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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个月,新闻联络室主任打电话来,调查局这一届新进调查员的训练快结业了,他问我有没有时间参加他们的结业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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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问过我三次了。我久闻沈局长仿照美国联邦调查局的风格改造调查局,新进调查员一律是大学毕业的青年,仪表足以与外交官和空军飞行官相比,必须品行端正,教养良好,志趣高,训练中发现瑕疵随时淘汰,训练的课程聘请第一流学者担任,这个样子的调查局是蒋经国时代的新风景,新希望,有缘一见也是眼福,他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没有考虑,随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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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二次再问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这一趟结业旅行为什么邀我参加?这些新锐将来难免担任秘密任务,我何必去看见他们,结业旅行由沈局长率领,第一级主管全部参加,我一路上要受多少拘束,这些念头一一闪过,只因为已经答应了邀请,难以反悔,还是说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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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再问,我的想法就复杂了,这样一件事,为什么要问我三次?他们岂是健忘之人?我想起修女出家,教会给她一段时间慎重考虑,前后三次问她是否改变主意,三诺之后百年定,再想退,就是叛教。我正在做出国的大梦,那时出境条件严苛,手续繁琐,一根线都能把你当蚂蚱拴住,我好容易从“中广”退休,好容易把幼狮文化公司的职位还给痖弦,老牛过窗棂,全仗一身干净,倘若再结尘缘,又是飞絮沾泥,我立刻婉转辞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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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出国的人要经过安全调查,我得找个机会说出我对特务机构的看法,争取他们的了解,这时,我们那个特殊的餐会对我非常重要。我一再拿特务当做话题,在我们那个餐桌上,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同席的人显然没料到我敢碰,我已决心孤注一掷,神色泰然,笼中鸟要唱歌,听歌的人也许在笼子上加一把锁,也许打开笼门让我飞,我的话似褒似贬,由他们领受,得马失马,靠我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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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陆陆续续说了许多话,总而言之,特务好比外科医生,手中有刀,手术台上没有细菌,没人喜欢外科医生,但是每一家医院都必须设置外科。有一个年轻人问他的父亲,你当初为什么要做外科医生,手有鲜血,面无表情,眼科有多好,端庄斯文,轻巧细致,心脏科有多好,结识一大群董事长总经理,增加对社会的影响力。我不知那位父亲是怎样回答的,我想最好的答案是,人类需要外科医生,而且需要最好的外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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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客气地说,当年特务素质很低,社会的观感是: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做才去做特务,这些人好比庸医,医疗失误罄竹难书,但是也勉强维持了公众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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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客气地说,他们多少人受过日本特务的苦刑拷打,几番死去活来,多少人被中共追捕,三九寒天,山林荒野中昼伏夜出,留下终身痼疾,多少人的父亲被枪杀,把他的妻子儿女发配到边疆开荒,这是什么样的遭遇,这样的遭遇如何影响了他的人格和性情!五十年代,台湾靠这一批人支撑危局,他们如果发疯了,那可怎么办,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总算列祖列宗英灵未泯,总算中华文化种子未死,总算坚百忍以图成的“领袖”身教言教,他们办案时有些行为令人发指,可是总体来看,他们还算有节制,目的和手段之间还能分出本末体用,他们的罪恶本来可以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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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后浪前浪,我说今天在台湾做特务,他必须是第一流人才,他们干哪一行都会出色,但是他们选择了第一志愿。我顺口举例把自己分析了一下,像我这样一块料,做人作文都比人家慢一拍,斗智毫无胜算,我的生理构造有“麻烦症候群”,体能很弱,斗力是输家,别说是去当特务了,如果特务拿我做对象,也害他们浪费光阴,我实在不能为恶,不足为害,何况我已超过五十岁,常常觉得不耐烦,这表示我已停止成长,失去可塑性,今生一切都要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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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谈下去,无可避免有一天谈到党外的街头运动。我忍不住说,游行示威是群众表达意见的一种方式,他们哪里是造反?哪里就动摇了国本?土地是老百姓的,他们要站在上面叫一叫、跳一跳,何必一定把他们赶回家中关上门窗?当然,有些地方群众可以去,有些地方群众不能去,游行示威之前,照例有个组织发动的阶段,警备总部照例老早掌握了情况,这时可以通过中间人谈条件,游行示威由你,规矩范围由我,彼此约法三章,先小人后君子,那些民间领袖都有事业前途,参加示威的人都在安居乐业,他们并非亡命的暴民,几个人能赴汤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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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说,从一九四六年起,我就看见“咱们国民党”犯了一个错误,拿群众当敌人,双方断绝一切管道,静等着拉弓放箭。军队只受过作战训练,没受过镇暴训练,以作战的方式镇暴,反应过当,破坏太大。现在政府要立刻派人到美国考察学习,把他们镇暴的观念方法和装备搬来,重新训练治安部队,赶上时代(后来新闻报道说,政府派人到美国考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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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谈下去,有一天我忍不住讲了一个故事,我说有一个人患了重病,送进医院,经过长期疗养,精神渐渐恢复,他对医生对护士的不满也天天增加,终于有一天,他躺在病床上,看见医生进门,抓起药瓶向医生投去,医生急忙躲闪,药瓶在门上撞碎了。护士大惊而医生大喜,他说这一掷力道不小,可见病人的体力恢复,也可见我的治疗完全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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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人总是说,蒋氏父子治理台湾,尽心尽力,他们在大陆上从没对任何一省的人这样好,即使是浙江省,因此党人认为台湾人应该听话,这种想法太陈旧了。