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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70 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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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75 流年碎影 [:1706044043]
1706044176 流年碎影 弁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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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78 想不到能够活到八十年代。死生有命,一也。几十年来,人为的动荡断断续续,今日不知明日将如何,二也。但是究竟已经活过来,本之《颜氏家训·涉务》(今曰务实)的精神,应该多想“现在当下”,比如鲤鱼增产,街头的售价降了,就不失时机,买一条,红烧,佐以白酒一两,之后,腹充充然,心飘飘然,倚枕睡一大觉,能梦见周公,好,退一步,能梦见意中人,也好或更好,再之后,醒,击壤而歌“帝力于我何有哉”,岂不甚妙。妙,或说妙理;可惜是我知之而未能完全奉行。为什么?是我天机浅(《庄子》语)和修养差,有常乐我净的弘愿而终于“未免有情”。情的重要方面表现为恋慕。恋慕什么?说不胜说,有些还不便说;只说其中的一类是自己的过往,包括接触的种种中的一切可怀念的。语云,秀才人情纸半张,于是由八十年代前期起,就以记忆中的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为题材,写了若干篇怀念文章,并陆续集为《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出版。三本闲话之外,因为老了,血气既衰,其他不会,只能以涂涂抹抹消磨长日,也就写了些别的。所有这些灾梨枣的,我有自知之明,虽然意不在帮忙帮闲,却总是不值大雅一笑。可是意外,有的人行“君子成人之美”的圣道,有的人顺世风,眼一扫堆堆就评价,竟至有人说颇有成就。正如其他人一样,我也有些关系近的人,依常情,也就喜欢听这灶王老爷上天的好话多说。其中有的还不停止于喜欢,如时风之遇喜庆事总想大办,就劝我趁笔还能动,及时写回想录,并说,推想会有人肯印,有不少人会喜欢看。肯印,喜欢看,是我将有所得。也是圣道,像我这年岁,要“戒之在得”,应该如何对待这善意的规劝呢?我一思再思,未三思,就决定一反圣道,接受,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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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80 一思再思,都思了什么,竟走向胆大包天?是思了以下这些。先说个我视为轻飘飘的,愿意写,是不是想捞点浮世之名。因为写回想录的都是名人;已经成为名人的,像是有义务写回想录,以便想看的人不至失望。我是常人,对于“人过留名”,是既不想过于热,又不能过于冷。这是由于理和情之不能协调而又都有不小的力量。理来于一种哲学,具体说是《列子·杨朱》篇所说:“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情来于不能不在常识中生活,而常识,总是觉得有名比无名好,名香比名臭好。这样一边是理,一边是情,我处在夹缝中,对于名,处理办法就只能是我年轻时候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私立学校对学生所惯用的,曰去者不追,来者不拒。指实说是写回想录,拿笔之前,名尚未来,不追;写成之后,名也许来,不拒。总之,用俗话说是有一搭无一搭。以上算所思之一。然后是其二,由半心半意转为积极,是也颇想写这样一本。动力与写负暄几种闲话中的多篇文章相同,对于过往,多有怀念,任其湮灭舍不得,于是情动于中就愿意形于言。而过去的言,大多是以身外显身内,又零零碎碎,有如街头摊上吃小吃,比之过屠门而大嚼总是差得不少。写回想录就变为现身说法,而且要原原本本,因而情动于中的情,连带事,就可以全盘托出来,大过其形于言的瘾了吧?过瘾,仍是由情出发,说服自己会有大力,说服人就未必然,所以写,最好是还能够找点别人听了也会首肯的理由。于是搜索枯肠,居然就找到两种。其一是造反性质的,是过去稀有甚至没有的,我们也未尝不可以使其有,或干脆说应该使其有。我们是住在人有各种分别的社会里,如有的人能够发号施令,多数人不能;有的人出门乘自用车,甚至飞机,多数人不能,等等。但这类事情上不好造反,理由用不着说。至于另外一些事,我们就大可以引基督教义人都是上帝的儿女,佛门教义诸有情都有佛性,为护符,说少数人如此这般的,多数小民也未尝不可以如此这般。话归本题,回想录就正是这类事,试想,街头巷尾的赵大爷和钱二奶奶,碌碌一生,也有情,经历不少事,如果通文,也能写,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的经历和情意写出来?