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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就是要说记忆中的。以上已经由省、县之大说到一家之小,用意是先画个轮廓;想进一步了解,就要加细说说家的周围,这就宜于由近而远。四邻没有什么可说的,既都是农户,又都姓石。村里有两口水井,一在家门以西几十步,街北,一在东西街和南北街的交接处。我们吃家门以西那口井的水,总是早晨挑满缸(在正房前的院内),用一天。当时觉得,水味甜而正,比其他村的好,现在想,这大概就是同于阿Q之爱未庄吧?这也好,因为合于祖传的养生之道,知足常乐。还要说一下,其时都是人神杂居,我们村,东西街近西端路北有个关帝庙(其前为水井),东端路北有个土地庙。关帝庙只一间,敞亮,屋前有砖陛,便于年节在其上放鞭炮。土地庙过于矮小,身材高的头可以及檐,其前有空地,早晨总有十个八个长舌男在那里聊大天。其时是这样利用庙,或看待庙,落后吗?愚昧吗?承认有神鬼,是愚昧。但那是清末民初,五四以前,现在是将及百年过去,不是还有不少男领其带,女高其跟,到神店大叩其头吗?可见开化云云也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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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小村扩张,先要说说唇齿相依的薄庄和冯庄。就方向说,薄庄在石庄东北,可是连而不断。只东西一条街,出东口不远,过个石桥就是河北屯镇的前街。街道偏东向北有个通道,北行二三十步,路西有个关帝庙,也是孤单的一间,再北行约半里,就是镇西北部的药王庙,镇立小学的所在地。到我上小学时期,往镇买物(家乡语,平时为上街;十天两次的集日为赶集)是有时,往药王庙就读是一天往返两次,路都有两条:一条是走村外,往镇是走薄庄之南,往药王庙是走薄庄之北;另一条就是走薄庄村内。冯庄在石庄的西南,也离得近,如石庄的西部与冯庄的东部只是一个名为南河的小河沟之隔。冯庄面积大,户多,不只有东西向平行的两条街,而且因为街道长,中间有南北向名为路口的通道隔开。我同冯庄的关系,主要是两种。一种是,家里有一块较大的田地在庄的西南方,下田干农活要穿过路口。另一种,冯庄东端有个娘娘庙,西端有个火神庙,火神庙有个小学,与我无关,娘娘庙定时有高跷会,关系就大了。小时候住在农村,杂活多,粗茶淡饭,几乎没有娱乐,唯一的机会就是过年看会。看会,月光灯影之下,可以看扮演人的戏耍,还可以看看会之人。这人,主要是农村所谓大姑娘小媳妇,平时深居中门之内,是难得见到的。其时,我自然还没有“人约黄昏后”的机遇,甚至想法,可是人终归是人,现在回想,彼时愿意随着锣鼓声串街串巷,看红妆翠袖,也许心中已经闪动幽梦之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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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镇。镇名河北屯,镇南确是紧靠着河,不知为什么,今名李家河,镇东西端,河上都有相当大的石桥,可以想见,昔年水量必不很小。镇靠南中心有个空场,想是为集日可以容纳摊贩。其东其北是住宅区,相当大。商店围在中心四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是说,日常所用,都可以买到。我印象最深的是两家所谓杂货铺,路南偏西名福源号,路北名福利号,主要卖食品和日用品,如糕点、香油、酱油、醋等皆自做,料精工细价公道,远非现在凭广告吹而兼骗的种种所能及。福利号东邻有个最大的商店,双泉涌烧锅,即造酒厂,制品远销北京。其时我们未成年的人不许喝酒,与这个商店的因缘,也只是过其门,感到有一种酒糟味往鼻子里钻而已。商品,幼年最喜欢的是年节前,东南角牲口市卖的鞭炮,街南关帝庙卖的年画。买鞭炮,主要图的是除夕提灯游长街的一夕之欢,年画贴在壁上则可以经常看。