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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乡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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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史笔,某某,某地人也,一本观我生的书,由家乡写起。与地相比,也许“时”更重要,至少是同样重要,可是难解(因为既有康德的,又有爱因斯坦的)而好说,就先说时。我是清朝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丑时(午夜后一时至三时)生人,折合公历就移后一年,成为1909年1月7日。其时光绪皇帝和那位狠毒糊涂的那拉氏老太太都已经见了上帝(他们都是戊申十月死的),所以坠地之后,名义是光绪皇帝载湉的子民,实际是宣统皇帝溥仪(戊申十一月即位)的子民。这时间,如果也有个人迷信的癖好,能不能东拉西扯,找点有关的什么,贴在面皮之上,以增添点荣誉呢?费力之后,居然找到两项。一项是,余生也不早,可是头上竟顶戴过两个皇帝。另一项是,只过了一年多,即1910年,地球的一位稀而且贵的客人,哈雷彗星就光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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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说完,改为说地。关于地,我的所知是由小而大,或由近而远,可是为了易解,说就要倒转来,由大而小,或由远而近。大,不必大到北半球或亚洲的中国,只大到北方的直隶省(后改为河北省)就够了。还是说其时的,国都为北京,其周围一地区,沿明朝旧制,称顺天府(辖二十四县,民国建立以后改称京兆,所辖县减为二十)。府所辖有香河县,在北京东南一百多里,天津北(略偏西)一百多里。县南北长,东西短,西北是通县,北是三河县,东是宝坻县,西南是武清县。与运河关系密切:一是运河由通县南(略偏东)流,经过县的西部;二是由武清县河西务以北,分出个向东南流的支流,名青龙湾,注入七里海,把县境分为两部分,北部大,南北超过六十里,南部小,南北仅十余里(五十年代划归武清县)。青龙湾以南这部分,旧名是周智保,民国以后废保名,地属河北屯镇。镇北距青龙湾十里,东七八里是宝坻县境,南五六里、西二三里是武清县境。镇名河北屯,可以推知,其南曾有河,故老相传为萧太后运粮河,今则只有遗迹,流向如何也难于考实了。又可以推知,大概是明代,这里曾有军队驻防。不过到我见到的时候就可以说是早已没落,有桥而无流水,镇中心也只是有几家商店,一个残破关帝庙(神像也无)而已。且说镇西一二里,由东向西略偏南,迤逦有三个小村,薄庄、石庄、冯庄。薄庄,住户的绝大部分姓薄,推想是若干年前,一个姓薄的到此落户,逐渐繁衍的。石庄和冯庄也一样。三个庄,以石庄为最小,只有四五十户,其中一户姓张,我就生在这个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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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由大而小,先说这个名为石庄的小村。村有两条街,不是平行的,而是如写“口”字起笔的一竖加一横,比如一竖是南北向,较短,一横较长,就是东西向。东西向,街北的房子坐北向南,为正;住在街南,主房也要坐北向南,街门的位置,出入,都显得别扭。住在南北向那条街的就更差,也许街道昔日曾是河渠,低洼,村里人呼之为道沟,街东人家不多,住在街西也显得局促,有偏安的况味。我家不姓石,自然是外来户;而且有案可查,是曾祖父或祖父辈由镇东端一条名为“小街子”的街巷迁来的。迁之前要买房或可筑屋之地,不知以何机缘,就买到石庄东西向街正中坐北向南那块地方。地点上好,南北的长度也合适,可以分为外、中、后三层院落,只是东西的宽度不够,应该是能容五间而只能容三间略多。因此,比如前院和中院都有东西房,站在院里就感到天不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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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住房可以称为老宅,推想是祖父辈所建,格局是北地千篇一律的。