而且,如果写出来,其价值和可读性就一定不如出于名人笔下的吗?再退一步,假定确是不如,至少我想,既然人在受生方面是平等的,任何人就都有为自己的生涯留些痕迹的权利,所谓争取不与草木同腐是也。这样做,是街头巷尾的赵大爷、钱二奶奶之流凭己力挤入“本纪”“世家”或“列传”,所以是造反。我呢,不能如陈胜、吴广之揭竿,却也想摇笔,造一次反,并希望名不见经传的士女起而效尤,以扯断非名人不得写回想录的枷锁云云。理由之二是另一种来于“观我生”的奢望。我,上面说过,天机浅,遇人遇事未免有“情”,又生性喜杂览,喜胡思乱想,因而内则自省,外则有见有闻,就未免有“意”,二合一就成为分量不轻的“情意”。这情意是私有的,但其来源,就小范围说,人都是肉长的,就大范围说,同处一时,同处一地,曾经同呼吸,共命运,一人的欢笑和血泪,总有不少可以供其他人参考的吧?这奢望也给我壮了胆,所以决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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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82 已经决定写,接着就不能不想到有没有困难的问题。当然有,而且不少。思涩笔拙,是任何动笔时候都跟着的,可以不算,此外还可以想到三种。其一,写过往,这过往只能存于记忆中,而不幸,我的记忆力是非常坏的。这也有来由。一是得天不厚,比如与我的同学张政烺先生相比,某说法,他能告诉你在某丛书中某书的若干页,这某书,我也许同样看过,通常是连里面讲些什么都记不清了。上天吝啬,人力终于难得胜天,只好认命。更不幸是还有二,也许由于饥寒吧,我三十岁左右患一种名为贫血的病,据一位病友说,这种病是必致损伤记忆力的,若然,连续几年,我仅有的一点点储藏旧事的能力还能剩多少,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样,记忆的库存少兼不清晰,我非巧妇,要为无米之炊,煮成熟饭就太难了。其二,当然,想写,是自信记忆的库存里还有一些剩余,但这剩余,都是些家常琐碎,值得摊出来,让过往的行人看看吗?写,印,卖,至少是理论上,有低要求,是使读者感到有兴致;有高要求,是兼有教育意义。这就使我面对记忆中的琐碎,不能不考虑:一,总的认识,能不能使读者有以上说的所得。二,实行时分辨,哪些是合格的,哪些是不合格的。认识,分辨,都要想得比较深,比较远,以及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显然也就大不易。其三,事无不可对人言,是某道学家的自豪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今代的门面语,事实经常不是这样,所以拿笔写所记忆,就躲不开这种难。盖总的说,人生于世,就不能不管世故。分着说呢,有三种情况,都不宜于信笔直书。一种是与高位的人或说政治有牵连的,比如某种情况可以称为功德,说是都来自某某的伟大,就会换来皆大欢喜甚至利禄,反之,某种情况可以称为祸害,直言,说应该由某某负责,就不只不行,还会惹来从重从快的处罚。另一种是,人多多少少都不免有些个人迷信,如男士,誉为才如曹植,貌比潘安,女士,誉为环肥燕瘦,高兴;反之,如说某男士无才无学,某女士貌仅中人以下,就轻则不高兴,重则勃然大怒。这就可见,知人论世常常离不开褒贬,可是褒容易通行,贬却违碍很多。如果拿起笔,冒上心头的是贬,如何处理呢?显然就不得不在诚和世故之间徘徊,也就是又会碰到难。还有一种,来自传统加世风,牵涉的面广,就更难办,不写,等于把最重的情意抹掉,写,读者依世风,尤其相关的人,会感到不安然。这种进退两难,昔人是用躲闪的办法解决,如陶渊明写,“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闲情赋》),秦观写,“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满庭芳》)。可是写回想录就不能效颦,因为体不同。诗词歌赋容许创造,创造者,事未必有,也就不要求指名道姓。换为回想录,就成为事必有,也就不能不因事而想到行事之人,世之常情是心照不宣,如果换为心照之后而宣,岂不成为离奇?现在当下,语文,离奇还是不妥的,那就只好,或学文殊师利之应对维摩诘,“无言”,或学晋人之写杂帖,只是轻轻点染,就是这轻轻中,也是情意多而事少。这是原则,至于碰到实况,笔如何闪转腾挪,还不免要遇到困难,只好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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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84 困难摆了一大堆,如果不肯或不能知难而退,就要想办法,从多种障碍中挤过去。这办法还可以分为退和进两个方面。退的表现之一是写经历,不求全面。这有多种情况,比如事过于细小,不值得输入见闻;事以常情衡之未必小,却是自己看来宜于抹杀的;还有些,事不小,自己甚至认为应该写,可是相关的人认为宜于抹杀的,就都知而不言了。退的表现之二是写观感,适可而止,就是说,为了迁就世故,想的是十个,也许只说五个,想的是一斤,也许说的不足五两。退的表现之三是不少内容,安于影影绰绰,因为在记忆的库存里就是如此不清晰,到笔下变为清晰是不可能的。