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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49 当然,还有技巧。我出入广播和电视,领会了如何引起阅读的动机,满足读者的兴味,多年操练,语言文字的运用也得心应手了。美国有位音乐家倡议“不高也不低”的创作路线,是的,“不高也不低”。卑无高论,有人问我出版的意义是什么,我认为是“一张纸的价值大于一张纸”,我相信这条路可以走出来。如此这般,赚钱没有问题,写作却大受影响,看样子搞出版就得放弃创作,大才如歌德,如米尔顿,未能同时兼顾从政与创作,如巴尔札克,如杰克伦敦,未能同时兼顾经商与创作,我岂能同时做好这两件性质相反的工作,我没那样的本领。思来想去,我为文学已经付出那么多代价,好比由小沙弥到老和尚,即使西天无佛,也得修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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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51 好罢,我放弃开一家出版社的计划,“人生三书”的收入足以维持我一家的生活,这就够了,少赚一点钱,多留一点写作的时间。过河卒子不能后退,但是可以左右横行,我和隐地相识多年、心意相通,他诚笃忠厚,有古人的风义。我以文学生命作赌注,请尔雅做我和读者之间的管道,一念既决,万事底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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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53 隐地兄出名甚早,《自由青年》半月刊为读者介绍文学名著,魏子云,我,隐地都参与了。现代主义风行的时候,他写了一些出色的短篇小说,后来他投入编辑工作,先在《青溪杂志》初露才华,然后主编《书评书目》,《新文艺月刊》大展身手。他爱书,爱出版,爱作家,他后来成为一个出版家,此时已显现性向和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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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55 隐地的经营理念很特别。市场挂帅的时代,出版人以作家为制造商,以读者为消费者,隐地始终以作家为朋友,以读者为知音。你本来和他不是朋友,你请他出书,彼此就变成朋友了,换一个地方,也许恰恰相反,本来是朋友,出书以后变成另一种关系。他身为出版人,却长期倡导维护作家的版权,他给作家签约,舍弃相沿已久的旧版本,另拟新条文。旧版本来自上海的出版商,据说还是三十年代的产物,许多条文对作家既藐视又苛刻,版权要永久让出,作家要找保证人,书没有人买,作家要赔偿损失。当年“左翼”批评出版商剥削,曾举此为证。隐地能为作家的利益缩小自己的空间,或者说他能把出版者的利益和著作人的利益视为一体,确有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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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57 痖弦和田原,都曾和隐地一同推广新合约,然而结局不同。痖弦的上司发现出版合约的有效期只有十年,大吃一惊,十年以后,我们岂不是一本书也没有了?通知作者换约。田原负责出了一套“作家自选集”,田原去后,我收到出版者一封通函,要求作者签字放弃版税,并承认著作权为出版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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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59 细数往事,没有四个“四年经济计划”,没有九年一贯义务教育,没有保护著作权运动,可能没有隐地的尔雅出版社。没有隐地,就没有《左心房旋涡》、《黑暗圣经》、《关山夺路》,更没有最后这本《文学江湖》。如果这几本书能对社会有些许贡献,都要归功于种种因缘,而“近因”比“远因”更有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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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61 多年以来,尔雅约稿出书,结算版税,一直由他给每一个作家亲笔写信,他尊重作家的权益,一个诚字,一个信字,一点一画都不少。尔雅规模不大,崇尚“小而美”,始终使人觉得很亲切,九十年代以后,文学作品市场萎缩,他的出版社面不改色,一派文化人的细致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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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63 我自己出版的几本书,委托“吴氏图书公司”总经销,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吴登川,原在尔雅负责经理部门,经常见面,他自己创业,专搞发行。他是一位“君子商人”,果然“信义为立业之本”,迅速打下根基,树立名声,我出国以后,人走了,他的一杯茶还是热的。这也是尔雅因缘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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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65 《开放的人生》出版以后,一连十年都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列名。我略知市场规则,我该一本又一本写成“励志系列”,把读者的胃口填满,把可赚的钱都赚到手,直到读者懒得再买再看,使别人一时难以为继。电视连续剧就是这个样子,自己开出来的路,自己走到尽头,然后封死,不给别家电视留下空隙。我不愿意这样做,只写了三本,我用这三本书赚来的钱支持日常生活的开支,另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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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67 我自己觉得我此一时期最重要的作品应该是《碎琉璃》,我一向勇于学习,评论家魏子云曾笑我“写什么像什么”,《碎琉璃》一出,我有了自己的风格,如果一直留在台北,我想我会一直这样写下去,把我最重要的人生经验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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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69 励志小品偏重内容,内容被人辗转袭用,终有一天被掏空,《碎琉璃》的文学性比较高,写下去还可以再高,别人可以把素材拿去使用,“形式美”却是搬不走的“没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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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71 没想到后来有机会出国,没想到全家移民,一去三万里、心肠非故时,生活况味由“深巷明朝卖杏花”变为“拣尽寒枝不肯栖”,文章一转为《左心房旋涡》的秋声,再转为四部回忆录的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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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73 国外的生活安定以后,我结束自己的出版工作,没想到收摊子比摆摊子还要难,该收的钱收不回来,该付的钱必须支出,处理退书存书都是十分劳神的事情。隐地兄和登川兄为我办理一切善后,没有让我做一件事,付一分钱,此情未了,此缘未了,“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辽阔立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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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78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1706033524]
