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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华欣”的态度大概要引起某些人的猜度,没有谁跟我谈论蒋孝武,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终于我听到一句话:“跟蒋孝武做事是一条绝路。”我立刻反击,“对我也许是绝路,对你老兄是金光大道。”他愕然,我说我拙于应付复杂的环境,总是弄得关系很僵硬,我“中广”失败可以到“时报”混一混,我在“时报”失败可以到“中国电视”混一混,如果我在蒋孝武那里失败了,那就是得罪了整个国民党系统,还有何处可以容身?你老兄精明干练,蒋孝武一定欣赏你提拔你,将来蒋孝武继大位掌大权,那就是你老兄蛟龙得云雨的时候。他听了半信半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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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蒋孝武舍弃“华欣”,去主持对大陆广播,我和他的左右再无交集,只是每年还收到他的贺年片,固然是秘书作业,收件人的名单是他核定的。贺年片的尺寸不大,我曾看见某报的社长把它夹在随身携带的日记本里,“偶然”露出来让别人看见。一九七八年我离开台湾,“更隔蓬山一万重”,就算他是台湾上空一颗明星,我站在脚尖上也只见云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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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算在台湾的那些日子,我的生命中还有一个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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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痖弦要到美国进修,当时他担任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期刊部总编辑,统领三个杂志:《幼狮文艺》、《幼狮月刊》和《幼狮学报》,也编印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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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狮”属于蒋经国手创的青年救国团,那时救国团的主任是李焕,执行长是宋时选,李焕因辅佐蒋经国执政而深入党务,宋时选成为救国团实际上的负责人。宋氏赞成痖弦进修,但是他要痖弦找一个代理人方可成行,痖弦连举两人,宋氏都予以否决,于是痖弦想到我,宋先生的反应是“他肯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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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回想,救国团人才济济,何需外求,宋氏显然是借此机缘,扩大物色可用之人。我因为自己少年失学,总是鼓励别人多读一点书,痖弦资质,十倍于我,万事俱备,只欠一个高等学位,如今“只要我一点头,他就进了威斯康辛大学的校门”,成人之美,如此轻易,我一时忘其所以,竟答应去替他看守摊位,为期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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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承“中国文艺协会”值年常务理事王蓝介绍,已和美国西东大学远东研究院院长杨觉勇博士见面,他以助理研究员的名义聘我去编写中文教材,我完全没有设想,一年以后,如果痖弦延期回国,那怎么办,痖弦回来了,救国团不放我走,那又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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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西东大学的聘函已经寄来了,比我的预期大大提前,聘函寄到“中国文艺协会”由“果老”王蓝转交,文协总干事把这封信扣住了,他要弄权。半年以后,杨觉勇院长打电话催促,原信这才出土。果老由总干事扣压信件,回想“文协”创办人张道公当年为作家服务的精神,慨叹文协之堕落,可是痖弦留学成行,也由此“因缘具足”,痖弦到底是有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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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蒋介石总统已去世(一九七五),“副总统”严家淦继位,到一九七八年任满,蒋经国是下届“总统”惟一人选,他手创的救国团行情节节高涨,宋时选执行长是蒋家近亲,影响力大于一般近臣,我到“幼狮”上班,赢得许多人刮目相看,“文协”扣压信件的人也许后悔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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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幼狮公司布达代理任命的当场直言无隐:“我来替痖弦站岗,只有一年。”以后每隔一两个月,我总要在会报中找机会重复这句话,遇上棘手的事情,我会推诿“等痖弦回来再说吧”。我处处刻意做成活扣。宋执行长在外面开会赴宴,有人找他谈文艺方面的事情,他总是告诉对方“王鼎钧到我们那里去了,这件事可以先找他谈谈”。他带我出席救国团的大小会议,当面向别人介绍:“我们对王先王虽无重金,却是礼聘”,好像是要打一个死结。今天回想,我好像和他斗心眼儿,实在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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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已从“中国广播公司”退休,“中广”黎世芬总经理因筹办“中国电视公司”得罪了王昇,正刻意向李焕倾斜,他教亲信请我吃饭,说是商量如何编写一本新的“中广”历史。我对来使说,我很了解黎先生的心思,他对“中广”的贡献很大,很想以“中广史”的名义留下详细的记述,无意和以前两任总经理并列,也就是“往事”从简,近事求详。“不幸”我以前伺候过董显光和魏景蒙,他们也有许多贡献,我不能把“中广”史写成黎总的功业史。“依你看谁来执笔才合适呢”,我说这件事要找黎先生栽培提拔的人来做,士为知己者死,他可以各为其主。来使知道黎总并不怎么照顾我,以为我有怨词,我赶紧声明:“黎总有为有守,我很敬佩,凡是对他不利的话我绝不说,凡是对他不利的事我绝不做,天鹅临死唱一支歌,乌鸦临死撒一泡屎,我做天鹅,不做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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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他放心,我重申“我是过客,不是归人”,幼狮的那把椅子只坐一年,决不流连。他认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年以后很难脱身。