年画喜欢故事的,因为可以多容纳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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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的大作用是供应所需,通有无,所以在我幼年的眼里,河北屯是个大地方。同样大而不很亲近的还有几个镇。北而略偏东有刘宋镇,属香河县,在青龙湾以北,距家乡十几里,我没去过。正东有大口屯镇,属宝坻县,也在青龙湾的彼一方,距家乡二十里,我也没去过。东南有崔黄口镇,属武清县,距家乡十五里,我在那里看过会。这个镇大,富厚,如果也有自大狂的病,还有可以说说的:远的,与《红楼梦》有关的“崔口”,推想就是这个地方;近的,北洋军阀时期这小地方还出了一阀,江西督军陈光远。正南略偏西有大良镇,也属武清县,距家乡才六里,我当然去过。有意思的是镇东部有个塔,推想必是什么寺的遗存,身量不高,可是位置不低,家乡谚语有云,“大良塔,小良锥,姑姑寺的铁棒槌”,家乡文物,它列第一,可惜,听说,也早已不存了。西北有河西务镇,也属武清县,在运河西岸,距家乡三十里,我出外上学,先则通县,后则北京,来往常经过那里。经过,要渡河,看岸上堤柳成行,河水缓缓南流,不由得想到林黛玉的乘船往返,不免有“逝者如斯夫”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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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以再扩张一些,家乡是个小地方,有些人,有时有机会接触大地方,更多的人,没机会接触,会想到大地方,干脆再说说大地方。这大地方是天津和北京。家乡离北京远,西北行二百里以外,很少有人去。天津在正南略偏东,才一百里,家乡,小本经营的,只想开开眼的,不断有人去。来往,买来农村少见的东西,夸说都市的繁华,都使我身拘于近而心飞到远方。其时已经有电灯,有时入夜站在村野南望,能见一片微亮的光,心想那就是天津,街市上,玉楼中,人都在做什么呢?我们的石庄,甚至河北屯镇,究竟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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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族 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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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生身,今追得近,只三代,意在找扣帽子然后整之的理由。古追得远,泛说是标郡望,如我就可以说清河张氏;还可以指实说,如《张迁碑》,开场道字号就拉来周的张仲,汉的张良和张释之。我生于乡村的农家,也许上推若干代都不通文墨,也就不知道清河是什么地方,远古还有什么张仲,近古还有以杀人为乐的张献忠。但慎终追远的旧规还是不敢放弃的,因而关于祖先,也就还保留一些传说(是否有族谱保存在某家,不知道)。传说只远到明朝初年,那位远祖张某某是南京人,住在中华门(城正南方的门)外大红门,从龙(随明成祖迁都)北来落户的。落户之地为河北屯,推想是军人出身,驻防屯垦,成家立业,就不再移动。这传说不假,重要的证据有两种。一种是子孙的繁衍。镇东南部有东西向一条街,地势较高,名“小街子”,住户都姓张,同姓外姓都承认是同族;我们石庄的张姓,还有镇西北部药王庙街的两家张姓,都记得是从那里迁出来的。另一种是坟地和祭祀的大一统。由小街子东行约半里,路南有一块地势高、面积大的坟地,最北端的一个坟高大如土丘,据说葬的就是由南京来的那位远祖。其下往南,一代一代往下排,成扇面形,总有近二十行,据说我的曾祖父还埋在那里,因为不再有空地,由我祖父辈起才另立坟地。