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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表诸书说是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我们说得粗些,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因之用三五百字写一个人,反映的却是作者和传中人两种人格的契合与同一。不拘写的是帝王将相还是愚夫愚妇,情形却相同。[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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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从哪里来?由痛苦而成熟而“有情”。而现实中却缺乏这种“有情”,亦即缺乏“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为什么呢?沈从文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他说:“似乎是因近三十年教育的结果,有些感情被滞塞住,郁积住。又似乎因教育分科,职业分工,这些情感因过去和学业和职业的现实需要都不合适,在适当年龄中不曾好好培植过,也即始终不能得到好好发展机会,而逐渐使这类机能失去作用。”也就是说,现代教育在情感的培养上可能存在缺失;“又似乎这种对一切有情的情形,本来即属于一种病态的变质,仅仅宜于为从事文学艺术工作者所独具,而非一般人应有的。”[250]即便是对一切“有情”只宜于为文学艺术工作者所独具,以此衡量眼前的文学艺术及其从业者,“有情”也实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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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接下来就是对现实的批评。一是说向优秀传统学习,容易公式化,“因为说的既不明白优秀伟大传统为何事,应当如何学,则说来说去无结果,可想而知”;二是关于中学语文教育,比较具体:“近年来初中三语文教科书不选浅明古典叙事写人文章,倒只常常把无多用处文笔又极芜杂的白话文充填课内”,他指的主要是“时文”,“如仅仅用一些时文作范本,近二三年学生的文卷已可看出弱点,作议论,易头头是道,其实是抄袭教条少新意深知。作叙述,简直看不出一点真正情感。笔都呆呆的,极不自然”。语文教育同时也是情感教育,没有情感,笔只能是“呆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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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不见结尾,残存的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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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六、简单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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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对这封家书的释读,用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以沈从文同一时期的其他书信来解说他关于夜读《史记》的文字。夜读《史记》的文字只有千余,从其他书信征引的文字则大大超过这个数字;而且,全篇所有征引文字都是沈从文自己的,这也是有意为之:从沈从文来理解沈从文。“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251]至少,在理解沈从文的所有方式中,从沈从文来理解沈从文是个基础。就目前而言,这个基础工作仍然没有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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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经过这样的释读,我们是不是可以有一个简单的概括呢?我个人的看法是,当沈从文深陷困境的时候,他自觉地向久远的历史和传统寻求支撑的力量。他的困境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文学的困境和个人的现实困境,这两个方面也可以看作是一体的。他的文学遭遇了新兴文学的挑战,这个挑战,不仅他个人的文学无以应付,就是他个人的文学所属的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也遭遇尴尬,也就是说,他也不能依靠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来应对新兴文学;况且,他个人的文学和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传统的主导潮流,也并非亲密无间。但他又不愿意完全认同新兴文学和新时代对文学的“事功”“要求”,这个时候,就需要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来救助和支撑自己。一直隐伏在他身上的历史意识帮助了他,他找到了更为悠久的传统。千载之下,会心体认,自己的文学遭遇和人的现实遭遇放进这个更为悠久的历史和传统之中,可以找到解释,找到安慰,更能从中获得对于命运的接受和对于自我的确认。简单地说,他把自己放进了悠久历史和传统的连续性之中,而从精神上克服时代和现实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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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第八讲 文物研究:书写历史文化长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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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另一条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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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说他的老师是“水边的抒情诗人”,“湘西的一条辰河,流过沈从文的全部作品。……关于这条河有说不尽的故事。沈先生写了多少篇关于辰河、沅水、商水的小说,即每一篇都有近似的色调,然而每一篇又各有特色,每一篇都有不同动人的艺术魅力。河水是不老的,沈先生的小说也永远是清新的。一个人不知疲倦地写着一条河的故事,原因只有一个:他爱家乡”。