临街偏东为街门,宽大,为的是能够存放畜力拉的大车,车旁还能容人来往。偏西是南房,可住人,可贮物。其北为东西房各两间,我们家乡称之为盝顶,坐西的带有灵活性地住人(如来客,家中未婚大男),坐东的贮物。再北行进中门,我们家乡称为二门,有东西厢房各三间,记得西房住人,东房兼住人和牲畜。再往北是正房,中间称外屋,为往后院的通道,以及烟火可通室内火炕的锅灶。外屋之东的一间住屋级别最高,住年老并行辈高的;之西住行辈略低的。外屋有后门,出后门是后院,安置磨房和厕所。我幼年时候随着父母住正房西间,有墙角堆着制钱的清楚印象为证。可是生身却是在外院南房,因为父亲好赌,母亲常为此生气,一次唠叨旧事,说当年住在南房,父亲常常爬墙夜归的事,意思是为赌博生气,已经是数十年来久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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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石庄的石姓人看,我们是移民。也许移民脚跟未稳,就不能不勤奋吧,于是,还是在我出生的大以前,就在街西端的南部,买了面积相当大的一块空地。其后是在空地的东南部建了房,祖辈分家,曾祖的最小儿子,行三,迁过去。房之西的空地,后来父亲与叔父分家,一分为二,靠东归我家,靠西归叔父;都是闲时种菜,秋收时做场院。还有新的扩张,是我十岁左右,老宅东邻的石家穷困,不得不卖住房,依传统习惯,近邻有优先权,我们就买了。这新宅在东,称为东院,老宅称为西院。不久之后,父亲与叔父分家,房、地、什物均分为两份,用碰运气的抓阄法决定取舍,父亲抓到东院,此后我就离开老宅,把这新宅院看作家。这新宅院,宽度增加,只是房太少,仅有正房四间半,而且是土坯的。以后半个世纪以上,专就这个宅院说,先是陆续增建、改建房屋,到功德圆满已经是三十年代末。其后迎来四十年代后期的土改,房屋瓜分,又迎来七十年代的唐山大地震,坍塌为一片瓦砾。瓦砾由生产队清除,房址改为通道,于是这早年的家就只能存于记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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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就是要说记忆中的。以上已经由省、县之大说到一家之小,用意是先画个轮廓;想进一步了解,就要加细说说家的周围,这就宜于由近而远。四邻没有什么可说的,既都是农户,又都姓石。村里有两口水井,一在家门以西几十步,街北,一在东西街和南北街的交接处。我们吃家门以西那口井的水,总是早晨挑满缸(在正房前的院内),用一天。当时觉得,水味甜而正,比其他村的好,现在想,这大概就是同于阿Q之爱未庄吧?这也好,因为合于祖传的养生之道,知足常乐。还要说一下,其时都是人神杂居,我们村,东西街近西端路北有个关帝庙(其前为水井),东端路北有个土地庙。关帝庙只一间,敞亮,屋前有砖陛,便于年节在其上放鞭炮。土地庙过于矮小,身材高的头可以及檐,其前有空地,早晨总有十个八个长舌男在那里聊大天。其时是这样利用庙,或看待庙,落后吗?愚昧吗?承认有神鬼,是愚昧。但那是清末民初,五四以前,现在是将及百年过去,不是还有不少男领其带,女高其跟,到神店大叩其头吗?可见开化云云也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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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小村扩张,先要说说唇齿相依的薄庄和冯庄。就方向说,薄庄在石庄东北,可是连而不断。只东西一条街,出东口不远,过个石桥就是河北屯镇的前街。街道偏东向北有个通道,北行二三十步,路西有个关帝庙,也是孤单的一间,再北行约半里,就是镇西北部的药王庙,镇立小学的所在地。到我上小学时期,往镇买物(家乡语,平时为上街;十天两次的集日为赶集)是有时,往药王庙就读是一天往返两次,路都有两条:一条是走村外,往镇是走薄庄之南,往药王庙是走薄庄之北;另一条就是走薄庄村内。冯庄在石庄的西南,也离得近,如石庄的西部与冯庄的东部只是一个名为南河的小河沟之隔。冯庄面积大,户多,不只有东西向平行的两条街,而且因为街道长,中间有南北向名为路口的通道隔开。我同冯庄的关系,主要是两种。一种是,家里有一块较大的田地在庄的西南方,下田干农活要穿过路口。另一种,冯庄东端有个娘娘庙,西端有个火神庙,火神庙有个小学,与我无关,娘娘庙定时有高跷会,关系就大了。