祖传不只有坟地,还有祭田,我幼年时候,清明节,照例由种祭田(如何轮流,不知道)的人家备祭品,同族男性上午都到坟地集合,然后祭,礼毕,种祭田的人家招待吃午饭,有酒有肉。这维系同气连枝关系的旧规也许是这位远祖创的?如果竟是这样,用旧的眼光看,他也是个有心人了。有心,还有存于传说中的,是他嘱咐下一代,并要求代代下传,如果有谁到南京去,要到城南大红门去看看,姓张的都是同族,一家人。这种狐死首丘的心情,我也有,可惜是去者日以疏,我到过几次南京,而且出过中华门,竟没有到大红门看看,可谓数典忘祖了。但也可以使我们有所悟,是根据自己的理想甚至幻想,希望或限定后来者,于自己百年之后还如何如何,总是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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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可说的不过这一点点,只好转为说近的。曾祖一代,我没见过,由祖父辈说起。曾祖父有三个儿子,我祖父行二;大概没有女儿,因为不记得有呼为姑奶奶的长辈。祖父名叫张伦,是个典型的朴实而善良的农民,俭约,勤勉,和善,就是对我们孩子,也是怜爱而不斥责。一生只有一个愿望,温饱,境遇一年比一年好。谢天谢地,二十年代初,他虚岁七十四,因摔伤病故,家业先是家内人分,后是塞外人分,最后化为零,他都没看见。祖母是冯庄杨姓的女儿,可能是我很小时候甚至出世之前就故去,因为记忆中没有关于她的印象。所知的一点点是听母亲说的,性格与祖父不同,有主意,有脾气,遇事占先,敢说敢做,还有个其时妇女不该有的嗜好,斗纸牌。据说是受她母亲影响:在冯庄,她母亲曾一夜输一头驴,是有口皆碑的。祖母好赌,自然不免要输些钱,祖父疼得慌,可是生性懦弱,管不了。也推想就是因此,祖母早逝,祖父鳏居若干年,并未显出有念旧的心情。祖辈还有母系的一支,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外祖父姓蓝,住我家北面偏东的杨家场(chǎng),在青龙湾南一里多,距我家八里。外祖父也是善良的农民,与祖父相比,只是身量稍矮,更温和,少言语。外祖母是我家东南打铁苏庄子的人,性格有特点,敞快,要强要好,而且不满足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年岁不很老,就求安身立命之道。她不识字,自然不能阅藏(zàng),于是近水楼台,接受其时流行于农村的一种所谓“道门”的道,要旨不过是积善言善行可以得善报。是二三十年代之间,我到外面上学,读了些西方进口的,记得有一次,曾面对外祖母说道门之不可信。外祖母很生气,或说很急,推想是怕我攻乎异端,将来不得善报。大概是四十年代早期吧,外祖母作古了,仅仅比外祖父晚十天,可以想见,她有“道”可依,心情一定是平静的。我呢,惭愧,是直到现在,还是望道而未之见,所以有时想到外祖母,就禁不住想到大道多歧,我是走了弯路,或者竟是差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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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祖父辈降到更近,是父母。祖父有四个孩子,长一女,我呼为大姑,父亲行二,其下一男一女,我呼为三叔和老(义为在同辈中年岁最小)姑(大排行应为五姑)。父亲排同族的“万”字,名万福,健壮,读过三百千,能写工整的楷书。性格受祖母的影响大,直率,暴躁,喜交往,尤其好赌博。年轻时候随大祖父在崔黄口镇染坊业学过徒,后来就一直在家乡务农。因为好赌,一生输了不少钱。又因为好交往,总是以善意对人,人缘不坏,在村里也可算作头面人物。母亲受外祖父的影响大,沉静,和善,明理,对人,不管长幼,都能得体,处理家常琐事,也能井井有条。她一生苦多乐少。苦之最大者是为父亲赌博生气,可是旧时代,没有办法补救,只好忍。生我之前,她生过一个女儿,名小勤(?),她最疼爱,不幸几岁时候死了,也使她很伤心。再有一种,是土改时候,空手,穿过庄稼地跑出来,多半生守着的房屋、衣物,都没了,心情的暗淡是可以想见的。