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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既然能够对社会对人发生如此长远巨大影响,有意识地把它拿来、争夺来,为新的社会观念服务。新的文学艺术,于是必然在新的社会——或政治目的制约要求中发展,且不断变化。”沈从文承认,从古到今,任何时代都存在社会或政治对文学艺术的要求,由此而言,社会主义制度下对文学艺术有要求,也属正常;但是,“不同处是更新的要求却十分鲜明,于是也不免严肃到不易习惯情形。政治目的虽明确不变,政治形势、手段却时时刻刻在变,文学艺术因之创作基本方法和完成手续,也和传统大有不同,甚至于可说完全不同。作者必须完全肯定承认,作品只不过是集体观念某一时某种适当反映,才能完成任务,才能毫不难受的在短短不同时间中有可能在政治反复中,接受两种或多种不同任务”。[257]这个不同,是文学艺术及其创作者所遭遇的巨变,沈从文感受到一种根本性的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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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中千百年来的以个体为中心的追求完整、追求永恒的某种创造热情,某种创造基本动力,某种不大现实的狂妄理想(唯我为主的艺术家情感)被摧毁了。新的代替而来的是一种也极其尊大,也十分自卑的混合情绪,来产生政治目的及政治家兴趣能接受的作品。这里有困难是十分明显的。矛盾在本身中即存在,不易克服。有时甚至于一个大艺术家,一个大政治家,也无从为力。他要求人必须这么作,他自己却不能这么作,作来也并不能令自己满意。现实情形即道理他明白,他懂,他肯定承认,从实践出发的作品可写不出。在政治行为中,在生活上,在一般工作里,他完成了他所认识的或信仰的,在写作上,他有困难处。因此不外两种情形,他不写,他胡写。[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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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历史处境下,“他乐意这么做。他完了。他不乐意,也完了”。[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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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在文学艺术领域里,他写或者不写,都“完了”。如果不想这么“完了”,就必须能够跳出这一“控制益紧,不免生气转促”的领域,[260]干脆不做非此即彼其实结果都一样是“完了”的选择,而去寻找和建造另外的安身立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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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三、“认识其他生命,实由美术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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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是一九四九年八月由北大国文系转到历史博物馆的。人事关系离开北大后,仍在北大为博物馆专修科兼课,讲授陶瓷史等。一九四八年北大筹备博物馆时,沈从文就全力相助,把个人收藏的许多瓷器、贝叶经等古文物、民间工艺品,以及从云南搜集的全部漆器捐出,并且准备陶瓷史课程,着手编写教学参考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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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到历史博物馆,从外在的现实环境考虑,当然是“逼上梁山”;但从他自身来说,也不是没有准备、没有条件的。沈从文三十岁写《从文自传》,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可能预料自己以后人生命运的转折,但他在那个时候就很自然地写出了自己更年轻的时候(二十一岁以前)对于文物的兴趣,这个兴趣甚至有可能比对文学的兴趣产生得更早。或者更准确地说,沈从文当时并不去区分这种兴趣是对文物的兴趣还是对文学的兴趣,对于他来说,那是无需刻意划分开来的“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在“学历史的地方”这一章里,沈从文兴致盎然地回忆起他在统领官身边做小书记的职责:保管整理大量的古书、字画、碑帖、文物,“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261]讲《从文自传》的时候,我们引过下面这段文字,这里值得再引:“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分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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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二三月,沈从文在极端的精神痛苦中写了两章自传《一个人的自白》和《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后一篇还特意在标题下加了一行字:“一章自传——一点幻想的发展”,手稿首页旁注:“介于这个与自白中应还有八章。”西南漆器是沈从文在抗战爆发后的昆明时期特别注意和大量搜集的,时间上靠后,他写自传,写了开头的一章,然后跳过中间的八章,径直来写他与西南漆器有关的种种,显见在写作的当时,这部分内容活跃于心,竟至于顾不得顺序而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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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章自传里,他描述和分析了美术、工艺美术与自己的深切关系。