千句,他说“团结乡土”,批判的文章立刻绝迹,乡土文学的支持者认为得胜了,其实王昇对乡土文学仅仅作了有条件的支持,当时乡土文学的主流样板并不符合他的条件。我揣度他们高层内部有过讨论,“党”的意见占了上风,“只能团结不能分裂!”王大将的演说使我想起新约里的彼拉多:“我在众人面前洗手,使这罪不归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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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07 《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以“发展报道文学”为宗旨,刊出许多文章,不啻是乡土文学的异军。这一招,联合报不能使用,高信疆在战术上绝对正确,余老板是九段高手,他支持高信疆,挡住警总的压力,向本土布下一颗棋子,亦有其战略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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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09 论战平息后,王大将座前有一次座谈,座中有人批判副刊中的分离主义倾向,隐有所指。座谈是按次序一个个发言,谁也不能缄默,轮到我,我决心表明态度,以免裹入那种上纲上线的论述。我说今天政策决定了传播工具商业化,我们在报刊工作都是政策的动物,老板只对销路有兴趣,他的声望地位前途都建筑在销路的数字上。我说如果报纸每天行销一百万份,报老板随时可以和化公见面,如果哗啦一声,报纸的销路掉下三十万份,他要见化公就得预约排队。如果哗啦一声,再掉下三十万份,他也许只能见到化公的代表。我们的心里只能有销路,不可能有别的,报纸的市场在台湾,我们的心里只能有台湾,不可能有别处。副刊上登些本土文学,也无非吸引读者增加销路而已。我没忘记郑重加上一句:“除非情治单位另有资料!”最后我说,现在到了认真检讨“传播工具商业化”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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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11 出乎意料之外,王大将说了一句“你讲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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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16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1706033519]
1706036217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与特务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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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19 一九七○年十一月,台北司法调查局逮捕“中广”副总经理李荆荪,十一天后,沈之岳局长约我见面。他很客气,我第一次正式见到第一层级的特务首长,二十年来,我一直处于细胞和外围分子的困扰之中,这一下子算是熬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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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21 这好像是一个很坏的开始,看起来我像是李荆荪案的关系人。他们注意我很久很久了,为什么让我在这样的时刻有这样一步发展呢,我忍不住要来个假设,我有“假设癖”,这些假设都无法求证,“无解”就是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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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23 消息灵通的人士说,李副总“进去”以后,调查人员提出一些人的名字,要他一一作出分析,某人的性格怎样,思想怎样,交游和言行怎样。荆公认为国民党只用奴才,不用人才,以致许多人“压在阴山背后”。谁才是人才呢,我在“中广”受荆公赏识,调查人员大概没有漏掉我的名字,荆公偏爱,大概把我称赞了一番,当时沈局长创造调查局的现代史,吸纳人才,大破大立,他也许想测验我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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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25 他问我对调查局现在的工作有什么意见,调查局以后应该怎样做。这是何等事,岂容游离于组织之外的一个文人妄议?我不敢回答。大约一个月之后,他的新闻联络室主任请我吃饭,一位年轻英俊的联络官陪同,馆子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房间,隔断杂音。联络官又把那两个问题提出来,我依然惶恐逊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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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27 我以为事情可以搪塞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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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29 又过了一些时候,广播圈里的一位朋友到我家串门子,带来一瓶洋酒,我只好请他吃饭,时间地点都约好了。当天上午,他打电话来说,有两位朋友也想参加,希望我同意,我只有欢迎。进了馆子,才知道一共五个客人,都是同行中出类拔萃的分子,他们抢先付了账,提出建议,以后每一个月或两个月聚会一次,轮流做东,这一次算他们发起,下一次轮到我,我只有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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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31 他们在一家观光饭店里找到一个什么厅,面积宽大,中午生意冷清,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上菜以后,连服务生也不见了。他们非常客气,点菜一定要我点头,我说话的时候,大家一致静听。下一次约会定在什么时候?如果我说没有时间参加,他们延期,即使一延再延,也耐心等候。这个聚会一直到一九七八年九月我出国为止,他们都是中生代精英,有才能有背景,前程远大,哪一个都比我强,怎么会这样迁就我?这叫做“不寻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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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33 果然不寻常,有一天谈到我新买的房子,我说那一排公寓前院后院都没有围墙,住户想把前后的空地围起来,工程师说,依照建筑法规这样行不通,但是你们可以“违章”,管区警员负责举报违章,你们得先使他“没看见”。于是里长挨家收集红包,去找警员商量,大家惟恐碰钉子,里长回来报告“他收下了”,人人笑逐颜开,一排围墙立刻兴工完成。我说五十年代大家都穷,提起贪污咬牙切齿,现在七十年代老百姓有钱,行贿是一种乐趣,官员收贿是顺应民意。我说现在有人主张台湾要有反对党,其实反对党早就有了,“特种酒家”发挥反对党的功能,你在那里满足官员的酒色之欲,可以改变许多事情。……哪晓得几个星期以后,里长挨家拜访,他说管区警员神色慌张,上面来调查围墙的事了,住户要统一口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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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35 蒋经国有一篇文章,题目是《风雨中的宁静》,他描述山间一条瀑布奔腾而下,瀑布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洞窟,一对知更鸟在里面做窝,几只小鸟也孵出来了,瀑布看似凶险,其实好像布帘一样保障了他们的安全,蒋经国如此比喻国际变局下的台湾。我说这个知更鸟的意象太小太柔了,哪有中兴气象,我说想当年北伐完成,国民党中央颁布青年十二守则,党国元老戴传贤执笔写成“前言”,那是何等气势!说到这里,我顺口“秀”了一下我受的党国教育,我立即把守则前言背诵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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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37 总理立承先启后救国救民之大志,创造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之宏规,领导国民革命,兴中华,建民国。于今全国同胞皆能一德一心共承遗教者,斯乃我总理大智大仁大勇之所化,亦即中国列祖列宗天下为公大道大德之所感。今革命基础大立,革命主义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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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239 你看这段话里有多少“大”,真是大气磅礴,大义凛然,大智大勇,大破大立,你看那时候的国民党多有志气,多有信心,当年的大鹏现在怎么变成了知更鸟!没过多久,蒋经国提出施政的大原则,他要“开大门,走大路,当大任,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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