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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级念完的时候,就是“初小”毕业,先发一张文凭。这是我平生第一张文凭,内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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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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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李敖系山东省潍县人现年十二岁在本校初级修业期满成绩及格准予毕业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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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市立新鲜胡同小学校长张瑞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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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三十五年7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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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是旧式算法,从怀胎起算,所以生下来就多一岁。文凭上的图章旁加盖“暂用旧印”字样,因为随着抗战胜利,国民党大发神经,大发“改名狂”,把好好的“北平市立新鲜胡同小学”改名为难听的“北平市立一区九保国民学校”,校长也换了,因为青黄不接,所以“暂用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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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趁抗战胜利的威风之一,是所谓北平市教育局局长王季高来视察,全校学生都恭迎如仪,不在话下。这位局长大人,在共产党围城前夜,曾先开溜。原来围城前,国民党在当地的头子傅作义,宣称“誓与北平共存亡”,为了表示“共存亡”的决心,上上下下,谁都不许走,不许开小差,不许逃难,同时在城内加做市内机场等,决心表演得煞有介事。可是王季高洞烛先机,看到所谓“誓与北平共存亡”是鬼话,于是,自己就先逃难到南京了。王季高一走,傅作义大怒,致电中央,请将王季高截回。但是还没截回,傅作义就投降了。国民党在大陆,经常表演“共存亡”的把戏,可是真正相信它的,就来不及跑出来了。后来到台湾的衮衮诸公,都是当年绝对不相信自己发誓“共存亡”的一群人,唯独不自信,故能失信,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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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国民党趁抗战胜利的威风之一,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来宣慰。全北京的小学生都列队在马路两边,恭迎如仪,也不在话下。我们这些可怜的小学生,还参加欢迎美国军人北上。大老美们在卡车中招摇而过,我们恭迎如仪,更不在话下。美国军人北上,是美国人支持国民党的具体行动,大家对老美最初印象尚可,后来他们闹得不像话,最后强奸了北京大学外文系二年级女学生沈崇,惹起公愤,才滚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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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十一岁进五年级,算是“高小”,共有甲乙丙三班,我分在丙班,就是五丙。五丙教室是全校最后面的一间教室,隐蔽而阴森。级任老师是王恒庆,是一位乐观、口才好,又循循善诱的好老师,她除了生小孩时候由她哥哥代课外,一直跟我们到六丙以至“高小”毕业。她在正课以外,还教我们念《陋室铭》《归去来辞》《桃花源记》《秋声赋》《卖柑者言》等古文,这些古文我至今能背,都得力于王恒庆老师的开导。五丙以后,我的课外书读得愈来愈多,成绩已脱颖而出。1947年十二岁念六丙时候,我当选班上自治会主席,又是学校图书馆馆长,又是模范儿童。那时詹永杰在六甲,已经成绩不如我了。王恒庆老师跟我们同学感情极好,但有一次被我们气得赌气不教了,走出教室,我跑出去,把她迎面推了回来。王恒庆老师是我小学时代最怀念的老师。我小时候,长得“真人不露相”,面目慈祥,同学们给我起外号,叫“老太太”,王恒庆老师也这样跟着叫,她能和学生打成一片,由此可见。王恒庆老师生小孩的时候,她的哥哥来代课,此公身材很高,写了一手整整齐齐的黑板字,为我生平仅见。他在我作文上批“意短情长,允称佳作”,给我最大的鼓励。他最喜欢讲《聊斋》故事给我们听,《陆判》也,《织成》也,把《聊斋》人物讲得鬼气森森,最令我们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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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劳作的老师外号“老头”,是齐白石的学生。