小时候住在农村,杂活多,粗茶淡饭,几乎没有娱乐,唯一的机会就是过年看会。看会,月光灯影之下,可以看扮演人的戏耍,还可以看看会之人。这人,主要是农村所谓大姑娘小媳妇,平时深居中门之内,是难得见到的。其时,我自然还没有“人约黄昏后”的机遇,甚至想法,可是人终归是人,现在回想,彼时愿意随着锣鼓声串街串巷,看红妆翠袖,也许心中已经闪动幽梦之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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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镇。镇名河北屯,镇南确是紧靠着河,不知为什么,今名李家河,镇东西端,河上都有相当大的石桥,可以想见,昔年水量必不很小。镇靠南中心有个空场,想是为集日可以容纳摊贩。其东其北是住宅区,相当大。商店围在中心四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是说,日常所用,都可以买到。我印象最深的是两家所谓杂货铺,路南偏西名福源号,路北名福利号,主要卖食品和日用品,如糕点、香油、酱油、醋等皆自做,料精工细价公道,远非现在凭广告吹而兼骗的种种所能及。福利号东邻有个最大的商店,双泉涌烧锅,即造酒厂,制品远销北京。其时我们未成年的人不许喝酒,与这个商店的因缘,也只是过其门,感到有一种酒糟味往鼻子里钻而已。商品,幼年最喜欢的是年节前,东南角牲口市卖的鞭炮,街南关帝庙卖的年画。买鞭炮,主要图的是除夕提灯游长街的一夕之欢,年画贴在壁上则可以经常看。年画喜欢故事的,因为可以多容纳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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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的大作用是供应所需,通有无,所以在我幼年的眼里,河北屯是个大地方。同样大而不很亲近的还有几个镇。北而略偏东有刘宋镇,属香河县,在青龙湾以北,距家乡十几里,我没去过。正东有大口屯镇,属宝坻县,也在青龙湾的彼一方,距家乡二十里,我也没去过。东南有崔黄口镇,属武清县,距家乡十五里,我在那里看过会。这个镇大,富厚,如果也有自大狂的病,还有可以说说的:远的,与《红楼梦》有关的“崔口”,推想就是这个地方;近的,北洋军阀时期这小地方还出了一阀,江西督军陈光远。正南略偏西有大良镇,也属武清县,距家乡才六里,我当然去过。有意思的是镇东部有个塔,推想必是什么寺的遗存,身量不高,可是位置不低,家乡谚语有云,“大良塔,小良锥,姑姑寺的铁棒槌”,家乡文物,它列第一,可惜,听说,也早已不存了。西北有河西务镇,也属武清县,在运河西岸,距家乡三十里,我出外上学,先则通县,后则北京,来往常经过那里。经过,要渡河,看岸上堤柳成行,河水缓缓南流,不由得想到林黛玉的乘船往返,不免有“逝者如斯夫”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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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以再扩张一些,家乡是个小地方,有些人,有时有机会接触大地方,更多的人,没机会接触,会想到大地方,干脆再说说大地方。这大地方是天津和北京。家乡离北京远,西北行二百里以外,很少有人去。天津在正南略偏东,才一百里,家乡,小本经营的,只想开开眼的,不断有人去。来往,买来农村少见的东西,夸说都市的繁华,都使我身拘于近而心飞到远方。其时已经有电灯,有时入夜站在村野南望,能见一片微亮的光,心想那就是天津,街市上,玉楼中,人都在做什么呢?我们的石庄,甚至河北屯镇,究竟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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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族 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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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生身,今追得近,只三代,意在找扣帽子然后整之的理由。