但是她还是能够安之若命,很少落泪,更不哭哭啼啼。我的性格,自信是近于母亲的,可惜是所得还不够多,轻的如喜怒不形于色,重的如处逆境安之若命,与母亲相比,我就只能感到惭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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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之下,亲属中最近的是一母所生,有长于我五岁的胞兄,幼于我九岁的胞妹。胞兄名张璞(排玉字),字一真。推想是父亲有些改革开放思想,家乡只有初级小学(四年毕业),就送他到县城去上高级小学(三年毕业)。这乡村中的创举对我的一生影响很大,总的说是没有他前头带路,我是殊少可能弃农弃商的。且说他县立高级小学毕业之后,不知怎么就考上其时设在卢沟桥的京兆师范学校。六年毕业,回县城教小学,以后当过校长、教育局长,成为县城里中级头面人物,直到解放后才到唐山,改行干别的。他天资不低,功课不坏,还迷过书法,学晚清张裕钊,惜乎有始无终,又未能取法乎上。他的性格,我看主要是由父亲来,加上不少后天的小官僚环境的熏染,成为得乐且乐和玩世不恭。这对他有坏处,是限定他只能在世俗中混。但也不无好处,譬如在“大革命”中,他被批斗,被驱逐还乡,他都能处之泰然,有机会找到酒还是喝得醉醺醺,然后卧床睡大觉。胞妹的性格多由父亲来,急,喜怒形于色。幸而天假二姑母之口,与远在二十里外的邢姓结为良缘。妹丈邢君,如果考脾气好,无论参赛者多少,他必考第一。一生没跟人吵过架,就是对淘气的孩子,也是和颜悦色,细声细语。这样,胞妹虽然脾气不好,有时无名火起,对方还是以笑脸反应,家庭中也就还能够和睦相处。不幸的一面是生育多,身体负担过重,年未及花甲就患了相当严重的心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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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祖父辈起的直系说完,还应该说说家乡所谓“近支”的。大祖父没有儿子,祖父有两个,依封建习惯,我父亲应该过继给大祖父。这样,依法的血统,大祖父和祖父是两支,依真的血统,因为女儿是人家的人,实际就只有祖父一支。所以祖父辈分家,财产各三分之一,三祖父迁出老宅,到村西端南院去住,大祖父和祖父还是在老宅合伙过。大祖母姓刘,也是冯庄的娘家,为人宽厚善良到无以复加。孔子的理想上德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她总是先立人、先达人,也许然后还想不到自己。现在还记得母亲说:“你大奶奶就是这样心眼儿好,门口来要饭的,听见就坐不住,拿起饽饽就往外跑。”如果我从俗,坚信活着比死好,还要记一笔大祖母的功德。也是听母亲说,我五岁(三周岁多)时候,不知什么病,发高烧,都认为没救了,地上铺上席片,放在上面,准备一旦断气就卷上,送到村东乱死岗上去埋(未成婚的不能入坟地),是大祖母舍不得,抱起来在屋里来回走,过一会儿,居然就活了。大概是我刚上小学时候,大祖母逝世了,总活到古稀左右吧。到现在,七十多年过去,我有时还想到她,闭目,仿佛仍能见到她那苍老朴厚和善的样子。当然,最值得怀念的还是她那爱人胜己的火热的心,现在还能找到吗?她留下的事迹很少,我不能给她立传,我只能这样说,我欢迎查三代,因为我有这样一位大祖母,我感到光荣,而且是无上的。大祖母生两个女儿。长的一位与我母亲同龄,我呼为二姑,嫁到东南二十里外的八里庄,是续弦。性格与大祖母一样,只是处世略露锋芒。也是待人胜己,对前妻生的一个男孩(我呼为大表兄)如亲生一样。最喜欢说媒,因为她以为这是成人之美,碰到机会,不能成全就受不了。二姑丈姓董,大概是读过书的,相貌举止都文绉绉的。二姑母生的第一个是女儿,我呼为大姐,我当时的印象,在诸姐妹中她是最美的。大祖母的第二个女儿,我呼为三姑,嫁村西三里的张庄马家。这位三姑母为人也忠厚。