他宿舍里琳琅满目,艺术奇珍甚多。他教我们刻印,第一次我刻“竹报平安”四个字,刻得不错。有些顽皮的男生不肯刻,只用朱笔偷偷描成印文,去骗“老头”。“老头”一看,劈头就揍。顽皮的男生们个个恨他,在劳作课前,常常用毛笔画“打倒老头”图文在镜子上,再用镜子反射日光照在墙上,好像电影一样,全班大笑。不久“老头”进来,追查此事,又是一个个狠揍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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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我魂牵梦萦的,是在新鲜胡同小学中,有我神秘的初恋。这女孩子叫张敏英,北京人,长得清秀脱俗,长形的脸,眼睛不大,但是晶莹而有灵气。她身材高瘦、性情温和,是最最可爱的小女生。功课也好,尤其写了一手好字。我最初感到她的存在,是在四年级的时候,她在我隔壁班上。五年级后,她和我同分到五丙,老师排座位,一度还并排在一起,令我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快乐。六年级后,她和我较熟起来,下课回家,偶尔走在一起。童子军在校门口站岗时候,她也和我一组过,她穿着女童军的制服,姿态优美,令我心动。我只看她哭过一次,是一次考试没考好,我一路安慰她,看她泪眼,看她楚楚可怜,非常喜欢她。我做图书馆馆长的时候,她做我副手,有一次犯了小错,我开玩笑,拉住她的手,轻打她手心,她装得很疼的样子,给我的快感,令我毕生难忘。对张敏英,我从来没有表示出我对她的情爱,我把一切都遮盖住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是我魂牵梦萦的心底的情人,我一直把她视同我的初恋情人,虽然这次初恋,实在没有什么实绩可寻,但它一直在我心底,充满了美丽的回忆。我一生忧患,所存美丽的回忆无多,但是对张敏英的每一件,都是令我最感温馨,最感神往的。人生一世,能有这样清纯的、单一的回忆而不掺杂任何俗情与尘网,洵属罕见,而它却是罕见中的极品。我一生中的许多经历,都不想重过。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少年可再,我梦魂所依,除此而外,却无复他求——只为了她是我第一个小女生,只为了她是我永恒的小情人,只为了那一段少年奇情,只为了那一场春梦无痕的初恋,我愿在时光倒流中停止,在停止中死去,我并不希冀她做我的朱丽叶(Juliet),但我若能长眠在她怀里,我就宁愿不活十三岁以后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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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十三岁,小学毕业了。毕业前碰上姥姥去世,所以我对张敏英和其他同学都在意料之外没有再见了。直到四十年后,小学同学章棣和随中央交响乐团来台,他是团中的首席双簧管,带来了詹永杰的问讯,我才跟永杰恢复了联络。永杰初一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现在做到大学教授,我看到他们和鲁老师的合照,顿觉往事历历,恍然如昨。我侧面打听张敏英在哪里,但是没有答案,也许他们不愿把答案给我,朦胧下去也许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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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毕业后考中学,我考了四中和师大附中,都考取了。四中还考了第一名,爸爸代我去看榜,他从榜尾看起,愈看愈心凉,没想到状元当头的,竟是自己儿子。事实上,我的家人并不完全知道我的实力,我从小酷爱读书,并且文科理科都好。我受了顾均正《少年化学实验法》一书的启迪,在小学六年级就有了私人的理化实验室。我刻了一个木印——“李敖实验室”,保存至今,藏书中还有《化学仪器吹制法》《儿童实用科学大纲》等,也保存至今。后来离开北京,实验室没经费了,我的兴趣便向文科一面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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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六年级时候,我开始向北京的《好国民》杂志投稿,刊出有《妄心》《人类的冶藏》等文,这是我发表文字之始,从十二岁到我写这本回忆录时六十二岁,我已足足有五十年的发表资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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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回忆录 上海(1948—1949·十三到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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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暑假后,十三岁的我进了北京第四中学初一上,那时我计划写一部《东北志》的书,并开始收集资料,从谢国桢的《清初流人开发东北史》到张纶波的《东北的资源》、郑学稼的《东北的工业》,乃至于外人写的《日本在满洲特殊地位之研究》等,都在我收集之列——一个初一学生,有这种水平与气魄,洵属罕见。有这种程度的少年人,其骄傲自负,也洵属当然。不过我的骄傲自负,都在我心里,待人接物,我仍旧一片冲和。不但冲和,并且还常开人玩笑。有一次,我在班上恶作剧,搂住一位两眼含情脸蛋泛红的潘姓漂亮小男生大叫:“我爱潘金莲!”