人性复杂幽深,因果关系岂是如此简单,何况现在已非“崇功报德”的时代,公认人民大众有权利喜新厌旧,反复无常,政治家为而不有,随时可以被遗忘,被曲解,被替代,他要从政就得“牺牲享受,享受牺牲”,悲天悯人,为苍生作奉献,老天爷给他的报偿,只是海明威笔下那一副鱼骨头,也就是一页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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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专政暴力捍卫政权呢,咳,我说那倒是一个办法,可惜我们都老了,没有力气提起步枪冲上去,咳,我们的儿女也都不听话,政治信念不能遗传。我说“服食求长生,多为药所误”,南韩李起鹏辣手铁腕,咱们望尘莫及,最后王朝倾覆,李起鹏命令一家五口在客厅集合,他亲自开枪杀死妻子儿女,然后自杀,咳,我狠狠地说了一句:“咱们也没那个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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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我当时也失去了控制,但是他们爱听,显然还有更多的期待,长年漫漫,独立、联俄、两岸谈判、一一见肺见肝。我每次赴约都像教授上课或者像被告出庭,你得准备一些“说法”填塞时间,我不能缺席,不能沉默,因为我心中有贪有痴。我的出国手续已办到最后一步,等待出境许可,如果拿不到出境证,前功尽弃,拿到了出境证,那才是画龙点睛,我如果托任何人关说疏通,那就是“着相”,我从未把这个话题提上餐桌,他们也没任何人问我,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我心上压着这么一块石头,看我怎样搬开。我相信每次餐会以后,他们写回去的报告一定影响最后的判决,我只能顺着他们的需求诚实“招供”,讨好他们的上司,为我出境涂抹滑润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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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次把话题引到蒋经国传位的问题,看样子我若想走开,对这个话题就没法避开。我那时还能喝几杯陈年绍兴,黄汤下肚,舌片微麻,好,那就担当最大的风险,吐出“酒后真言”。那时盛传“蒋经国培植蒋孝武继位接班”,我断言蒋家第三代不宜再执政了,因为人民会厌倦,从头算起,祖父在位三十二年,父亲将要在位十二年,父子相承可能四十五年,孙辈是难以为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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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总统连任五次,人民大众已经流露了幽默感,民间笑谈。中华民国行宪后第一任总统蒋中正,第二任总统于右任(我又来担任),第三任总统吴三连(吾第三次连任),第四任总统赵丽莲(照例连任),第五任总统任百年(做总统一直做到死)。我说民间称中山先生为国父,称蒋公为“国兄”,称蒋经国总统为“国侄”,称蒋孝武为“国孙”,讽嘲之情溢于言表,第三代接班?大众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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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蒋经国的才干度量谋略统驭大大称颂一番,我说当初那些跟他争位的人,吴国桢、陈诚、孙立人、周至柔,谁也都要差他一截。我甚至说,他有些地方比他的老太爷更杰出,他一样可以完成北伐抗战那样的大业,只是没有那样的机会罢了。那时数当代人物,没人敢说蒋介石位居第二,但是如果说他的儿子比他更好,我想是安全的,人人知道蒋经国很想走出他父亲的盛名笼罩,自创新局,他提出“大有为”的口号,台湾的篆刻家每人刻了一方印章献给他,印文全是“大有为”,联合开了一次展览(这些印章现在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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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诗人书法家于还素写过一副对联:“一身是胆终非虎,万里无云欲化龙。”大家认为写出蒋经国的局限,上一句说他主观条件不足,下一句说他客观环境不利,但是我说,经国先生现在还有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足以使他绕过蒋介石这座大山,站进历史舞台的强区,他可以解严,恢复平时状态,建立民主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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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似乎是一个可怕的名词,国民党将因此失去政权。执政党要尽力延长执政的时间,那是理所当然,但是我说,你可以先用民主制度维持政权,一旦行到水穷处,你就在民主制度中坐看云起时,民主也可以使你取回政权。我说专制并不能使你永远握有政权,想想中国历代王朝“失国”,都与民主无关,结局如何悲惨!得国不易,失国更难,我特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民主制度最大的用处,就是解决如何“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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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表了我受党化教育的独门心得,我说依照中山先生的设计,国民党最后要还政于民,这是三民主义的中国特色,如果抽去这个核心价值,国民党的军政训政就和苏共中共很难区分。有人说国民党的还政于民是假的,在警备司令看来它可以是假的,在中山先生它应该是真的,蒋公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他死在半路上,谁能断言他是假?我说历史发展到这一步,全看经国先生怎么做,如果他建立民主体制,让人民投票选择政府,大家都是真的,国父的理想终于实现,蒋公的人格浑然完整,经国先生的历史地位也巍然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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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一个小时,没人反问,没人打岔,没人咳嗽,没人动筷子,大厅内静如广播电台的发音室,坐在我对面的那位朋友,右手插进西装里抚摩左胸,好像心血管有点小毛病,我想他是操作衣袋里的袖珍录音机。我说完了,他们也没有任何评论,没有一句回应,任我如此这般放肆一番,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我究竟闯了大祸还是立了大功,一时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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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近了,我也辞穷了,我对他们说,我本是内战的残魂剩魄,来到国民党的残山剩水,吃资本家的残茶剩饭,三十年来看遍多少人为党国牺牲,也看遍多少人使党国为他牺牲,党国左手来右手去,以不足奉有余,我们是各有因缘莫羡人,纵然台下一条虫,我也是益虫,不做害虫,我们依然支持国民党,只有在国民党治下我才有做一条益虫的可能。(我这算是彻底交心了,你们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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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我领到出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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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出入境管理处门口遇见一个熟人,他问我来做什么,我举起手中那张纸:“我来领贞节牌坊。”一时又是喜悦,又是辛酸,好像很充实,又像很空虚,台湾混了三十年,患得患失为了这张纸,也太没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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