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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把王安忆的《天香》看成是与沈从文的文物研究的基本精神进行对话的作品,应该就不会显得特别突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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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的中心是物,以上海的顾绣为原型的“天香园绣”。一物之微,何以支撑一部长篇的体量?这就得看对物的选择,对物表、物性、物理的认识,对物的创造者和创造行为的理解和想象,对物自身的发展历史和物的历史所关联的社会、时代的气象的把握,尤有甚者,对一物之兴关乎天地造化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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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曾写《一物之通,生机处处》专文讨论《天香》,提出“天香园绣”的几个“通”所连接、结合的几个层次。[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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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自身的上下通。“天香园绣”本质上是工艺品,能上能下。向上是艺术,发展到极处是罕见天才的至高的艺术;向下是实用、日用,与百姓生活相连,与民间生计相关。这样的上下通,就连接起不同层面的世界。还不仅如此,“天香园绣”起自民间,经过闺阁向上提升精进,达到出神入化、天下绝品的境地,又从至高的精尖处回落,流出天香园,流向轰轰烈烈的世俗民间,回到民间,完成了一个循环,更把自身的命运推向广阔的生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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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通性格人心。天工开物,假借人手,所以物中有人,有人的性格、遭遇、修养、技巧、慧心、神思。这些因素综合外化,变成有形的物。“天香园绣”的里外通,连接起与各种人事、各色人生的关系。“天香园绣”的历史,也即三代女性创造它的历史,同时也是三代女性的寂寞心史,一物之产生、发展和流变,积聚、融通了多少生命的丰富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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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通,是与时势通,与“气数”通,与历史的大逻辑通。“顾绣”产生于晚明,王安忆说:“一旦去了解,却发现那个时代里,样样件件都似乎是为这故事准备的。比如,《天工开物》就是在明代完成的,这可说是一个象征性的事件,象征人对生产技术的认识与掌握已进步到自觉的阶段,这又帮助我理解‘顾绣’这一件出品里的含义。”[305]这不过是“样样件件”的一例,凡此种种,浑成大势与“气数”,“天香园绣”也是顺了、应了、通了这样的大势和“气数”。“天香园绣”能逆申家的衰势而兴,不只是闺阁中几个女性的个人才艺和能力,也与这个“更大的气数”——“天香园”外头那种“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的时势与历史的伟力——息息相关。放长放宽视界,就能清楚地看到,这“气数”和伟力,把一个几近荒蛮之地造就成了一个繁华鼎沸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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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园绣”的历史,也就是沈从文所投身其中的物质文化史的一支一脉,沈从文以这样的蕴藏着普通人生命信息的历史为他心目中“真的历史”,庄敬深切地叙述这种历史如长河般不止不息的悠久流程;相通的感受和理解,同样支持着王安忆写出“天香园绣”自身的曲折、力量和生机,“天香园”颓败了又何妨,就是明朝灭亡了又如何。一家一族、一朝一姓,有时而尽;而“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以文字、以工艺、以器物保留下来的东西,却成了“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感情,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306]《天香》最后写到清康熙六年,蕙兰绣幔中出品一幅绣字,“字字如莲,莲开遍地”。[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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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开遍地”,深蕴,阔大,生机盎然,以此收尾,既是收,也是放,收得住,又放得开,而境界全出。但其来路,也即历史,却是从无到有,一步一步走来,步步上出,见出有情生命的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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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也许无意,但读者不妨有心,来看看“莲”这个词,怎么从物象变成意象,又怎么从普通的意象变成托境界而出的中心意象。小说开篇写造园,园成之时,已过栽莲季节,年轻的柯海荒唐使性,从四方车载人拉,造出“一夜莲花”的奇闻;这样的莲花,不过就是莲花而已;柯海的父亲夜宴宾客,先自制蜡烛,烛内嵌入花蕊,放置在荷花芯子里,点亮莲池内一朵朵荷花,立时香云缭绕,是为“香云海”。“香云海”似乎比“一夜莲花”上品,但其实还是柯海妻子小绸说得透彻,不过是靠银子堆砌。略去中间多处写莲的地方不述,小说末卷,蕙兰丧夫之后,绣素不绣艳,于是绣字,绣的是开“天香园绣”绣画新境的婶婶希昭所临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昼锦堂记》是欧阳修的名文,书法名家笔墨相就,代不乏人,董其昌行书是其中之一。蕙兰绣希昭临的字,“那数百个字,每一字有多少笔,每一笔又需多少针,每一针在其中只可说是沧海一粟。蕙兰却觉着一股喜悦,好像无尽的岁月都变成有形,可一日一日收进怀中,于是,满心踏实”。[308]后来蕙兰设帐授徒,渐成规矩,每学成后,便绣数字,代代相接,终绣成全文。四百八十八字“字字如莲”的“莲”就是意象,以意生象,以象达意。但我还要说,紧接着的“莲开遍地”的“莲”是更上一层的意象,“字字如莲”还有“字”和“莲”的对应,“莲开遍地”的“莲”却是有这个对应而又大大超出了这个对应,升华幻化,充盈弥散,而又凝聚结晶一般的实实在在。