这样一退再退,关于写法,效史书的编年体就不合适了,只好由制艺中找个妙法兼名称,曰“小题”体,即人也罢,地也罢,事也罢,以至哭也罢,笑也罢,只要认为有关的什么可写,就以之为题,拼凑成篇,其他题外的,虽同样实有却从略。以上是退,由于必须适应诸多客观条件。但是老骥伏枥,还可以志在千里,况老之人乎,总以也不忘进为是。如何进?记得将近一年以前,我写了一篇《老温德》(北京大学美籍教授),里面有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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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86 这样,人的经历,其中少数写成史传,就应该是两种:一种是表现于外的,甚至写成文字的,自己以外的人能看见,或进一步,评价;一种是藏在心里的,不说,极少数脱胎换骨写成文字(如诗词和小说),总之还是非自己以外的人所能见。假定社会上班马多,人人都有史传,这史传也只能是前一种,“身史”,而不是后一种,“心史”。这心史,除自己动笔以外,大概没有别的办法。(《读书》1993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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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88 与身史相比,心史会更有价值也就更值得看看吧?但这正如上面所说,不容易写,因而我所谓进,也只是心向往之加“知其不可而为”,努力求比活动的流水账多点什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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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90 最后说说写,成书,要有个名字。于是拼凑,先由周亮工《书影》(其意为“老年人读书,仅存书影子于胸”)那里借来个“影”,表示既稀稀落落又未必确切。“影”来于由朱颜到白发之年,常说“流年”,但要加个声明,不是借自《卜正宗》一类书,而是借自《牡丹亭》,所谓“则为你(杜丽娘)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也。流年加影,音轻飘而义过重,想了想,再加个“碎”字,成为“流年碎影”,名实相副了。之后是写,流年似水,逝者如斯,只靠回顾和笔墨,究竟能够留下多少痕迹呢?连一想到都不免有些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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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92 1994年1月16日于西郊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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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197 流年碎影 [:1706044044]
1706044198 流年碎影 乡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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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00 学史笔,某某,某地人也,一本观我生的书,由家乡写起。与地相比,也许“时”更重要,至少是同样重要,可是难解(因为既有康德的,又有爱因斯坦的)而好说,就先说时。我是清朝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丑时(午夜后一时至三时)生人,折合公历就移后一年,成为1909年1月7日。其时光绪皇帝和那位狠毒糊涂的那拉氏老太太都已经见了上帝(他们都是戊申十月死的),所以坠地之后,名义是光绪皇帝载湉的子民,实际是宣统皇帝溥仪(戊申十一月即位)的子民。这时间,如果也有个人迷信的癖好,能不能东拉西扯,找点有关的什么,贴在面皮之上,以增添点荣誉呢?费力之后,居然找到两项。一项是,余生也不早,可是头上竟顶戴过两个皇帝。另一项是,只过了一年多,即1910年,地球的一位稀而且贵的客人,哈雷彗星就光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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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02 时说完,改为说地。关于地,我的所知是由小而大,或由近而远,可是为了易解,说就要倒转来,由大而小,或由远而近。大,不必大到北半球或亚洲的中国,只大到北方的直隶省(后改为河北省)就够了。