古追得远,泛说是标郡望,如我就可以说清河张氏;还可以指实说,如《张迁碑》,开场道字号就拉来周的张仲,汉的张良和张释之。我生于乡村的农家,也许上推若干代都不通文墨,也就不知道清河是什么地方,远古还有什么张仲,近古还有以杀人为乐的张献忠。但慎终追远的旧规还是不敢放弃的,因而关于祖先,也就还保留一些传说(是否有族谱保存在某家,不知道)。传说只远到明朝初年,那位远祖张某某是南京人,住在中华门(城正南方的门)外大红门,从龙(随明成祖迁都)北来落户的。落户之地为河北屯,推想是军人出身,驻防屯垦,成家立业,就不再移动。这传说不假,重要的证据有两种。一种是子孙的繁衍。镇东南部有东西向一条街,地势较高,名“小街子”,住户都姓张,同姓外姓都承认是同族;我们石庄的张姓,还有镇西北部药王庙街的两家张姓,都记得是从那里迁出来的。另一种是坟地和祭祀的大一统。由小街子东行约半里,路南有一块地势高、面积大的坟地,最北端的一个坟高大如土丘,据说葬的就是由南京来的那位远祖。其下往南,一代一代往下排,成扇面形,总有近二十行,据说我的曾祖父还埋在那里,因为不再有空地,由我祖父辈起才另立坟地。祖传不只有坟地,还有祭田,我幼年时候,清明节,照例由种祭田(如何轮流,不知道)的人家备祭品,同族男性上午都到坟地集合,然后祭,礼毕,种祭田的人家招待吃午饭,有酒有肉。这维系同气连枝关系的旧规也许是这位远祖创的?如果竟是这样,用旧的眼光看,他也是个有心人了。有心,还有存于传说中的,是他嘱咐下一代,并要求代代下传,如果有谁到南京去,要到城南大红门去看看,姓张的都是同族,一家人。这种狐死首丘的心情,我也有,可惜是去者日以疏,我到过几次南京,而且出过中华门,竟没有到大红门看看,可谓数典忘祖了。但也可以使我们有所悟,是根据自己的理想甚至幻想,希望或限定后来者,于自己百年之后还如何如何,总是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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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可说的不过这一点点,只好转为说近的。曾祖一代,我没见过,由祖父辈说起。曾祖父有三个儿子,我祖父行二;大概没有女儿,因为不记得有呼为姑奶奶的长辈。祖父名叫张伦,是个典型的朴实而善良的农民,俭约,勤勉,和善,就是对我们孩子,也是怜爱而不斥责。一生只有一个愿望,温饱,境遇一年比一年好。谢天谢地,二十年代初,他虚岁七十四,因摔伤病故,家业先是家内人分,后是塞外人分,最后化为零,他都没看见。祖母是冯庄杨姓的女儿,可能是我很小时候甚至出世之前就故去,因为记忆中没有关于她的印象。所知的一点点是听母亲说的,性格与祖父不同,有主意,有脾气,遇事占先,敢说敢做,还有个其时妇女不该有的嗜好,斗纸牌。据说是受她母亲影响:在冯庄,她母亲曾一夜输一头驴,是有口皆碑的。祖母好赌,自然不免要输些钱,祖父疼得慌,可是生性懦弱,管不了。也推想就是因此,祖母早逝,祖父鳏居若干年,并未显出有念旧的心情。祖辈还有母系的一支,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外祖父姓蓝,住我家北面偏东的杨家场(chǎng),在青龙湾南一里多,距我家八里。外祖父也是善良的农民,与祖父相比,只是身量稍矮,更温和,少言语。外祖母是我家东南打铁苏庄子的人,性格有特点,敞快,要强要好,而且不满足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年岁不很老,就求安身立命之道。她不识字,自然不能阅藏(zàng),于是近水楼台,接受其时流行于农村的一种所谓“道门”的道,要旨不过是积善言善行可以得善报。是二三十年代之间,我到外面上学,读了些西方进口的,记得有一次,曾面对外祖母说道门之不可信。外祖母很生气,或说很急,推想是怕我攻乎异端,将来不得善报。大概是四十年代早期吧,外祖母作古了,仅仅比外祖父晚十天,可以想见,她有“道”可依,心情一定是平静的。我呢,惭愧,是直到现在,还是望道而未之见,所以有时想到外祖母,就禁不住想到大道多歧,我是走了弯路,或者竟是差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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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祖父辈降到更近,是父母。祖父有四个孩子,长一女,我呼为大姑,父亲行二,其下一男一女,我呼为三叔和老(义为在同辈中年岁最小)姑(大排行应为五姑)。父亲排同族的“万”字,名万福,健壮,读过三百千,能写工整的楷书。