他说,“我有一点习惯,从小时养成,即对于音乐和美术的爱好”,“认识我自己生命,是从音乐而来;认识其他生命,实由美术而起”。“看到小银匠捶制银锁银鱼,一面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钢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我发现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绪或紧贴,或游离。并明白一件艺术品的制作,除劳动外还有个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关系。而尤其重要的,是这些小市民层生产并供给一个较大市民层的工艺美术,色泽与形体,原料及目的,作用和音乐一样,是一种逐渐浸入寂寞生命中,娱乐我并教育我,和我生命发展严密契合分不开的。”[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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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从受到严格的美术训练,却发展了爱好和理解,这种爱好和理解“有一点还想特别提出,即爱好的不仅仅是美术,还更爱那个产生动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种真正‘人’的素朴的心”。正因为这种爱好,“到都市上来,工艺美术却扩大了我的眼界,而且爱好与认识,均奠基于综合比较。不仅对制作过程充满兴味,对制作者一颗心,如何融会于作品中,他的勤劳,愿望,热情,以及一点切于实际的打算,全收入我的心胸。一切美术品都包含了那个作者生活挣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我理解的也就细而深。为扩大知识范围,到北平来读书用笔,书还不容易断句,笔又呆住于许多不成形观念里无从处分时,北平图书馆(从宣内京师图书馆起始)的美术考古图录,和故宫三殿所有陈列品,于是都成为我真正的教科书。读诵的方法也与人不同,还完全是读那本大书方式,看形态,看发展,并比较看它的常和变,从这三者取得印象,取得知识”。[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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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居云南八年,留心到西南文物中一些为历史和现代学人所忽略的东西,其中主要是漆器,由此“对于西南文化某一面,我却有了些由幻想,到假定,终于得证实的问题”。[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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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回忆:“我在昆明当他的学生的时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谈文学的时候,远不如谈陶瓷,谈漆器,谈刺绣的时候多。他不知从哪里买了那么多少数民族的挑花布。沏了几杯茶,大家就跟着他对着这些挑花图案一起赞叹了一个晚上。有一阵,一上街,就到处搜罗缅漆盒子。……昆明的熟人没有人家里没有沈从文送的这种漆盒。有一次他定睛对一个直径一尺的大漆盒看了很久,抚摸着,说:‘这可以做一个《红黑》杂志的封面!’”汪曾祺甚至由沈从文对文物的感情,转而拟想文物对沈从文的感情:“不管怎么说,在通常意义上,沈先生是改了行了,而且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你希望他‘回来’,他只要动一动步,他的那些丝绸铜铁就会叫起来的:‘沈老,沈老,别走,别走,我们要你!’”[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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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四、“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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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在博物馆的工作和经历,实在说起来——和他自己对文物的热爱分开来说——是非常不“抒情”的。根本上,他是想另创一番事业,而馆中领导甚至更高层的领导,本意却未必是想让他做什么事,所以他受到的是“冷处理”,得不到支持,甚至还要面对打击,也算不上特别出人意料。但他都忍受下来了。直到“文革”结束后,在胡乔木的直接关心下,一九七八年三月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待了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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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里说:“照当时情况说来,工作是比较困难的。首先是我自己史部学底子极差,文物知识也皮毛零碎,图书室又不像样。”沈从文属于研究人员,“研究员主要就是坐办公室看书,或商讨工作计划,谈天,学习文件。没有人考虑到去陈列室,一面学,一面作说明员,从文物与观众两方面研究学习,可望提高认识的”。沈从文与别的研究员不同,“本馆一系列特别展览,我总是主动去作说明员。一面学,一面讲。工作当然比坐办公室谈天、看书为辛苦。可是,知识或基本常识,便越来越落实了。加上入库房工作和图书室整理材料工作,凡派到头上的就干。常识一会通,不多久,情形自然就变化了。有了问题,我起始有了发言权。有些新问题,我慢慢的懂了。再结合文献,对文献中问题,也就懂得深了些,落实了好些,基础踏实些”。“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事实上,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一切常识就是那么通过实践学来的。