三十多万字的行文连绵逶迤,至此而止,告成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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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这样的绣品,是时日所积、人文所化、有情所寄等等综合多种因素逐渐形成,这当中包含了多少内容,需要历史研究,也同样需要文学想象去发现,去阐明,去体会于心、形之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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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以实物图像为依据,按照时间顺序叙述探讨服饰的历史。在引言中,沈从文有意无意以文学来说他的学术著作:“总的看来虽具有一个长篇小说的规模,内容却近似风格不一、分章叙事的散文。”[309]这还不仅仅泄露了沈从文对文学始终不能忘情,更表明,历史学者和文学家,学术研究和文学叙述,本来也并非壁垒森严,截然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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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的作品不是关于“顾绣”的考古学著作,而是叙述“天香园绣”的虚构性小说,但虚构以实有打底,王安忆自然要做足实打实的历史功课。古典文学学者赵昌平撰文谈《天香》,说:“因着古籍整理的训练,我粗粗留意了一下小说的资料来源,估计所涉旧籍不下三百之数。除作为一般修养的四部要籍外,尤可瞩目的是:由宋及明多种野史杂史,人怪科农各式笔记专著,文房针绣诸多专史谱录,府县山寺种种地乘方志,至于诗话词话,书史画史,花木虫鱼,清言清供,则触处可见;而于正史,常人不会留意的专志,如地理、河渠,选举、职官,乃至食货、五行,都有涉猎。”[310]没有这种长时间(王安忆从留意“顾绣”到写出《天香》,其间三十年)的工夫,仅凭虚构的才情,要进入历史,难乎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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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更要说,虚实相生,生生不已,才是《天香》。“天香园绣”有所本而不死于其所本,王安忆创造性地赋予了它活的生命和一个生命必然要经历的时空过程,起承转合,终有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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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部作品的王安忆和研究物质文化史的沈从文,在取径、感知、方法诸多方面有大的相通。王安忆不喜欢“新文艺腔”的“抒情”方式和做派,但“天香园绣”的通性格人心、关时运气数、法天地造化,何尝不是沈从文心目中的“抽象的抒情”;赵昌平推崇这部小说的“史感”和“诗境”,也正是沈从文心目中“抽象的抒情”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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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五、回响:小叩小鸣,大叩大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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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创作和沈从文传统的呼应、对话,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已经渐显气象。丝毫不用担心这个传统会妨碍今日作家的创造才能的充分发挥,即以上面所论余华、贾平凹、王安忆而言,他们作品的各自独特的品质朗然在目,当然不可能以沈从文的传统来解释其全部的特征;但各自的创造性也并不妨碍这些作品与沈从文传统的通、续、连、接,甚至也并不妨碍它们就是这个传统绵延流传的一部分,为这个传统继往开来增添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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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无法读到这些他身后出现的作品,但他坚信他自己的文学的生命力会延续到将来。七十多年前,他曾经和年少的儿子谈起十四年前出版的《湘行散记》,他说:“这书里有些文章很年青,到你成大人时,它还像很年青!”[311]时间证明了他的自信并非虚妄。他用“年青”这个词来说自己的作品,而且过了很长时间还“很年青”,已然知道它们会在未来继续存在,并且散发能量。岁月没有磨灭、摧毁它们,经过考验、淘洗,反而更显示出内蕴丰厚的品质,传统也就形成。倘若有人有意无意间触碰到这个传统,就会发出回响。这回响的大小,取决于现在和未来的方式与力量:小叩则小鸣,大叩则大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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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简要参考书(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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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并不准备列出较为完备的沈从文研究参考书(篇)目,而只是提供一份简明扼要的基本资料;研究论著和论文有意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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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沈从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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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沈从文别集》,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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