只是偏于懦弱,容易给人一种无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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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生的大女儿,在兄弟姐妹中年最长,我呼为大姑。记得是出嫁后不久丧夫,改适青龙湾北的某家,丈夫通文墨,生活不整饬,外号烟鬼。这是双料的不光彩,所以来往不多,又因为这位姑母早逝,在我的记忆中,很快就断关系了。三叔父性格完全像祖父,温和到近于懦弱,与世无争,规规矩矩过日子。先娶的三婶母早死,留下二女一男,继娶的三婶母精明能干,三叔父得以在不问家事中过一生,享上寿,也可以算是谦受益了。祖父的最小女儿,大排行第五,我呼为老姑,生后不久祖母就病逝,是我母亲照顾养成人的。嫁村西十二里的迤寺村李家,同家里来往比较多,显得关系近,比如每年正月我们弟兄去拜年,总要留下住一两夜,吃饱了玩,玩累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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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祖父如大祖父,也死得早。留下三个孩子,一男二女。三祖母身量矮,连带二叔父(年岁在父亲和三叔父之间)也个儿矮,村里人呼为矬子。性格属于外场一类,喜欢夸夸其谈,间以诙谐。可是惧内,家中任何事也做不了主。年长的一女,我呼为四姑,却不矮,在诸姐妹中最漂亮,风度潇洒,嫁青龙湾北的程富屯倪家,姑丈是读书人,深沉文雅,也算得才子配上佳人。生三女一子,子名守正,入西南联大学物理,其后在天津大学任教,在家乡的亲属中,与我的交谊最深。三祖父的另一个女儿排行第六,我呼为六姑,记得个儿也不高,安安静静的,嫁村南六七里的屯土庄糜家,我们拜年去过,印象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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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行二,我幼年时候,大外祖父已经不在,分居,住房的东一半,长辈是大舅父和大舅母。他们的长子名文秀,有个童养媳姓严,我们都呼为大姐,容貌美丽,性格沉静,我一年前写《故园人影》曾提到她,是因为在我们那样贫困的农村,我一直觉得,只有她可以入《聊斋志异》或《红楼梦》。大外祖父还有一女,也许比大舅父年长吧,我呼为大姨,嫁村西五里的同城村刘家。大姨的一个儿子走读书的路,到北京上朝阳学院,在本篇说的族属中,上高等学校的只有我和他以及倪守正三个。外祖父孩子多,二男四女。只有二舅父是前一个外祖母生的,性格如外祖父,碌碌无闻。另一个舅父年龄最小,我呼为老舅,朴实而比较活动,每年秋后农闲时期到蓟县去开糖房,做关东糖卖。四个女儿。我母亲最年长,大排行行二。以下三姨懦弱无能,嫁本村一个半傻的。四姨和老姨都有外祖母的风度,精明,要强要好。老姨远嫁宝坻县小口哨村,夫妻和美,都得上寿。四姨嫁村西七八里的李大人庄,四姨丈早故,四姨到天津当保姆,没挣多少钱却丢掉乡里的朴实,我三十年代中期起常到天津去,有时还见到她。她生两个儿子,都刚成年就夭折,在诸姑诸姨中,用旧语说,她是最命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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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命苦,不由得想到叔本华,他把并世的人看作苦朋友,大概就是“畏天命”的进一步吧?以上提到的几代亲属,几乎都作古了;有的还未得寿终正寝,如我的胞兄,唐山地震被砸死,死于天灾,我的二婶母,土改时被拉上街头,慢慢打死,死于人祸。往深处想,人,何以有生,不知道,至少是非己力所能左右;有生之后必有死,穷也罢,达也罢,苦也罢,乐也罢,都不得不演完这命定的一场,然后撒手而去。所余有什么呢?