[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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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形象的说法是,沈从文年轻的时候生活在湘西的沅水流域及其周边地区,离开湘西之后就生活在对家乡河流的印象和怀念里。《从文自传》《湘行散记》《边城》是这种印象和怀念的结晶,是典型的“水边抒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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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水边的抒情诗人”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古典”的印象和怀念里,他同时得在现实和现代中生活,他的家乡和河流也得经受现实和现代的风雨。到抗战爆发之后,写《湘西》,写《长河》,他虽然仍旧保持一个“水边的抒情诗人”本色,他的“抒情”却不能不沉重起来,充满了忧患和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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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他割舍文学创作转而从事文物研究,拓开了另一块安身立命的领域。绸子缎子,坛子罐子,千千万万件实物过眼经手,长年累月在灰扑扑的库房中转悠,和“无生命”的东西打交道,做枯燥的研究。这样理解,其实是有些错了。每一件文物,都保存着丰富的信息,打开这些信息,就有可能会看到生动活泼之态;而文物和文物,也都不是一个个孤立的东西,它们各自保存的信息打开之后能够连接,交流,沟通,融会,最终汇合成历史文化的长河,显现人类劳动、智慧和创造能量的生生不息。还用形象的说法,沈从文后半生在对家乡河流的印象和怀念之外,又在新的现实境遇中找到了另一条长河,历史文化的长河,他投身于此,倾心于此,以学术研究的方式,做了另一种“水边的抒情诗人”——还是汪曾祺的话:“他后来‘改行’搞文物研究,乐此不疲,每日孜孜,一坐下去就是十几个小时,也跟这点诗人气质有关。他搞的那些东西,陶瓷、漆器、丝绸、服饰,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聪明,人的创造,人的艺术爱美心和坚持不懈的劳动。他说起这些东西时那样兴奋激动,赞叹不已,样子真是非常天真。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给它起一个名字,叫做‘抒情考古学’。”[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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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抒情”“诗人”这样的字眼,因为通常的使用而容易误解,如果理解一偏,恐怕致使对沈从文后半生命运的艰难困苦,对沈从文物质文化史研究的学术严谨性及其价值,估计不足。所以需要回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去,去看他的经历,他的思想,和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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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们选他的三篇文章,联在一起看,可以得到一个基本的线索。一篇是《抽象的抒情》,一九六一年七八月写的,未完稿,收在《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一篇是《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写,是“文革”中的一份申诉材料,收在全集第二十七卷;第三篇是《曲折十七年》,一九八一年四月写,本来打算做《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后记,但后来该书后记经过了大幅度的压缩。依据手稿整理而成的《曲折十七年》也收在全集第二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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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上可以说,从《抽象的抒情》,可以读出沈从文为什么要放弃他其实一直不能忘情的文学创作,有了这个放弃,才有对文物研究那种事业性的专注和献身;从《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可以读出他在从事这个工作时的甘苦荣辱,特别是可以感受到他对自己在实践中摸索出的研究方法所具有的意义的强烈自信,自我的价值在不堪的处境中得以体现;《曲折十七年》则围绕《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一代表性成果的艰难诞生,叙述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非同寻常的人生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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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二、“他不写,他胡写”,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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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〇年,沈从文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近一年,要毕业的时候,“小组长约我谈话,告我上级还是希望我回到作家队伍中搞创作。这事大致也是那边事先即考虑过的。因为较早一些时候,就有好几位当时在马列学院学习的作家来看过我,多是过去不熟的,希望我再学习,再写作”。可是他表示“头脑经常还在混乱痛苦中”,“且极端缺少新社会生活经验”,所以还是回到了历史博物馆。[254]一九五三年,沈从文以工艺美术界代表身份出席第二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毛泽东、周恩来接见十二位作家时,毛泽东对他说:“再写几年小说吧。”不久,胡乔木来信,愿意为他重返文学创作岗位作出安排;秋冬之际,由严文井出面约他写历史人物小说,并安排他“归队”做专业作家。十一月,沈从文致函周扬,也等于间接回答胡乔木等的好意,表示还是在博物馆做文物研究和工艺美术史研究。[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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