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43332
1706043333
我进而想到沈从文《边城》里那些“呆望着”洪水灾难的人们。他们是沉默的，正如讲故事的沈从文在面对他们的悲哀命运时，也是沉默的，不多说一句的。但恰恰是在这份沉默里，本书作者看到“对天地不仁的无可奈何的体会、默认和领受”，看到“这个世界有它的悲哀，这个世界自来就带着悲哀的气质在体会、默认和领受”。沉默是体会、默认和领受，而唯有诚实谦卑地领受，才能听见作品与这个世界本身开始说话——向你说话。
1706043334
1706043335
因而，“沉默”未尝不是另一种对话，更深的对话；它触及一时一地的表象之下一种更深沉幽微、也更强大的力量。我六年前初读书中“土改家书”一节，至今在遇到很多事时，仍会想起其间的一些意思。印象最深的，是沈从文目睹的那一场“历史奇观”。他看到，“人人都若有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在支配，进行时代所排定的程序”；但恰恰是在这一切热闹喧腾后，沈从文看到，“工作完毕，各自散去时，也大都沉默无声，依然在山道上成一道长长的队列，逐渐消失在丘陵竹树间。情形离奇得很，也庄严得很。任何书中都不曾这么描写过。正因为自然背景太安静，每每听到锣鼓声，大都如被自然所吸收，特别是在山道上敲锣打鼓，奇怪得很，总不会如城市中热闹，反而给人以一种异常沉静感”。
1706043336
1706043337
在“忘乎所以”的时代巨变背后，沈从文让我们听到那个终将吞没一切、也将化解一切的广大无边的沉默——它既吞没一切人力的造作，如同洪水如同所有灾难，教人领受天地的无情与人的有限；它也化解人类历史中的种种虚妄与伤害，“庄严沉静”，正是天地对人最大的包容、嘉许与宽忍。如本书开篇“对话空间”中所说，《边城》不但写出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更写出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么我想，或许不仅是《边城》，天地的无情无言与生生不息，实实在在地贯穿了沈从文一生的创作。
1706043338
1706043339
更进一步，作者虽未明言，但“天地不仁”与“生生之德”外，想来也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层意思在吧。我们都知道，沈从文早年致力文学，而后“转业”成为历史文物研究专家，看似是截然不同的工作，作者张新颖却让我们看到，一个人怎样将“文学家”、“思想者”与“实践者”三种身份贯通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历经一次又一次“时代程序”与“历史奇观”的安排与改造，沈从文的“自我”反是愈发凸显其顽韧与坚定。唯其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工作”之于沈从文的特殊意义：或许，“工作”本就是一种自我与世界对话的努力。而沈从文一生不曾停止的工作，也便见证了“我”与这个世界一生不曾停止的对话。文学写作是如此，文物研究也是如此。
1706043340
1706043341
这也是为何，沈从文一生中最大的两次精神危机，究其根本，无不源自忧虑于“自我”与世界将失去联系。一方面，他人的工作方式多“无知”或“虚伪”，一切只由时代风潮所鼓动，绝无可能与世界建立更为真切持久的联系；另一方面，沈从文不得不自问：一个择善自处的“我”如何以一己孤独的工作，重新建立与世界间的有机互动。正是这两次危机，促使沈从文由文学到思想，由思想到实践，一再重新确认“自我”，也一再重新确认一己工作在历史中的意义。以往论者多只将沈从文看作受害者，本书却让我们看到：沈从文面对的每一个绝境都同时是一次“重生”；而每次看似不得不然的选择，都同时建立在他对己对人最深刻的反思，以及对人世、对自然、对历史，所怀的一份无从割舍的感情。
1706043342
1706043343
尤为难得的是，沈从文的这个“自我”既不是权力结构中的“强者”，也不是现代想象里的“超人”。用本书作者的话来说，这是个“弱小的人”。确实，唯有弱小的人才能懂得那些呆望洪水的人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强者”大可批判“呆望”是愚昧麻木的写照，而“弱小”的沈从文却懂得他们的悲哀。他让我们透过这些人的眼睛看到：每一个弱小的人如何在这个充满危机与伤痛的世界度过自己的一生。更重要的是，沈从文以其一生启示我们：即使你所有的一切都可能被夺走，甚至给你带来伤害，你仍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1706043344
1706043345
1706043346
1706043347
1706043349
沈从文九讲 后记
1706043350
1706043351
大概从二〇〇一年下半年开始，复旦大学中文系本科教学调整，以更多的课时用于精读经典作品，开设文学原典精读系列课程。我讲的“沈从文精读”，就是这系列课程中的一门。过了三年时间，这一系列课程设置逐渐完善、成熟，到二〇〇四年秋，系里组织任课老师以讲义为基础编写教材，我利用二〇〇五年寒假的相对空闲，写出了讲稿，当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1706043352
1706043353
这一系列教材，书名都冠以“精读”，我的这本也就叫《沈从文精读》；内容编排上，除了讲稿之外，还需要附上所讲作品，这当然是为了课堂教学的方便。不过，如果不是当作系列教材中的一种，而只当作一本单独的书来看，我觉得，没有作品附录，会更让我心安一些。
1706043354
1706043355
中华书局出版《沈从文九讲》，内容只是讲稿，正合了我的愿望；在原稿之外，我又增加了一讲，讲沈从文的文学传统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回响，这样才觉得完整起来。
1706043356
1706043357
张新颖 二〇一五年三月
1706043358
1706043359
1706043360
1706043361
1706043363
沈从文九讲 新版后记
1706043364
1706043365
从我讲“沈从文精读”课，到《沈从文精读》印行，再到《沈从文九讲》由译林出版社出新版，已经二十年了。近几年没有继续上这门课，以后是否再上，犹犹豫豫，说不准。新版附录了几篇书评，作者曾经是我的学生，而今各自有成，借他们的眼光看这本书，是一层意思；于我，还是一段教书生活的纪念。
1706043366
1706043367
张新颖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
1706043368
1706043369
1706043370
1706043371
1706043373
沈从文九讲 注释
1706043374
1706043375
[1]沈从文：《从文自传·附记》，《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366—367页。
1706043376
1706043377
[2]沈从文：《从文自传·附记》，《沈从文全集》第13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366页。
1706043378
1706043379
[3]沈从文：《从文自传·我所生长的地方》，《沈从文全集》第13卷，243页。
1706043380
1706043381
[4]沈从文：《从文自传·我所生长的地方》，《沈从文全集》第13卷，243页。
[
上一页 ]
[ :1.70604333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