至多是还有或多或少的人记得而已。我不惮烦写这些,于记己身过往不能不提到之外,也有表示还记得他们的意思。但这究竟有什么用呢?还是过去的就任它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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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生 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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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生,要活。人总是很难跳出环境(包括自然的和人事的)的如来佛手掌的,我生于农家,离开家门之前,过的自然是农家的生活。农家的生活基础,最重要的是土地。建住房,辟园种菜,种庄稼,都要在土地上。所以计算财产,总是说有多少亩地。我们邻近的几个村,包括河北屯镇,贫户多而富户少,还是以土地计,超过百亩(也说一顷)的像是不多,有三顷两顷,习惯称大财主,更是稀如星凤。石庄四五十户,我出外上学之前的十几年,早期,大祖父和祖父合伙过日子的时候,土地大概是百亩略多,因为还记得,祖父病故之后,父亲和三叔父分居,一家分得五六十亩;晚期,东邻(隔两户)石家出了个石杰,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在察哈尔、绥远一带当了军官,先是营长,后升到师长。依其时的通例,要在外娶小老婆,在家盖房买地,于是很快就成为石庄首户,有土地两顷以上。记得祖父死的那一年我近十岁,不久,因为父亲赌博总输钱,三婶母提出,分了家,全村各户,土地超过百亩的就剩石杰一家。我们家一分为二,诚如祖父临终时所担心,势派缩小而开销增大,许多方面都由红火趋于冷落,如雇工,先是三五个,分门别户后变为一个;牲畜,先是以骡和牛为主,分门别户后变为兼养驴。还是说土地,因为十岁之后半成丁,我不上学的时候也下地干农活,现在还记得,南而偏西方向,南岔嘴儿(义为在岔路的头部)有二十四亩;萧庄(在一个小村萧庄东口外往南)有二十亩;村西北,北岔嘴儿(坟地在此)有五亩;村西,使土坑有两亩;村东南,东乱死岗有两亩。土地都是旱田,没有水渠水井,既不能种水稻,又不能浇灌,所谓靠天吃饭。农作物以秋后收的为主,所种主要是玉米、谷(去皮为小米)、高粱、棉花、芝麻、黄豆、绿豆;地头、垄中还种点乱七八糟的,如黍(去皮为黄米,有粘性)、糜、花生、爬豆、蚕豆之类。夏天成熟的为小麦,产量不多。其时还没有化肥,也不高喊良种,又因为无力抗水旱(旱多涝少),产量总是有限。一般年成,亩产超过二百斤的时候不多。适应的生活之道是俭,需要上市买的东西不多,所以只要不遇见大天灾,七八口之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日三餐,冬温夏清(用《张猛龙碑》语),别人看着,很过得去,自己觉得,可以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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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足者常乐,是祖传的生活之道。专就少年时期乡居这一段说,现在回想,我是只有享用的时候才接近知足。比如享用之前,下地劳动,我就没有觉得有唱“帝力于我何有哉”那样的乐趣,更没有近年宣扬那样的光荣感。我六七岁起上小学,早晚在家,主要是麦收和大秋假期,要参加农田劳动,不成文法,重活难活由雇工和家中的成年男子做,细致而轻的活由妇女做(其时妇女还缠脚),各种辅助性的活由未成年的男孩子做。这辅助性农活,种类繁多,虽然不需要费大力,却同样时间长,脏,风吹雨打,而且地里、场里,像是永远没完。我说这些,显然是自己承认好逸恶劳。这不好吗?问题很复杂,非三言五语所能说清楚。难说清楚,是因为“人心惟危”,难于探寻、抓住。