性格受祖母的影响大,直率,暴躁,喜交往,尤其好赌博。年轻时候随大祖父在崔黄口镇染坊业学过徒,后来就一直在家乡务农。因为好赌,一生输了不少钱。又因为好交往,总是以善意对人,人缘不坏,在村里也可算作头面人物。母亲受外祖父的影响大,沉静,和善,明理,对人,不管长幼,都能得体,处理家常琐事,也能井井有条。她一生苦多乐少。苦之最大者是为父亲赌博生气,可是旧时代,没有办法补救,只好忍。生我之前,她生过一个女儿,名小勤(?),她最疼爱,不幸几岁时候死了,也使她很伤心。再有一种,是土改时候,空手,穿过庄稼地跑出来,多半生守着的房屋、衣物,都没了,心情的暗淡是可以想见的。但是她还是能够安之若命,很少落泪,更不哭哭啼啼。我的性格,自信是近于母亲的,可惜是所得还不够多,轻的如喜怒不形于色,重的如处逆境安之若命,与母亲相比,我就只能感到惭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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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之下,亲属中最近的是一母所生,有长于我五岁的胞兄,幼于我九岁的胞妹。胞兄名张璞(排玉字),字一真。推想是父亲有些改革开放思想,家乡只有初级小学(四年毕业),就送他到县城去上高级小学(三年毕业)。这乡村中的创举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总的说是没有他前头带路,我是殊少可能弃农弃商的。且说他县立高级小学毕业之后,不知怎么就考上其时设在卢沟桥的京兆师范学校。六年毕业,回县城教小学,以后当过校长、教育局长,成为县城里中级头面人物,直到解放后才到唐山,改行干别的。他天资不低,功课不坏,还迷过书法,学晚清张裕钊,惜乎有始无终,又未能取法乎上。他的性格,我看主要是由父亲来,加上不少后天的小官僚环境的熏染,成为得乐且乐和玩世不恭。这对他有坏处,是限定他只能在世俗中混。但也不无好处,譬如在“大革命”中,他被批斗,被驱逐还乡,他都能处之泰然,有机会找到酒还是喝得醉醺醺,然后卧床睡大觉。胞妹的性格多由父亲来,急,喜怒形于色。幸而天假二姑母之口,与远在二十里外的邢姓结为良缘。妹丈邢君,如果考脾气好,无论参赛者多少,他必考第一。一生没跟人吵过架,就是对淘气的孩子,也是和颜悦色,细声细语。这样,胞妹虽然脾气不好,有时无名火起,对方还是以笑脸反应,家庭中也就还能够和睦相处。不幸的一面是生育多,身体负担过重,年未及花甲就患了相当严重的心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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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祖父辈起的直系说完,还应该说说家乡所谓“近支”的。大祖父没有儿子,祖父有两个,依封建习惯,我父亲应该过继给大祖父。这样,依法的血统,大祖父和祖父是两支,依真的血统,因为女儿是人家的人,实际就只有祖父一支。所以祖父辈分家,财产各三分之一,三祖父迁出老宅,到村西端南院去住,大祖父和祖父还是在老宅合伙过。大祖母姓刘,也是冯庄的娘家,为人宽厚善良到无以复加。孔子的理想上德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她总是先立人、先达人,也许然后还想不到自己。现在还记得母亲说:“你大奶奶就是这样心眼儿好,门口来要饭的,听见就坐不住,拿起饽饽就往外跑。”如果我从俗,坚信活着比死好,还要记一笔大祖母的功德。也是听母亲说,我五岁(三周岁多)时候,不知什么病,发高烧,都认为没救了,地上铺上席片,放在上面,准备一旦断气就卷上,送到村东乱死岗上去埋(未成婚的不能入坟地),是大祖母舍不得,抱起来在屋里来回走,过一会儿,居然就活了。大概是我刚上小学时候,大祖母逝世了,总活到古稀左右吧。到现在,七十多年过去,我有时还想到她,闭目,仿佛仍能见到她那苍老朴厚和善的样子。当然,最值得怀念的还是她那爱人胜己的火热的心,现在还能找到吗?她留下的事迹很少,我不能给她立传,我只能这样说,我欢迎查三代,因为我有这样一位大祖母,我感到光荣,而且是无上的。大祖母生两个女儿。长的一位与我母亲同龄,我呼为二姑,嫁到东南二十里外的八里庄,是续弦。性格与大祖母一样,只是处世略露锋芒。也是待人胜己,对前妻生的一个男孩(我呼为大表兄)如亲生一样。最喜欢说媒,因为她以为这是成人之美,碰到机会,不能成全就受不了。二姑丈姓董,大概是读过书的,相貌举止都文绉绉的。二姑母生的第一个是女儿,我呼为大姐,我当时的印象,在诸姐妹中她是最美的。