还是说其时的,国都为北京,其周围一地区,沿明朝旧制,称顺天府(辖二十四县,民国建立以后改称京兆,所辖县减为二十)。府所辖有香河县,在北京东南一百多里,天津北(略偏西)一百多里。县南北长,东西短,西北是通县,北是三河县,东是宝坻县,西南是武清县。与运河关系密切:一是运河由通县南(略偏东)流,经过县的西部;二是由武清县河西务以北,分出个向东南流的支流,名青龙湾,注入七里海,把县境分为两部分,北部大,南北超过六十里,南部小,南北仅十余里(五十年代划归武清县)。青龙湾以南这部分,旧名是周智保,民国以后废保名,地属河北屯镇。镇北距青龙湾十里,东七八里是宝坻县境,南五六里、西二三里是武清县境。镇名河北屯,可以推知,其南曾有河,故老相传为萧太后运粮河,今则只有遗迹,流向如何也难于考实了。又可以推知,大概是明代,这里曾有军队驻防。不过到我见到的时候就可以说是早已没落,有桥而无流水,镇中心也只是有几家商店,一个残破关帝庙(神像也无)而已。且说镇西一二里,由东向西略偏南,迤逦有三个小村,薄庄、石庄、冯庄。薄庄,住户的绝大部分姓薄,推想是若干年前,一个姓薄的到此落户,逐渐繁衍的。石庄和冯庄也一样。三个庄,以石庄为最小,只有四五十户,其中一户姓张,我就生在这个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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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04 还是由大而小,先说这个名为石庄的小村。村有两条街,不是平行的,而是如写“口”字起笔的一竖加一横,比如一竖是南北向,较短,一横较长,就是东西向。东西向,街北的房子坐北向南,为正;住在街南,主房也要坐北向南,街门的位置,出入,都显得别扭。住在南北向那条街的就更差,也许街道昔日曾是河渠,低洼,村里人呼之为道沟,街东人家不多,住在街西也显得局促,有偏安的况味。我家不姓石,自然是外来户;而且有案可查,是曾祖父或祖父辈由镇东端一条名为“小街子”的街巷迁来的。迁之前要买房或可筑屋之地,不知以何机缘,就买到石庄东西向街正中坐北向南那块地方。地点上好,南北的长度也合适,可以分为外、中、后三层院落,只是东西的宽度不够,应该是能容五间而只能容三间略多。因此,比如前院和中院都有东西房,站在院里就感到天不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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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06 这所住房可以称为老宅,推想是祖父辈所建,格局是北地千篇一律的。临街偏东为街门,宽大,为的是能够存放畜力拉的大车,车旁还能容人来往。偏西是南房,可住人,可贮物。其北为东西房各两间,我们家乡称之为盝顶,坐西的带有灵活性地住人(如来客,家中未婚大男),坐东的贮物。再北行进中门,我们家乡称为二门,有东西厢房各三间,记得西房住人,东房兼住人和牲畜。再往北是正房,中间称外屋,为往后院的通道,以及烟火可通室内火炕的锅灶。外屋之东的一间住屋级别最高,住年老并行辈高的;之西住行辈略低的。外屋有后门,出后门是后院,安置磨房和厕所。我幼年时候随着父母住正房西间,有墙角堆着制钱的清楚印象为证。可是生身却是在外院南房,因为父亲好赌,母亲常为此生气,一次唠叨旧事,说当年住在南房,父亲常常爬墙夜归的事,意思是为赌博生气,已经是数十年来久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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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08 由石庄的石姓人看,我们是移民。也许移民脚跟未稳,就不能不勤奋吧,于是,还是在我出生的大以前,就在街西端的南部,买了面积相当大的一块空地。其后是在空地的东南部建了房,祖辈分家,曾祖的最小儿子,行三,迁过去。房之西的空地,后来父亲与叔父分家,一分为二,靠东归我家,靠西归叔父;都是闲时种菜,秋收时做场院。还有新的扩张,是我十岁左右,老宅东邻的石家穷困,不得不卖住房,依传统习惯,近邻有优先权,我们就买了。这新宅在东,称为东院,老宅称为西院。不久之后,父亲与叔父分家,房、地、什物均分为两份,用碰运气的抓阄法决定取舍,父亲抓到东院,此后我就离开老宅,把这新宅院看作家。这新宅院,宽度增加,只是房太少,仅有正房四间半,而且是土坯的。以后半个世纪以上,专就这个宅院说,先是陆续增建、改建房屋,到功德圆满已经是三十年代末。其后迎来四十年代后期的土改,房屋瓜分,又迎来七十年代的唐山大地震,坍塌为一片瓦砾。瓦砾由生产队清除,房址改为通道,于是这早年的家就只能存于记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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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10 旧事,就是要说记忆中的。以上已经由省、县之大说到一家之小,用意是先画个轮廓;想进一步了解,就要加细说说家的周围,这就宜于由近而远。