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36540
1706036541
由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发表文章一直顺利,现在人生经验多一点,社会关系减一点,文学境界高一点,眼底美感添一点,经过党部挂帅,学院挂帅,本土挂帅和市场挂帅的锻炼,本领强一点,七十年代台湾物阜民丰,经济压力轻一点,风檐展书读、见贤思齐的心事重一点。我认为文章水准有三个层次,首先是“职业认可”,我在“中广”公司、《中国时报》都算好手,第二是“社会认可”,台湾各报馆各电台都愿意用我的稿子,最后是“历史认可”,作品晋入选本,名字进入文学史。我走过前面两个阶段,面临第三个阶段的诱惑,我决心不计成败毁誉往前走,放弃了是个遗憾;努力过、失败了也是遗憾。这两种遗憾有很大的分别,我既然从小立志做作家,只有选择后一种遗憾,才可以对天地君亲师有个交代。
1706036542
1706036543
我已知道有酬世的文学,传世的文学。酬世文章在手在口,传世的文学在心在魂,作家必须有酬世之量,传世之志。
1706036544
1706036545
我已知道有卵生的艺术,有胎生的艺术。卵生自外而内,胎生自内而外,卵生计划写作、意志写作,胎生不能己于言,行其所不得不行。卵生时作家的人格可以分裂,胎生时作家的人格统一,卵生弄假成真,胎生将真作假。酬世者多卵生,传世者多胎生。
1706036546
1706036547
我已知道文学固然不能依附权力,也不能依附时潮流派,什么唯心唯物,左翼右翼,古典现代,都是花朵,文学艺术是花落之后的果实,果实里面有种子,花落莲成,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固然有花而后有果,可是也慎防做了无果之花。
1706036548
1706036549
我知道卑鄙的心灵不能产生有高度的作品,狭隘的心灵不能产生有广度的作品,肤浅的心灵不能产生有深度的作品,丑陋的心不能产生美感,低俗的心不能产生高级趣味,冷酷的心不能产生爱。一个作家除非他太不长进,他必须提升自己的心灵境界,他得“修行”。
1706036550
1706036551
如此这般,我为自己树起文学的标杆,我常默念《新约》一句话:我是“出重价赎回”的文学人口。
1706036552
1706036553
我知道政治控制文艺的时代过去了,经济控制文艺的时代继之而来,作家必须能过简朴的生活。感谢上帝,我妻棣华能同甘共苦,其实只有“共苦”,并未“同甘”,她并未能分享创作的快乐,她只担当作家的寂寞。当年有人警告她,你不可以嫁给作家,作家已经嫁给了文学,不能做好丈夫。也有人对她说,作家是研究人性的,而人性是不可以研究的,你对人性最好是难得糊涂,研究人性就不能做好丈夫。真是难得,她奋不顾身和我结婚,支持我搞文学。
1706036554
1706036555
我说过,中国文坛三十、四十年代文人相轻,有党派门户;五十、六十年代文人相害,侦察告密成风;七十、八十年代文人相忘,各自忙着赚钱。就在这“相忘”的年代,有几位人物注视着我。
1706036556
1706036557
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研究评述中国现代文学的权威学者,六十年代台湾文学“学院挂帅”,他和他的兄长、台大教授夏济安一同发生了重要的影响。夏志清教授在他写给台湾文友的信里多次提到我的作品,后来我们在台北见了面,他当面指出一些缺点和优点,他把我的《哭屋》(《碎琉璃》中的一篇)介绍给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译丛》,译成英文发表。
1706036558
1706036559
我到美国以后常和夏教授见面,许多年轻的学者都管他叫夏公,他平易近人,遇请必喧哗笑闹,言不及义,高潮迭起,绝无冷场,满座皆大欢喜,但是想在茶余酒后“偷”一点学问见识,绝无可能,数十年修为,常人难以做到。
1706036560
1706036561
许多人说夏公不失赤子之心,但是没提出具体事件,我这里倒有一条,也是在宴会之中,他以一贯的“天真”作风很夸张地说,“我捧谁谁就红”,当场举在座的潘琦君女士为例。琦君拉长了脸说:“我从没红过,也从没黑过,没人捧我,我也不靠人家捧。”夏教授一向呼风唤雨,大家头一次看见有人当面顶撞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1706036562
1706036563
没多久发生了另一件事。
1706036564
1706036565
那时大英百科全书每年出版一本“附册”,补充各科内容,其中有一条台湾文学,委托西东大学某教授执笔,这个执笔人每年都先向夏志清请教,这一年恰在“捧琦君”的茶话之后,夏公毫不迟疑地告诉他,“你写潘琦君好了”。
1706036566
1706036567