即属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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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搂“潘金莲”的好景不长,国民党在北方的局面江河日下,北京岌岌可危,爸爸这次学乖了,决定全家逃难。他计划分四批南下:第一批是爸爸自己,他先到上海打前站。他在东北时候,曾帮了一位台湾朋友翁镇的大忙,翁镇回到台湾,写信来劝为什么不直接去台湾呢?爸爸说他判断国民党虽战败,但剩余的力量,谅可维持和共产党“隔江(长江)而治”的局面,所以逃到上海,就差不多了。此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二二八事件的阴影,使爸爸感到不安,他对台湾不大放心。他不愿见国民党杀台湾人;他也怕台湾人报复,一阵乱杀,杀到他头上。所以,广义地说,我们一家也是二二八事件的受害人,我们不直接来台湾而落脚上海,在上海耗尽了机会和财力,最后仓皇来台,是一个错误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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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坐飞机到上海的,接着妈妈、大妹、小妹、弟弟、老吴(跟了我们一二十年的老佣人,一位无家可归的老太太)第二批,也坐飞机到上海;然后是三姐、四姐、我第三批,为了省点钱,转到天津,坐轮船到上海;大姐、二姐原排在第四批,因为大姐刚考上辅仁大学医学系,刚选上系花,正在高兴,二姐在贝满女中念高三,毕业在即,认为可晚一点再走。这一决定,主要是四姑父的缘故。四姑父叫丁锡庆,是陈纳德的飞虎队要员(陈香梅《往事知多少》书中有一段特别提到丁锡庆),他跟爸爸说,如果局势急转,他有办法找到机票,使大姐、二姐立刻南下,爸爸当然相信。不料,局势急转的速度,也就是国民党垮台的速度,大大出人意料:北京被围城,北京被解放,除了有枪在手的高级国特如前调查局局长张庆恩等人之外,谁也搭不上飞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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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再见大姐、二姐时候,已经是四十四年以后,我请她们来台湾一游,垂老重逢,恍然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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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冬天,我和三姐、四姐,先由北京到天津,准备搭船去上海。我们在天津住在旅馆里等船,三个都是初中学生,由五叔陪我们。天津的街道很干净,这个城给我的印象是清凉的。在这城里,我记忆不出任何一张面孔。记忆中,我好像住在一个没有人烟的死城。不过那时候,局面很乱,说天津是死城也差不多。为补办一些事,必须回一次北京,我就只身搭火车回去。在廊坊附近,火车开得奇慢,铁路是刚刚抢修好的,旧有的铁路被共产党给扒了,铁路两边,到处是劫后疮痍,一片战乱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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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最后等到了一班船——锡鳞轮。在码头上,已经是一片乱局。许多伤兵聚集在那里,五叔和一位伤兵谈战局,敬了伤兵一支烟,伤兵感谢得溢于言表。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战乱下的苦难百姓。伤兵口中的国共之争是内战,是兄弟之战。其实,要说内战,说兄弟之战,可有比这更具体的。当时河北省东边有两个兄弟,哥哥被国民党拉去当兵了,弟弟被共产党拉去当兵了,结果竟在战场上相对开枪,互相把对方打死了。梁秋水老人当时写了《冀东兄弟行》,有“兄弹弟腹穿,弟弹兄脑裂”的描述,原诗凄惨,我至今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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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麟轮很小,我生平第一次坐轮船,不断地在甲板上张望。船开出渤海,经过山东,远远的一片大陆,引起我一番对比:半个世纪前,爷爷那一代从山东北上,出发到东北;半个世纪后,我们这一代却绕山东南下,出发到江南。好像爷爷那一代的努力,都完全作废了,陶渊明“根株浮沧海”的诗句,正是准确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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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上海后,我们全家住在工地附近,准备迁入新居。新居是一排小公寓中的一、二、三楼。三楼是六叔顶下的,一、二楼是爸爸顶下的。地点在上海虹口提篮桥附近,对面就是上海监狱,当然是个很烂的地点,但这一小房子,却已占掉爸爸全部积蓄的大部分,所以不得不严事紧缩。因为六叔和我们两家十九口人中,谁都没有职业,这当然是很令人担心的。当时物价又波动得大,所以爸爸就买了可供几个月吃的面粉,堆在家里,买来美国救济品(大多数是大罐牛肉酱式罐头)作为主食,准备长期苦撑待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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