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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01 但是很快,就在当天下午的信里,沈从文就否定了自己中午时候的疑问。这个时候的沈从文,到达了自己第一次出门离家“混日子”的辰州河段,他站在船上看水,也仿佛照见了本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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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03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要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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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05 用文字书写的历史,关注的是诸如战争、暴力、王朝更迭之类的东西,而无视千百年来这些历史之外的人的哀乐、努力和命运,但是这条河却蕴藏了他们的令人感动、令人产生智慧和爱的丰富历史信息。从这个意义上说,真的历史是一条河。河里的石头和砂子,河上的船和船夫,岸边的码头、河街和居民,他们代表了远比相斫相杀的历史更为久远恒常同时又现实逼真的生存和价值。明白了为什么历史是一条河,也就明白前面我们提出的问题:为什么那些自然景物和自然化的普通人生活的日常景象,会让沈从文“感到生存或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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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10 沈从文九讲 [:1706041446]
1706042111 沈从文九讲 四、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比人的世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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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13 在这里我们必须意识到,当沈从文说这条河的时候,不仅仅指的是这条河的自然形态,与这条河有关的一切人事都包含在其中。也就是说,人事并没有从这条河中分离出来,而只是其中的部分。沈从文写这条河,写的不只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个自然,也不只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人事。自然和人事并没有像在我们今天的理解中那样处于分离的、并立的状态,在沈从文的文学构图中,人事常常就是自然有机的一部分。而当沈从文说历史是一条河的时候,他的历史所指的,也并不仅仅是我们今天所惯见的人事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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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15 这么说,沈从文的文学世界就不仅仅是人的世界,而是要比人的世界大。沈从文就因为常常感受到这个大于人的世界而叹息和忧愁。“我这时真有点难过,因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处。人类的语言太贫乏了。单是这河面修船人把麻头塞进船缝敲打的声音,在鸡声人声中如何静,你没有在场,你从任何文字上也永远体会不到的!我不原谅我的笨处,因为你得在我这枝笔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这里这时的一切!三三,正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这时好像很忧愁。在先一时我以为人类是个万能的东西,看到的一切,并各种官能感到的一切,总有办法用点什么东西保留下来,我且有这种自信,我的笔是可以作到这件事情的。现在我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远。毫无可疑,我对于这条河中的一切,经过这次旅行可以多认识了一些,此后写到它时也必更动人一些,在别人看来,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谀语,但在我自己,却成为一个永远不能用骄傲心情来作自己工作的补剂那么一个人了。我明白我们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这种心境若能长久支配我,则这次旅行,将使我人事上更好一些……”[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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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17 近代以来我们所理解的自然,是被我们对象化、图像化了的自然,所以我们虽然欣赏和赞叹沈从文的景物描写之美,欣赏和赞叹沈从文作品中的自然美,却全然不能领会他的自然观中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联的天地大美,当然也就更不能理解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相联的天地不仁。天道,地道,人道,人道仅居其间,我们却只承认人道,只在人道中看问题,只从人道看自然,自然也就被割裂和缩小为人的对象了。但其实,天地运行不息,山河浩浩荡荡,沈从文的作品看起来精致纤巧,却蕴藏着一个大的世界的丰富信息,自然在他的作品中,岂止是这样那样的景物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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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19 沈从文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与五四以来唯人独尊的观念正相对。五四以来的文学的世界,基本也就是人的世界,个人、集体、社会,权力、制度、文化,这之间的纠缠、联结和冲突,无不是人的世界的纠缠、联结和冲突。沈从文的文学里却有比人大的世界。沈从文的大,也在于他的世界的大。他为什么老是要说他对人的理解和城市中人、和读书人的理解不同呢?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城市中人、读书人对人的理解,只是在人的世界中理解人,而他却在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中理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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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24 沈从文九讲 [:1706041447]
1706042125 沈从文九讲 五、在这条河上的过往生命经验和他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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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27 沈从文在这条河上思绪万千,感情激动,有时会到不能自已的程度。这条河和他过去的生命连结得太深刻了,重游故地,不能不是对过去生命的经验温习。有时候他恍惚就回到了过去:“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读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到了船上后,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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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29 这里面,当然有对身世、命运的感慨之至,却不仅仅止于此。对过往经验的回想和叙述,也就是对过往经验的一种肯定形式,这种肯定,再深一层,就是对过往经验所造就的自我的肯定。在沈从文的意识里,他的自我不是脱离了这种经验、生活有了转机之后才产生、成长和发展起来的,不是,他的自我的确立,其实发生于被后来的生活埋藏起来的早年经验里,这条河上的经验是其中特别重要的部分。