大祖母的第二个女儿,我呼为三姑,嫁村西三里的张庄马家。这位三姑母为人也忠厚。只是偏于懦弱,容易给人一种无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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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生的大女儿,在兄弟姐妹中年最长,我呼为大姑。记得是出嫁后不久丧夫,改适青龙湾北的某家,丈夫通文墨,生活不整饬,外号烟鬼。这是双料的不光彩,所以来往不多,又因为这位姑母早逝,在我的记忆中,很快就断关系了。三叔父性格完全像祖父,温和到近于懦弱,与世无争,规规矩矩过日子。先娶的三婶母早死,留下二女一男,继娶的三婶母精明能干,三叔父得以在不问家事中过一生,享上寿,也可以算是谦受益了。祖父的最小女儿,大排行第五,我呼为老姑,生后不久祖母就病逝,是我母亲照顾养成人的。嫁村西十二里的迤寺村李家,同家里来往比较多,显得关系近,比如每年正月我们弟兄去拜年,总要留下住一两夜,吃饱了玩,玩累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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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祖父如大祖父,也死得早。留下三个孩子,一男二女。三祖母身量矮,连带二叔父(年岁在父亲和三叔父之间)也个儿矮,村里人呼为矬子。性格属于外场一类,喜欢夸夸其谈,间以诙谐。可是惧内,家中任何事也做不了主。年长的一女,我呼为四姑,却不矮,在诸姐妹中最漂亮,风度潇洒,嫁青龙湾北的程富屯倪家,姑丈是读书人,深沉文雅,也算得才子配上佳人。生三女一子,子名守正,入西南联大学物理,其后在天津大学任教,在家乡的亲属中,与我的交谊最深。三祖父的另一个女儿排行第六,我呼为六姑,记得个儿也不高,安安静静的,嫁村南六七里的屯土庄糜家,我们拜年去过,印象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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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行二,我幼年时候,大外祖父已经不在,分居,住房的东一半,长辈是大舅父和大舅母。他们的长子名文秀,有个童养媳姓严,我们都呼为大姐,容貌美丽,性格沉静,我一年前写《故园人影》曾提到她,是因为在我们那样贫困的农村,我一直觉得,只有她可以入《聊斋志异》或《红楼梦》。大外祖父还有一女,也许比大舅父年长吧,我呼为大姨,嫁村西五里的同城村刘家。大姨的一个儿子走读书的路,到北京上朝阳学院,在本篇说的族属中,上高等学校的只有我和他以及倪守正三个。外祖父孩子多,二男四女。只有二舅父是前一个外祖母生的,性格如外祖父,碌碌无闻。另一个舅父年龄最小,我呼为老舅,朴实而比较活动,每年秋后农闲时期到蓟县去开糖房,做关东糖卖。四个女儿。我母亲最年长,大排行行二。以下三姨懦弱无能,嫁本村一个半傻的。四姨和老姨都有外祖母的风度,精明,要强要好。老姨远嫁宝坻县小口哨村,夫妻和美,都得上寿。四姨嫁村西七八里的李大人庄,四姨丈早故,四姨到天津当保姆,没挣多少钱却丢掉乡里的朴实,我三十年代中期起常到天津去,有时还见到她。她生两个儿子,都刚成年就夭折,在诸姑诸姨中,用旧语说,她是最命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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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命苦,不由得想到叔本华,他把并世的人看作苦朋友,大概就是“畏天命”的进一步吧?以上提到的几代亲属,几乎都作古了;有的还未得寿终正寝,如我的胞兄,唐山地震被砸死,死于天灾,我的二婶母,土改时被拉上街头,慢慢打死,死于人祸。往深处想,人,何以有生,不知道,至少是非己力所能左右;有生之后必有死,穷也罢,达也罢,苦也罢,乐也罢,都不得不演完这命定的一场,然后撒手而去。所余有什么呢?至多是还有或多或少的人记得而已。我不惮烦写这些,于记己身过往不能不提到之外,也有表示还记得他们的意思。但这究竟有什么用呢?还是过去的就任它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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