1706036679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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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81 一九七二年六月,蒋经国出任“行政院长”。九月,他的次子蒋孝武出面创设“华欣文艺工作者联谊会”,职衔是“主任”,十位作家奉召担任理事,从旁辅佐烘托,我是其中之一。此一任命由资深作家尹雪曼打电话通知,事先没有酝酿咨商,这个团体也是自上而下组织的,此时还没有会员,理事来自官派,而非出于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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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83 尹雪曼当时担任“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的参事,依当时的说法,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是蒋经国政治资本的蓄水库,也是替官邸办差的“内务府”,蒋孝武涉足江湖的第一站,就由这个委员会安排。这个委员会所属的单位,都以“欣欣”作冠号,当时称退役军人为荣誉国民,简称“荣民”,欣欣向荣,这些单位都是为荣民而存在的,都和退役军人共荣。蒋孝武领导的这个新单位命名“华欣”,略示区隔,另开系统,显然是费了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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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85 既然是“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下面的一个团体,会员资格也就限定是退除役军人,这样对社会上已有的文艺团体不致构成压力。十位作家理事也“应该”都是退除役军人,他们的名字除了尹雪曼以外,我只记得小说家邓文来、司马中原,还有诗人彭邦桢。今天我特地买了尹雪曼的三大册回忆录,也没查到这十个人的名单,他对晚年的这一殊遇语焉不详。我是“退除役”系统以外的人,何以破格入选,至今没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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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87 我们受命之初,除了尹雪曼、邓文来两位近水楼台,别人都没和蒋孝武见过面,我甚至没见过他的照片。第一次接近这位“少主”,倒像是经过设计,“华欣文艺工作者联谊会”正式成立之前,我奉命出席“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的辅导会议。我一九四九年离开军中的时候,退除役制度尚未建立,我并没有退除役军人的身份,临时填表纳入建制。与会代表由世界各地云集,场面壮。其中多有国际上功成名就之士,足见二十年来深耕广植,成树成林。在会场里,我见到了蒋孝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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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89 那时他应该是二十七岁,形象如江南才子,文弱安静,并无蹈厉奋发之气。以貌取人,他的祖父英武,他的父亲厚重,他皮肤太白太嫩,下巴太瘦,使我想起施叔青在小说里怎样形容香港男孩:“看上去有些薄幸”。自从他的哥哥孝文长年卧病以来,他是蒋家事实上的“长孙”,父祖对他期望很高,道路传言,蒋经国培养他做第三代接班人,可是他哪里像是治国的才器?再说父亲祖父年事已高,时间上也来不及了,他斩蛇起义,竟由我们这样十个人做从龙之臣,我心中闪过一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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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91 我第一次接触“退除役文化”,极不喜欢会场的气氛和议事方式,我坐在会场里想我自己的心事。皇孙口含权力的魔戒出生,坠地并非呱呱,而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下地上惟我独尊”,一定很难伺候。“近王则多争”,他周围又岂能众缘和谐,有人爱画小圈子,分派系,倾轧排挤是一定上演的戏码,兴也要斗,亡也要斗,不斗不亡,可是不斗也不兴,以蒋孝武之阅历秉赋,他又哪里知道如何维持平衡,如何保护善良,如何分辨忠谗?我想起谁留下的一句话:“所有的孩子都是贵族,所有的贵族都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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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93 另一个顾虑是,特务机构对蒋孝武身旁的人一定格外关心,特务的一双眼睛,我一想起来就体温下降,血压升高。当年他祖父的亲信都得加入特务组织,保持纯度,这个传统恐怕也要继续绵延的吧,我已四十七岁,人生中一切奇迹都已不会发生,我生命中应该出现的人都已出现,所有应该付出的热情幻想都已付讫,这时候来了一个蒋孝武,使我有造化弄人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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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95 那时我在“中国广播公司”节目部上班,辅导会开会期间,我早晨六点钟赶到办公室处理急件,八点再去开会。每天黎明时分,新闻部派专人到几家大报去取刚出炉的报纸,我打开《中央日报》一看,有一条消息说,蒋经国“今天”上午召见十位作家,再看名单,正是我们十名理事,这件事情事先没人通知我,我略一沉思,当机立断,你既然不通知,我当然“不知道”,我的父亲住在南投女儿家,肠胃不适,我要探病去。我放下报纸,写了一张便条放在节目部主任杨仲揆的位子上,略作说明,转身离开“中广”,直奔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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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697 当天我再坐夜车赶回台北,第二天杨仲揆对我说:“昨天上午邓文来开车来接你,我说你到南投去了,他连呼糟糕。”华欣那边有人向我解释,蒋经国接见的日程需要保密,所以没有头一天通知我,为什么单单对我保密?如果需要区分间隔,那又何必一并召见?我懒得把其中情由告诉蒋孝武争取他的谅解,我想的是《红楼梦》里什么人说过的话,这块宝玉也好,石头也好,我不要了,你们拿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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