四邻没有什么可说的,既都是农户,又都姓石。村里有两口水井,一在家门以西几十步,街北,一在东西街和南北街的交接处。我们吃家门以西那口井的水,总是早晨挑满缸(在正房前的院内),用一天。当时觉得,水味甜而正,比其他村的好,现在想,这大概就是同于阿Q之爱未庄吧?这也好,因为合于祖传的养生之道,知足常乐。还要说一下,其时都是人神杂居,我们村,东西街近西端路北有个关帝庙(其前为水井),东端路北有个土地庙。关帝庙只一间,敞亮,屋前有砖陛,便于年节在其上放鞭炮。土地庙过于矮小,身材高的头可以及檐,其前有空地,早晨总有十个八个长舌男在那里聊大天。其时是这样利用庙,或看待庙,落后吗?愚昧吗?承认有神鬼,是愚昧。但那是清末民初,五四以前,现在是将及百年过去,不是还有不少男领其带,女高其跟,到神店大叩其头吗?可见开化云云也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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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12 由小村扩张,先要说说唇齿相依的薄庄和冯庄。就方向说,薄庄在石庄东北,可是连而不断。只东西一条街,出东口不远,过个石桥就是河北屯镇的前街。街道偏东向北有个通道,北行二三十步,路西有个关帝庙,也是孤单的一间,再北行约半里,就是镇西北部的药王庙,镇立小学的所在地。到我上小学时期,往镇买物(家乡语,平时为上街;十天两次的集日为赶集)是有时,往药王庙就读是一天往返两次,路都有两条:一条是走村外,往镇是走薄庄之南,往药王庙是走薄庄之北;另一条就是走薄庄村内。冯庄在石庄的西南,也离得近,如石庄的西部与冯庄的东部只是一个名为南河的小河沟之隔。冯庄面积大,户多,不只有东西向平行的两条街,而且因为街道长,中间有南北向名为路口的通道隔开。我同冯庄的关系,主要是两种。一种是,家里有一块较大的田地在庄的西南方,下田干农活要穿过路口。另一种,冯庄东端有个娘娘庙,西端有个火神庙,火神庙有个小学,与我无关,娘娘庙定时有高跷会,关系就大了。小时候住在农村,杂活多,粗茶淡饭,几乎没有娱乐,唯一的机会就是过年看会。看会,月光灯影之下,可以看扮演人的戏耍,还可以看看会之人。这人,主要是农村所谓大姑娘小媳妇,平时深居中门之内,是难得见到的。其时,我自然还没有“人约黄昏后”的机遇,甚至想法,可是人终归是人,现在回想,彼时愿意随着锣鼓声串街串巷,看红妆翠袖,也许心中已经闪动幽梦之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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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14 接着说镇。镇名河北屯,镇南确是紧靠着河,不知为什么,今名李家河,镇东西端,河上都有相当大的石桥,可以想见,昔年水量必不很小。镇靠南中心有个空场,想是为集日可以容纳摊贩。其东其北是住宅区,相当大。商店围在中心四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是说,日常所用,都可以买到。我印象最深的是两家所谓杂货铺,路南偏西名福源号,路北名福利号,主要卖食品和日用品,如糕点、香油、酱油、醋等皆自做,料精工细价公道,远非现在凭广告吹而兼骗的种种所能及。福利号东邻有个最大的商店,双泉涌烧锅,即造酒厂,制品远销北京。其时我们未成年的人不许喝酒,与这个商店的因缘,也只是过其门,感到有一种酒糟味往鼻子里钻而已。商品,幼年最喜欢的是年节前,东南角牲口市卖的鞭炮,街南关帝庙卖的年画。买鞭炮,主要图的是除夕提灯游长街的一夕之欢,年画贴在壁上则可以经常看。年画喜欢故事的,因为可以多容纳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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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16 镇的大作用是供应所需,通有无,所以在我幼年的眼里,河北屯是个大地方。同样大而不很亲近的还有几个镇。北而略偏东有刘宋镇,属香河县,在青龙湾以北,距家乡十几里,我没去过。正东有大口屯镇,属宝坻县,也在青龙湾的彼一方,距家乡二十里,我也没去过。东南有崔黄口镇,属武清县,距家乡十五里,我在那里看过会。这个镇大,富厚,如果也有自大狂的病,还有可以说说的:远的,与《红楼梦》有关的“崔口”,推想就是这个地方;近的,北洋军阀时期这小地方还出了一阀,江西督军陈光远。正南略偏西有大良镇,也属武清县,距家乡才六里,我当然去过。有意思的是镇东部有个塔,推想必是什么寺的遗存,身量不高,可是位置不低,家乡谚语有云,“大良塔,小良锥,姑姑寺的铁棒槌”,家乡文物,它列第一,可惜,听说,也早已不存了。西北有河西务镇,也属武清县,在运河西岸,距家乡三十里,我出外上学,先则通县,后则北京,来往常经过那里。经过,要渡河,看岸上堤柳成行,河水缓缓南流,不由得想到林黛玉的乘船往返,不免有“逝者如斯夫”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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