有些问题比较专门,而且是国内过去研究中的空白点,也还是从实践学来的。比如说,看了过十万绸缎,又结合文献,我当然懂的就比较落实了。”[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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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库房和陈列室与大量实物进行实际接触,这样一种实践和在实践中的提高,使沈从文得出文物研究必须实物和文献互证,文史研究必须结合文物的见解和主张。虽然早在一九二五年,王国维就在清华研究院的“古史新证”课上,提出了以“地下之新材料”“补正纸上之材料”的“二重证据法”,[268]单纯从理论层面上讲,沈从文的见解和主张并非怎么“新鲜”和“独创”;但是沈从文的见解和主张确是他一己经验的总结,他对理论一向没有多大兴趣,他的结论是从自己的亲身体会中自然得出的。而事实上,他的这种主张和方式也确实和人不同,馆中管业务的领导和一些同事无从理解他整日在库房和陈列室转悠,以至于说他“不安心工作,终日飘飘荡荡”。沈从文对这样的领导很恼火,他在这份申诉材料中质问道:“从一系列特种展和新楼陈列展,他本人对文物学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说我飘飘荡荡不安心工作的也就是他,到我搞出点点成绩,他又有理由说我是‘白专’了。”他相信自己的这种笨方法能够解决很多实际问题,与他的这种方法相比较,博物馆通行的两种研究方式,他以为都不怎么“顶用”:“博物馆还是个新事业,新的研究工作的人实在并不多。老一辈‘玩古董’方式的文物鉴定多不顶用,新一辈从外来洋框框‘考古学’入手的也不顶用,从几年学习工作实践中已看出问题。”[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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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这种“方法论”上的自信和日常的勤苦工作,促使他对文物研究产生了事业性的抱负:“我同时也抱了一点妄想,即从文物出发,来研究劳动人民成就的‘劳动文化史’、‘物质文化史’,以及劳动人民成就为主的‘新美术史’和‘陶’、‘瓷’、‘丝’、‘漆’,以及金属工艺等等专题发展史。这些工作,在国内,大都可说还是空白点,不易措手。但是从实践出发,条件好,是可望逐一搞清楚的。对此后通史编写,也十分有用。因为若说起‘一切文化成于劳动人民之手’,提法求落实,就得懂史实!”[270]“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说到底,是因为有这种事业性的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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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工作和抱负所要应对的,却是非常艰苦的条件和干扰不断的环境。五十年代,一次全国博物馆工作会议期间,历史博物馆举行了个“内部浪费展览会”,沈从文陪同外省同行参观,展出的是他买来的“废品”,如花三十元买来的明代白绵纸手抄两大函有关兵事学的著作,花四块钱买来的一整匹暗花绫子,机头上织有“河间府制造”宋体字。意在给他难堪,他却觉得“有趣”。[271]一九五七年,他在给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份材料中说:“其实照目前情况,说‘研究’条件也十分差,那像个研究办法?我在历博办公处连一个固定桌位也没有了,书也没法使用,应当在手边的资料通不能在手边,不让有用生命和重要材料好好结合起来,这方面浪费才真大!却没有一个人明白这是浪费,正如没有人明白这部门工作落后,对于其他部门工作影响一样,好急人!”[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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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的处境,从这个数字可想而知:到他写《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这份材料的时候,他在这里约十八年,却作过“大小六十多次的检讨”。环境和条件如此不堪,也还是忍受了。倘若当初不选择文物研究而选择一个“作家”的名头,最好也不过如昔日同行;比较起来,沈从文心中自有掂量:“从生活表面看,我可以说‘完全完了,垮了。’什么都说不上了。因为如和一般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273]如果不明白沈从文的事业性抱负和对自己工作意义的坚信,这段话就可能会被当成酸溜溜的牢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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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对文物研究的选择,是在特殊的时代压力下做出的,其中却也包含了他个人孤独的努力和追求。这种孤独的努力和追求之不被理解,更凸现出其坚持的艰难和可贵。在一九五一年九月的一封信里,他写道:“关门时,照例还有些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这些人送走后,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百万户人家房屋栉比,房屋下种种存在,种种发展与变化,听到远处无线电播送器的杂乱歌声,和近在眼前太庙松柏林中一声勾里格磔的黄鹂,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就此也学习一大课历史,一个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时代中的历史。很有意义。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274]他的心境,莽莽苍苍中,却特别“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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