我说常言道没有走不了的客人,他说救国团也没有留不住的客人,我们俩打赌,后来我赢了,随即匆匆出国,也没找他讨赌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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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在《中国时报》已经边缘化,余老板突然约我进入他个人的小办公室内谈话,那时大理街的办公大楼已经很大,他这个办公室的空间却是极小,却也不厌其小,通常奉召入内的只是独自一人,私密的性质很高。他送我一支派克金笔,然后说:“以后人间副刊可以跟幼狮文艺合办一些事情。”人间副刊由高信疆主编,我连算是一个作者都很勉强,此事何以单独交给我办?我与信疆的关系恐将因此紧张起来,我厌倦这样的游戏。二十年晓风残月,余先生的父权形象对我已无魅力,我也许早已进入第二反抗期,我坦率表明,我和幼狮约定只待一年,但求无过,他高声回应一句:“没有啊!”好像怪我说谎,我保持沉默,多言无益,最后他会知道我是诚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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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跟余先生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以余氏之英明,应该发现我不堪再用,我写出“鱼不能以饵维生,花不能以瓶为家”,也自知此地不宜再留。出国前夕,他送我五千美金做路费,我拜而受之,留下一句:“这笔钱就当做余先生发给我的退休金吧。”以后的事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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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信誓旦旦只有一年,我朝九晚五很少迟到,除非到外面开会,从不缺席,进了办公室埋头工作,不到别的单位去串门子联络感情,别人看来我哪里像个点水蜻蜓?要别人了解你很难,我是怕三大期刊有什么言差语错,担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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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幼狮文艺》由朱荣智、黄武忠合编,《幼狮月刊》由沈谦、那思陆合编,《幼狮学报》由廖玉蕙主编,他们后来都成了名家。美术编辑黄力智诚恳笃实,可信可托,后来对我有长期协助,天赐良缘,他和期刊部的“秘书小姐”张泠成为佳偶。在幼狮的那段日子,他们都还年轻,虽说七十年代意识形态松绑,还是外弛内强,鼓舞年轻人的冒险精神,驱使他们去踩地雷,这种事我鄙而不为,我愿陪伴他们顺利度过这一段尴尬岁月。他们编务自主,我先读原稿,后看清样,工作仍然繁重,幼狮一年,我的近视眼加深了五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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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大期刊都预先锁定读者对象,《幼狮文艺》针对中学生,《幼狮月刊》针对大学生,《幼狮学报》是教授和学人的园地。我代班期间,宋执行长指示针对小学生出刊《幼狮少年》,这份刊物要彩色印刷,要有大量的插图和照片,文章要活泼,要满足少年人的趣味,对幼狮来说,他的构想很“前卫”,很能“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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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办新刊物,公司聘周浩正做主编,孙小英做编辑,刘俐、詹宏志都还是学生,课外也来打工,他们改变“老青年”端庄朴素的形象,端出“新少年”活泼快乐的品牌,期刊部顿时五彩缤纷,“红杏枝头春意闹”,我得以分享更多的青春朝气。这时《幼狮月刊》像校园,《幼狮文艺》像花园,《幼狮少年》像乐园,大受学生欢迎,销数一路蹿升,幼狮公司上下“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也沾光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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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狮跟学校有密切关系,我也因此常常出入校园,我坐在万国戏院对面那间危楼上,窗外的风声雨声好像都是大群学生的笑声读书声。我一步踏进办公室,英气扑面而来。期刊部之外,经理部的李本轩副理,幼狮广播电台的吕令魁台长,幼狮通讯社的齐治平社长,救国团主办学生活动的叶荫总干事,也处处照顾我这个新人。执行长宋时选先生人称“宋公”,诚恳和蔼,他的风格很吸引我,拿他和李焕相比,李似军师,宋似牧师,李似中医,宋似西医,见李如读《三国演义》,见宋如读《镜花缘》,忆李如忆华山,忆宋如忆泰山。如果李实际主持一切,我不敢进幼狮,进来以后也许真的出不去,我和宋因此有缘,也因此缘分甚浅,我感谢也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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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年五十一岁,见过多少老油条,老狐狸,老官僚,老江湖,那些人面目诡异,语言暧昧,使我苦于周旋,幼狮期刊部成了我的世外桃源。宋执行长想留下我继续工作,我实在累了!他告诉我“社会需要我,总胜过我需要社会”,想要别人了解你千难万难,我怎能告诉他,我需要痖弦这个朋友,并不需要救国团,社会需要我好好地写文章,并不需要我围绕在大人物身旁猜谜斗牌消耗余年。水深江湖阔,我操舟弄潮,耗尽锐气,丧失自信,我对宋公说:“恨不早遇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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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痖弦言而有信,一九七七年初夏他如期归来,我到飞机场去接他,热烈握手之后我对他说:“从今天起我就不到幼狮上班了。”感谢宋公宽宏大量,未予深究,如果他哼一声,我的出国梦还哪里做得成?他一念之仁,成全了我以后三十年的文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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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行有日,我也没去向他面报行期。那时首长们有一惯例,你若出国辞行,他会送一张支票“以壮行色”,一般行情是美金三千元,这笔债无论如何不能再欠,我还债的能力太低,难道今生真能变牛变马?我除了向《中国时报》请假,其他那些结了缘的机关一概没去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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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狮之遇是我在台湾最后一首小词,调寄《如梦令》,小令短促,适可而止,以后台湾政治生态变化,宋公是君子,守常应变,想见一番辛苦。他是虔诚的基督徒,我也只有进教堂祈祷,闭上眼。只见水晶体如电视节目突然中断了的荧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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