台北某大学的学生社团举办活动的时候,我认识了师大国文系杨昌年教授,他出入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四大门类,博中见精,受青年救国团倚重,大专青年爱戴。台湾的文学批评像打篮球,用西洋的规则,喊英文的口令,前辈文论多英文句法,杨昌年“种桃种李种春风”,中文简约精准,关键处每有《文心雕龙》和《诗品》笔意。由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他屡次在演讲时、在接受访问时提到我的名字,他为散文欣赏写了专书,其中设立“寓言式的散文”,容纳我某一时期作品的特征。
1706036568
1706036569
说来不可思议,这一因缘竟延续到他的学生,台北师范学院语教系的张春荣教授,并且再延长到张教授的学生蔡倩如硕士。
1706036570
1706036571
张春荣是如此热爱“台湾时期”的新文学,他对我后期出版的书,每本都有恳切细密的评述,我读他有关修辞学的著述六种,他遍搜时人的佳句隽语,分类妥帖,点评中肯,我觉得他连续以修辞学的形式证明白话文学成熟了,谁也不能再说文言是绸缎,白话是粗布。他并非仅是“统统有奖”而已,他对时下作家鼓舞之中寓有匡正,肯定之中寓有鞭策,他对文学的爱是博爱,无党无我,惟精惟一,为末世文学注入活力,非仅我个人独受青睐。
1706036572
1706036573
蔡倩如读硕士学位,写毕业论文,他的指导教授就是杨昌年和张春荣,论文的题目就是王鼎钧的散文。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的作品作了全部的观察整理,并把我的理论和创作联系起来。
1706036574
1706036575
我酷爱在报纸副刊上发表文章,那时有几位副刊主编对我很支持,《中国时报》为高信疆,《联合报》为痖弦,《中华日报》为蔡文甫,《青年战士报》为吴东权……那是文学副刊得时当令,那个时代已一去不返,最后无可避免,我们分离,我独自面对另一个时代。
1706036576
1706036577
感谢我的母亲,她很会说故事。感谢基督教会,他们提供一部非常好的文学读物,《圣经》。感谢张道藩先生创办了小说创作研究组,感谢赵友培先生,他是启蒙导师,感谢王梦鸥先生、李辰冬先生,帮助我成长。一个写文章的人,他还得感谢芸芸众生,感谢他遇见、他看到的人,有人得意忘形给他看,有人老谋深算给他看,有人悬崖勒马给他看,有人赴汤蹈火给他看,有人高风亮节给他看,有人蝇营狗苟给他看,有人爱给他看,有人死给他看。这一切人成全了他这个作家。
1706036578
1706036579
我感谢“中国广播公司”,他是我文学江湖中的一片芦苇,星月之下,供我栖身。我感谢“中国电视公司”,使我得见现代传播事业的百官之富,宫室之美,使我更了解受众的心理,用字更能到位,出语更能中的,选材更能宜时。呜呼,“前人地,后人收,还有后人在后头”,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两家公司都易主了!
1706036580
1706036581
我感谢《中国时报》,“江湖满地一渔翁”,逐波鼓浪,网网不空,无穷计谋,无限精力,缔造报业帝国,右手握现实,左手抓历史,人杰形象,长在我心。一个机构并非一张团体合照,而是一座八阵图,这一认识成为日后无穷灵感的泉源。呜呼,死去原知万事空,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中国时报》集团“一包袱”签约出售了!
1706036582
1706036583
我感谢那些“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特务,他们的任务培养我对文字的敏感,证明“字义并不在字典里,而是在人们的脑子里”。他们了解作家是什么样的动物,文学和政权总是同床异梦,作家和政客是两种人、两条路、两颗心,作家写作是交心,你交心给他,他也不要,他知道你交出一颗心、还有一颗心,再交出一颗心、也还有一颗心,如此这般,他们帮助我探求文学的深度,帮助我知道如何营造作品的多义和象征。他们从作品探求作家的潜意识,我写作时反方向构思,把意识变现成文学,他们像索隐派红学家那样解读作品,除了他们以外,再也没有谁这样重视我们写的东西。呜呼,后来他们也星散消失了。
1706036584
1706036585
我感谢世界上有文学,感谢我有机缘投入文学。感谢古代、现在、中国、外国,都有那么多好的作家、好的作品。感谢现在有那么多作家、读者和我同行,或者说我跟他们同行。文学之于我,如老蚕之茧,老蚌之珠,老僧之舍利,我不相信文学会死亡,如果文学该死,我也该死。
1706036586
1706036587
关于增助之缘,这篇文章一时无法说尽,也只能说到我离开台湾之前为止,毕竟我比较重要的作品都是以后完成的,还有无尽的支持者在我远适异国的日子里出现,缘未了,文章未完。
1706036588
1706036589
[
上一页 ]
[ :1.7060365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