即以活动而论,士农工商,为挣饭吃,兢兢业业,有时,甚至常常,都感到是出于不得已;于是假定有什么神力保证,闭门家中卧,至饭时会由天上掉下馅饼,而到掉馅饼之时,他(或她)也许并未在室中卧,而是到卡拉OK唱和跳去了。由此可见,活动可以分为两类,自己不感兴趣的和感兴趣的,前者很少人欢迎,后者很少人不欢迎。这也是“天命之谓性”。其后,根据“率性之谓道”,我想,宣扬“一不怕苦”就很难畅通无阻。原因有两种。一,避苦趋乐是上帝规定的,人力,即使永远说了算,在这方面还是无能为力;二,宣扬是给旁人听的,至于自己,还是渴望享用由别人不怕苦(还要加上二不怕死)而来的成果。所以合情理的修齐治平之道应该是,尽量求一切人都能够逐渐减少苦的量。不幸的是,这很不容易,何况,如我们所常见,甚至身受,有些人,主要是权大或钱多的,还惯于以别人的受苦为至乐。仍缩小为干农活,因为我曾感到苦,所以一贯欢迎科技下乡。重活脏活由机器包了,归去来兮的陶渊明也就更可以多饮酒多作诗了吧?自称为庄周弟子的嵇叔夜之流会说,这是有了庄子反对的“机心”,走了差路。差就差吧。但我也有获得,是可以证明,我并不是处处跟着庄子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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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是为有饭吃,接着说衣食之食。农家,就是中产以上的,轻为了长期不饥寒,重为了兴家,即日子越过越好,也都要省吃俭用。食方面的俭,办法有二,一是尽量吃自产的,二是尽量吃粗糙的。自己地里园里种各种粮食和蔬菜,收获之后还自己做酱、腌咸菜,据我的记忆,上市买的只有稻米(家乡称为精米,只过年节吃一两次)、糖、肉、少数调料而已。小麦种得不多。比如收千八百斤,磨一些面粉,是准备来客吃,家中男尊长间或吃一些,儿童和妇女只有到几个节日才能吃。所以日常的饭食,绝大多数是玉米和小米做的,如玉米面贴饼子、小米干饭、玉米 粥、杂面汤之类。油很少,肉没有,长年下咽的是粗粮,肚皮里的寒俭情况可想而知。营养不足带来强烈的馋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想吃什么。原因之一是,凡有油水的都想吃;二是想而必不能得,也就只好不想;三是如东坡肘子、松鼠黄鱼、香妃烤鸡之类,不要说吃,还没听说过。幸而也有少量的改善机会。以由大到小为序。年节最丰富,家里吃,不只一顿,到姑、姨等长辈家拜年吃,也不只一顿。其次是中秋节,不只可以吃炖肉,还可以吃糖饼、月饼、水果。再其次是清明节和四八庙(旧历四月二十八日药王庙会),也可以吃一两顿。最小的改善是自己生日,在放冬学(旧历腊月十五)后的第一天,依家中惯例,可以吃一个煮鸡蛋。家中养鸡不算少,生蛋换钱,除待客外是不许吃的,所以得吃一个鸡蛋,在当时也是一件大事。此外还有一种无定规的改善,是秋收后的冬闲,有时近晚炒一锅花生,装在笸箩里,晚饭后随便吃。那时候很喜欢吃,吃得多,至今还有下午课毕回家,走到村后,闻到炒花生味,高兴,急着往家里跑的印象。都过去了,所余还有什么呢?找找,还有两宗可以说说。一是如西方某小说中有一句名言,什么什么,不像你想的那样好,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即如现在,我天天有鸡蛋吃,有时还间或吃松鼠黄鱼,可是常常想吃昔年的柴锅玉米 粥,又苦于无处去找了。二是食不饱,馋,也不是毫无是处,比如多有“想吃”的感觉,就可以说是远远在清末那位老佛爷之上,她是长期食前方丈,见珍羞就愁眉苦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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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之后说衣。那时候,男孩子是自己家里人,女孩子是人家家里人,所以多方面,男孩子占上风,如可以上学,可以到外面跑。只有在衣方面,男孩子要甘拜下风。女孩子可以穿花色的,而且件数多。