当小船上行,还没到辰州的时候,沈从文就迫不及待地在信里说到这个地方,他离开凤凰出门当兵,就是这个地方,他的小说《柏子》停船的地方也就是这里。“我的教育大部分从这地方开始,同时也从这地方打下我生活的基础。一个人生活前后不同,记忆的积累,分量可太重了。不管是曹雪芹那么先前豪华,到后落寞,也不管像我那么小时孤独,近来幸福,但境遇的两重,对于一个人实在太惨了。我直到如今,总还是为过去一切灾难感到一点忧郁。便是你在我身边,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常不速而至的临近我的心头,使我十分惆怅的。至于你,你可太幸福了。你只看到我的一面,你爱我,也爱的是这个从一切生活里支持过来,有了转机的我,你想不到我在过去,如何在一个陌生社会里打发一大堆日子,绝想不到!”[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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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31 沈从文的文学,也植根于过往的生命经验。他在书信里多次提到他小说里的人物,他说到柏子和翠翠的时候,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觉得就是在说一个现实中的人,一个他生活和生命里的人。你听听他说话的口气:“三三,我已到了‘柏子’的小河,而且快要走到‘翠翠’的家乡了!”[52]“我的船昨天停泊的地方就是我十五年前在辰州看柏子停船的地方。”[53]“柏子上岸胡闹那一天,正是飞毛毛雨的日子。”[54]这似乎有点把文学和现实“混淆”,但是从这亲切的“混淆”当中,你不是能够觉察到沈从文的文学和现实经验之间的那种不一般的紧密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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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33 这条河上的过往经验塑造和确立了自我,如今在这条河上,沈从文对自己的文学,对自己文学的将来,充满了强烈的自信。他在小船上校《月下小景》,“细细的看,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这些文章有些方面真是旁人不容易写到的。我真为我自己的能力着了惊。但倘若这认识并非过分的骄傲,我将说这能力并非什么天才,却是耐心。我把它写得比别人认真,因此也就比别人好些。我轻视天才,却愿意人明白我在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55]“《月下小景》不坏,用字顶得体,发展也好,铺叙也好。尤其是对话。人那么聪明!二十多岁写的。”[56]快到辰州的时候,他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我不骄傲,可是我的选集的印行,却可以使些读者对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个印象。”[57]这是沈从文第一次提到印选集的想法,两年后,厚厚的《从文小说习作选》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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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35 这条河成就着他,成就着他的文学。对着他远方的妻子,沈从文毫无顾忌地表达他对家乡这条河的“偏爱”和感念。他写道:“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人笨,在创作上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海虽俨然很大,给人的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无多益处可言。黄河则沿河都市人口不相称,地宽人少,也不能教训我们什么。长江还好,但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感也仿佛无什么特殊处。我赞美我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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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40 沈从文九讲 [:1706041448]
1706042141 沈从文九讲 六、私人信件和公开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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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43 《湘行书简》是写给新婚妻子的,是私人信件,不是用来公开发表的;公开发表的另有文本,那就是散文名作《湘行散记》。对着一个具体的人而且是亲密爱人说话,和对着匿名的公众读者说话,自然是不一样的,这就造成了这两个文本之间的差异。叙述时的口吻、感情、方式,甚至是用字、用词,都会不同;而叙述内容在取舍上的不同,是最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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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45 《湘行散记》原初的版本收文十一篇,其中《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桃源与沅州》《箱子岩》《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老伴》《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这几篇里的地理与人事,在书简中或只是简单地提过,或一句也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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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47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和《虎雏再遇记》两篇,则是对书简中写到的情景和故事的扩充与发展,使之能够从书简连绵的叙述中独立出来,丰满自足。在后来编者题为《鸭窠围清晨》的信里,沈从文写道:清早起来,“只听到人隔河岸‘牛保,牛保,到哪囊去了?’河这边等了许久,方仿佛从吊脚楼上一个妇人被里逃出,爬在窗边答着‘宋宋,宋宋,你喊那样?早咧。’‘早你的娘!’‘就算早我的娘!’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想象的,因为他已沉默了,一定又即刻回到床上去了。我还估想他上床后就会拧了一下那妇人,两人便笑着并头睡下了的”。就是这么简单的情景,几声对话,却很触动沈从文,他接下去说:“这分生活真使我感动得很。听到他们的说话,我便觉得我已经写出的太简单了。我正想回北平时用这些人作题材,写十个短篇,或我告给你,让你来写。写得好,一定是种很大的成功。”[59]也许正是这个时候的感触和冲动,让他后来写出了《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长七八千字,不仅写了牛保,还写了书简里没有的小妇人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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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49 在这里我有个怀疑,就是《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编到散文集里,我们一般会把它当成纪实性的,但如果把书信和这个作品仔细对照的话,会发现这个作品里繁衍出来的很多东西,可能具有很大的虚构性质。在以纪实面貌出现的这个作品中,“我”作为叙述者和事实的见证人,是始终在场的,但书简并不能提供这方面的支持。书简中间有一页约九百字的缺失,这缺失的一页是否能提供支持呢?特别是,“我”曾经上岸,坐到人家的屋子里,碰见了小妇人夭夭,并且听别人说了她的故事,这样的经历到底是事实上发生的还是作者的创作,确实很难断定。作者最初动了写这样作品的念头时说,“我正想回北平时用这些人作题材,写十个短篇”,这里的“短篇”,理解成短篇小说,是顺理成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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