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42240
我在这一讲开始的部分,引述过沈从文关于《边城》的这么几句话:“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本来,这似乎是个容易圆满起来的故事,翠翠和二老彼此喜欢,如果一开始就直接表达出来了,好像没有谁会反对;但偏偏是,两人的心思,要经过许多的环节和曲折才流露出来,这中间,就牵连进许多的人与事。老船夫最为操心,反被认为为人弯弯曲曲;大老因为跟二老用唱歌的方式竞争无望,就离家跟船去了,名字取老天保佑意思的他却失事而死;哥哥死了,二老的歌也不唱了,翠翠只在梦里朦朦胧胧听过一回,第二天要真真实实地听,却没等来。因不凑巧而误会,结疙瘩,结果只好是悲剧。
1706042241
1706042242
为什么在人事的安排上,从翠翠父母的事到翠翠的事,都那么不能如人意呢?这个问题,老船夫很深地想过。“祖父是一个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现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处。”翠翠母亲从认识那个兵到丢开老的和小的,陪那个兵死去,“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中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79]
1706042243
1706042244
“天”这个概念,在《边城》这部作品中非常重要。“天”不是自然,在沈从文的思想里,自然和人事是并列在同一个层面的两种现象,人可以在自然中“长养”、接受自然的“教育”,也可以在人事中历练、接受人事的“教育”,“天”却是笼罩自然和人事的东西,它有意志、有力量安排人事,干预人间。更重要的是,“天”的意志并不在乎人的意愿。即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1706042245
1706042246
在众多关于《边城》的评论中,沈从文似乎只首肯过刘西渭(李健吾)的一篇,这篇文章里有这么一段:“作者的人物虽说全部良善,本身却含有悲剧的成分。唯其良善,我们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这种悲哀,不仅仅由于情节的演进,而是自来带在人物的气质里的。自然越是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住他们的生存。这几乎是自然一个永久的原则:悲哀。”[80]
1706042247
1706042248
这一段话,每一句是一层意思,所有的意思又交织在一起,仔细想起来很复杂。如果人物本身就含有悲剧成分,那么悲剧就不是——或者至少不完全是——在事情的发展变化过程中产生的,也就是说,即使能够改变事情发展变化的过程,也未必就能够避免悲剧;人物自来的气质里就有悲哀,那是因为,自来就有一个笼罩着他们的命运;可是悲哀为什么会是自然“永久的原则”呢?
1706042249
1706042250
如果反过来,用小说的叙述为这段评论做个“注释”的话,这样一个简单的情境就够了:在第二章,描述茶峒地势,凭水依山筑城,河街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81]“无可挽救的不幸”之所以“无可挽救”,是因为它出自高于人事能力的意志,“边城”人对此只能“无话可说”,“呆望着”。他们“呆望”不幸,也即是对天地不仁的无可奈何的体会、默认和领受,“呆望”的神情,也因为体会、默认和领受而可以说是自身悲剧成分和自来悲哀气质的外现。
1706042251
1706042252
自身悲剧成分和自来悲哀气质既然是把天地不仁“内化”为个人命运的结果,那么,天地不仁在这里就不是一种表面的感慨,一种责任的推诿,一种无知无识的愚昧,一种知识和逻辑的推论。这个世界有它的悲哀,这个世界自来就带着悲哀的气质在体会、默认和领受。
1706042253
1706042254
1706042255
1706042256
1706042258
沈从文九讲 四、用文字包裹伤痕,在困难中微笑
1706042259
1706042260
一九三六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从文小说习作选》,《习作选集代序》里谈到《边城》,说:“这作品原本近于一个小房子的设计,用少料,占地少,希望她既经济而又不缺少空气和阳光。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82]在这段解释的前面,有这样“指责”读者的话:“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83]那么,作者在作品背后隐藏的,到底是什么呢?