因为女孩子要美,以便容易找婆家,出嫁后可以得到公婆和丈夫的欢心;至于男孩子,能够健壮就成了,因为任务只是,外劳动生产,内传种。以上是泛论,具体到己身,就成为比食更加寒俭。其时虽然还没听说过中外合资,却是在日常用品方面已经渗入欧风东渐。比如古人说的男耕女织,女的一半就变为只纺线而不织布;就是线,也大多是从货郎担上买,称为洋线。准此例,与土布相对,布商卖的多为洋布,匀净,染的颜色好,连乡下人也喜欢买。国产的也有精致而讲究的,是丝织品,如绸缎之类,乡下人不敢问津。记得其时我穿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质料大多是洋布。夏是白色,低级的曰本色,牌号是大五福;高级的曰漂白,少用。秋冬,几乎总是穿蓝色,要阴丹士林染的,下水不掉颜色。衣不薄而单,所谓单,比如棉袄,穿,就是一层,其内没有背心、内衣之类,外没有罩衣。清洁之道,单衣可以换洗,棉衣就只能春暖后拆洗。落后吗?不舒适吗?记得我诌文曾谈论“惯了一样”的人生之道,这样寒俭惯了,像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过。自然,这是偏于唯心的一面,如果移到偏于唯物,就会发现昔不如今吧?也确是这样,比如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冬天特别冷,地冻得裂缝,房檐总垂着长长的冰锥,腊月十五放学,要抱匣子(一般是用母亲奁具,装书和笔墨,放在课桌内,放寒假拿回家),手不能揣在袖中,没有手套,只是一二里路,手背就冻裂,流血。这唯物之后又来了“惯了一样”也就安然过去了。与食相比,衣寒俭,对我后半生的影响像是更大。主要的表现是,轻些说,安于寒俭,仍旧贯;重些说,破旧而少换,生人熟人看见,都感到应从俗而未能从俗。我也想努力从俗,可是不容易。比如:一个女弟子有怜老之心,送来新样式的纯羊毛衫,并愿意我头伸入钻而试之,我钻进去,围观的人都说好看。女弟子称心如意走了,我赶紧由头部向上拉,去掉,换上陈旧而敞亮的。室中人也有意见,我说:“维新,我感到负担太重,怕思路不能自由,因小失大,只好还照样凑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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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之外,还要说说娱乐。《诗经》说:“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帝指天帝,今所谓自然,所定之“则”是什么呢?可能只是“能活”,并不包括活得称心如意,尤其知识和享受的无限膨胀。如果这样的推想不错,那就可以说,人类的历史,时代越靠前,生活离帝之则越近,时代越靠后,生活离帝之则越远。缩小到我个人的亲历亲闻也是这样,农村的生活近古,因为不娱乐也能活,所以娱乐就少得可怜。尤其是儿童,翅膀还没硬,不能自求多福,就更难得有什么娱乐。还记得家里一件玩具也没有,是因为历代祖先没花过这样的钱,肯花也无处去买。中年以上,尤其老年,可以养鸟,可以赌钱,儿童不许干这些。剩下可以干的,节令之外的平时,记得只有两种。村外东南部有个水塘,可能就是旧河道的一段,都称它为南河,夏天水不少,我们男孩子总是成群下去游泳。其时没有蛙泳、仰泳等名堂,常是浮在水面上,手刨脚蹬,土名狗刨,由此岸到彼岸,玩得很如意。副作用有两种:一是消化加快,上岸就感到饿,回家要向祖母要吃的;二是过不了几天就晒得皮肤黑而且亮,上学就更不像读书人。到冬日,早晚不再有农活,闲时候最多,男孩子聚在一起玩,大多是打tǎi(普通话有音无字)。玩法是找一段一尺左右长、直径一寸左右粗的木棍,与另一人的相互打击(被打的放在地上),能够把地上的一个打过一条横线为胜。上学一二年之后,识字渐多,看旧小说也是娱乐,以后还要谈到。总之,在这方面,与现在相比,儿童的享用真是太差了。但也不无好处,是锻炼身体之外还可以减少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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