1706042261
1706042262
一九四九年,沈从文在命运的转折处写下了一些回顾人生经验的自白性文字,生前都没有发表。其中《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提到《边城》时说:“不幸得很是直到二十四年,才有个刘西渭先生,能从《边城》和其他《三三》等短篇中,看出诗的抒情与年青生活心受伤后的痛楚,交织在文字与形式里,如何见出画面并音乐效果。”又说:“这个作品原来是那么情绪复杂背景鲜明中完成的。过去的失业,生活中的压抑、痛苦,以及音乐和图画吸入生命总量,形成的素朴激情,旋律和节度,都融汇而为一道长流,倾注入作品模式中,得到一回完全的铸造。”[84]这就说得比较清楚了,原来这个美丽精致的作品里面,融汇了作者个人“年青生活心受伤后的痛楚”,“过去的失业,生活中的压抑、痛苦”。
1706042263
1706042264
叙述得更清楚的,是同时期这一类文字里面的《一个人的自白》。自白分析了个人从小由于家道中落和体质孱弱等而形成的内向型性格,其特征是“脆弱,羞怯,孤独,玩野而富于幻想”,“与自然景物易亲近,却拙于人与人之间的适应”。生活中所受的屈辱,无从抵抗和报复,“即堆积于小小生命中深处,支配到生命,形成一种生命动力来源”,影响到以后。年纪稍长,在部队中只看到一片杀戮,“说现实,我接触的实在太可怕了”。“一面是生活屈辱,一面是环境可怕,唯一能救助我的,仅有一点旧小说,和乡村简单生活和自然景物,小小的农家水磨拜访,掘药,捉鸟,捕鱼,猎狐等等小事,冲淡了现实生活一面。这两者却同样影响到将来的生命或工作,这就是在我作品中对平静乡村人民生命的理解基础。”“也因此,在十年后作品中出现的一切乡下人,即或娼妓,品性无不十分善良,为的是我所见到的那个阶层,本来全是善良的。与外人的关系,甚至于近乎‘家庭’的。因为正需要家时,我已没有家,什么时候由军营走入一个乡村土娼家坐坐,怯怯的坐在一旁,看那些人做做家务事,或帮她们烧烧火,切切菜,在当时,对我正是一种如何安恬与舒适。我需要的也就只是那么一点点温暖,属于人情的本来。我得到可说已十分富饶,它把另外一种生活完全冲淡了,调和了。这点印象既在生命成熟时保留下来,到后自然便占了我作品主要题旨,由《丈夫》《边城》都可见出。里面自然浸润有悲哀,痛苦,在困难中的微笑,到处有‘我’!但是一切都用和平掩盖了,因为这也有伤处。心身多方面的困苦与屈辱烙印,是去不掉的。因为无从变为仇恨,必然是将伤痕包裹起来,用文字包裹起来,不许外露。”[85]
1706042265
1706042266
《边城》创作于沈从文个人生活的幸福时期,但是作者生命经验的连续性和不可分割性会使生活的分期无效。当我们一开始讨论是哪些因素酝酿了《边城》的时候,就没有把这部作品的形成孤立封闭在某一段时期内;但一开始我们还没有直接指向作者本人的生活痛苦。现在我们应该深切地感受到了,原来《边城》这样的作品蕴藏了作者以往的生命经验,是包裹了伤痕的文字,是在困难中的微笑。“一切都在‘微笑’中担当下来了。……这微笑有生活全部屈辱痛苦的印记。有对生命或人生无比深刻的悲悯。有否定。有承认。有《旧约》中殉教者被净化后的眼泪。”[86]
1706042267
1706042268
“微笑”担当了什么?由自然美、人性美和人情美构成的沈从文小说世界的“微笑”面容,担当了什么?如果不看到这一点,单说沈从文的景物描写如何如何美,人情风俗又如何如何淳朴,就把沈从文小说中的自然和人情看得太简单了。“微笑”背后不仅有一个人连续性的生活史,而且有一个人借助自然和人性、人情的力量来救助自己、纠正自己、发展自己的顽强的生命意志,靠了这样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没有让因屈辱而生的狭隘的自私、仇恨和报复心生长,也是靠了这样的力量和生命意志,他支撑自己应对现实和绝望,同时也靠这样的力量和生命意志,来成就自己“微笑”的文学。
1706042269
1706042270
“微笑”的文学对于作者个人有这样的担当,如果把这种担当从作者个人扩大到更广阔的范围呢?沈从文在《题记》里说到“民族复兴大业”,并非只是随便说说的大话,也不是理论的预设,他是从个人的生命经验和文学之间的紧密关联出发而引生这种思想的,这种思想与蕴藏在清新朴实的文字后面的“热情”渗透、交织在一起。由此,我们或许可以理解《题记》最后的话:“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87]
1706042271
1706042272
1706042273
1706042274
1706042276
沈从文九讲 第四讲 《长河》:“常”与“变”
1706042277
1706042279
一、写作的缘起和出版的周折
1706042280
1706042281
一九三四年,沈从文第一次回到十多年前离别的家乡湘西,这一经历直接导致了《湘行散记》的诞生;回到北平后续写完成了返乡前已经动笔的《边城》,“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88]这两部作品成为沈从文湘西题材作品的典范,代表了他成熟的风格和个性特征。
1706042282
1706042283
但是,这次返乡经历却使他真切意识到,《边城》的世界已经无法“对应”二十年来发生了深刻变化的湘西现实世界,他在凤凰老家给妻子的信里说:“这里一切使我感慨之至。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89]虽然《边城》仍然按照原来的计划写出,写成了“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却也以悲剧性的结局埋下了他的悲哀和伤感;而且,使他“很难过的事”未能写出,这就为他以后对家乡的书写留下了延展的空间。
1706042284
1706042285
对这一点,他当时就产生了明确的想法,所以在《〈边城〉题记》里,预告似的说:“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与懒惰!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90]
1706042286
1706042287
《长河》最初的酝酿,应该就在此一时期。作品却一直没有写出来。
1706042288
1706042289
抗战全面爆发后,南下途中,沈从文又一次返乡,在大哥沈云麓沅陵的新家“芸庐”住了几个月,直到一九三八年四月启程去昆明。这一特殊时期短暂的家乡生活,促生了散文集《湘西》和小说《长河》。
[
上一页 ]
[ :1.7060422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