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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是“毛儿事”。姓石,名字不记得了。住对门偏西临河沟的南院,弟兄三个,他最小。得这么个外号,是因为他由朴实农民忽而变为好赌,而且每赌必输,旁人阳安慰阴嘲笑向他说:“又输啦?”他必答:“毛儿事!”以表示这是小事一段,他毫不在乎。显然,家境是越来越差了;也许就是因此或一部分因此,老伴图心净,提前归西了。跟前没有下一代,自己孤孤单单过日子。平时有无困难,没有人知道。过年了,农村习俗,无论如何穷,腊月三十(即除夕)晚上也要吃饺子。他买了肉,切了白菜,和了面,却不会包。也许此时不能不想起早走的老伴?就对着面盆和饺子馅落泪。幸而有好事的侄妇来看看,一惊,一招呼,来几个妇女,一齐动手,才没有耽误吃饺子。饺子吃了,也送了神接了神,旧年底变为新年初,农村人更不能耐闲,尤其妇女,见面没话想话,必说毛儿事对着面盆哭的事,说完拍腿大笑。从此毛儿事的牛皮吹破了,声名一落千丈,人一下子由英雄变为无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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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是“王二”。他也是拙作《故园人影》里的人物,是因为特别怀念他才写的。特别怀念,远因是我们两家走得近,近因是我们俩是乡里的弟兄(他比我小两三岁),交往多,合得来。由两家说起。石庄是石姓的聚居地,张姓和王姓是外来户。我家是曾祖一代迁来;他家是祖父一代迁来,住我家(老宅)以西的再隔壁。我幼年时候,他祖父还在,不久故去。他父亲名王瑚,母亲照例无姓名,耳聋,人称王聋子。夫妇都朴厚,生五个男孩子。穷,养一头驴,为驮点东西,串街卖,赚点钱。我们家比他们境况好,而且有人在外读书,因而与我家来往,他们就有高攀的感觉。也确是须求我们帮助,比如我家有磨,在后院,他家没有,隔几天就要来我家后院磨面。总是他母亲来,中等身材偏下,小脚,穿木底鞋,从堂屋过,就听见清脆的走路声音。他们弟兄都无学名,老大名福来,与我年龄相仿,甫成年,未娶妻就死了。二的名福顺,即这里写的王二。三的名福成,未成年,不知为什么同家里闹别扭,一怒外出,就永远没回来。四的人称王老四,一直在家乡过穷苦日子。五的名老仓,易代前即参军,据说因为不识字,只混个老资格而没有大发迹。还是话归本题,说王二。他朴厚,同我交往很热情,我外出上学时期,还校,到离家三十里的河西务去坐长途汽车,常常是用他的驴,或兼人,去送;在家的一段,晚饭后也愿意到他家去坐坐。其时他已经结婚,女的是村西北某村的人,为人像是比他更朴厚。仍是很穷,挨到“大革命”时期,女的受生产队之命下地干活儿,光脚,脚心被什么刺破,医疗条件差,得破伤风,死了。一年以后,也许不能抗穷苦的折磨吧,他也死了,留下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七十年代前期,我由干校放还,根据当时的政策,要回家乡去吃一天八两的口粮。晚饭后有时也串门,听乡里邻人的高谈阔论。有些论颇使我吃惊,是出门卖什么,用什么鬼祟手法,竟把买主骗了。我不由得想起王二,他年轻时候冬天总是卖生吃的萝卜,产地一定是西行二十里的索庄(以产酥脆而不辣的萝卜出名),他不只一次跟我说:“卖就要真索庄的,不能骗人。”还有一次谈话,更使我不能忘,是五十年代前期,我回去看母亲,住几天,常见到他。有一次他说,土改时他分些东西,白天不敢不要,到夜里,是谁家的就隔墙给扔回去,“我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他这样说,表示他是旧人,办的是旧事,显然有违进步的高论。但就完全错了吗?至少是在时兴利己而不惜害人的现代,总是值得想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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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是“石杰”。石杰是不很小的官,杂牌军的师长,后说他,不是想表示“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而是因为他很少回家,我亲见的不多。但还是想说说,是因为小村庄出这样一个人,是罕见的大事。他原名石孔(?),不知腾达的哪一阶段改为石杰。没听说他以何机缘,到日本士官学校去读书。学马兵科,据说骑术很高,不论如何暴烈的马,无鞍,只要他身沾马背,马就不能把他扔下来。我幼年时候,他已经任营长,驻在塞外,其时名察哈尔。后来升到师长,军长为郑泽声,与孙殿英、荣三点等为同寅。依惯例,升官紧邻发财,在家乡的表现是买地和盖房,还在村里近西头路北关帝庙的右侧修建了石姓祠堂,门楣挂上“慎终追远”的木匾。我只见过他一次,是他丧母(?)时期来家办丧事。人小个儿头,确是很精干的样子。还跟来个姨太太,旧时代的上等美人,长身纤足,清秀倒像是不近人间烟火。丧事办得很阔绰,记得纸车马不少,还大摆筵席,招待同村人去吃喝。我没去吃,像是彼时对于官,虽然未必没有某种程度的艳羡之意,却已经怀有戒心。此后他没有再还乡,却送来一匹战马。伊犁产,青白色,高大,据说在某次战斗中被围,马受伤,还驮着他冲出来,奔跑一百里,救了他一命,不忍再骑,才送回家养老的。其后有个时期,时局不安定,为防万一,把马藏在地窖里。地下黑,时间长,眼瞎了。每天早晚牵到井旁饮水,我还看见它,昂头阔步,有时听到吹喇叭的声音,还挺身侧耳,做深思的样子。这使我想到《史记·项羽本纪》写垓下之围的情形,“时不利兮骓不逝”,英雄末路,又能奈何!推想石杰更应该有此叹息,听说解放后还健在,流落到四川,在街头摆摊,卖中华和大前门了。崔莺莺式的美人也健在吗?算来年过知命,也不免于迟暮之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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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说男的,多到七位;以下转为说女的,努力凑,只找到三位。是脑子里还有重男轻女的旧观念吗?非也,凑不多是时势使然。人总是时风对于荣辱的看法的奴隶,女性为尤甚。比如目前,更多见于荧屏,女,妙龄或还装作妙龄,要腿长裸露,着高跟尖鞋,走路发出清亮的声音,总之是时兴露声容;旧时代就要变显为隐,隐在罗裙之内,不要说纤纤玉笋看不见,连走路的声音也听不到。隐为高的结果是对于她,连带她们,就难得多有所知,也就难写。理由说完,言归正传,继续说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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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是“九奶奶”。他男人姓石,官称九爷,她就成为九奶奶。九爷是朴实农民,永远上不了台面;九奶奶却是村里的头面人物,长身,能说会道。住村西头路北,土屋柴门,寒俭,串门的不少。堂屋供着什么大仙,有不少人相信,大仙有时还附九奶奶之体,给人治病,药用香炉里的香灰。可是她又不像是职业的巫婆,譬如我们孩子们就没见过她跳神,要人家钱。我们都喜欢她,同她接近,因为她敞快而且和善。至今还记得,一次在她身旁吃核桃,说:“九奶奶,给我弄开。”她接过去,放在上下齿中间,一用力,核桃就裂成几块。其时她总在六十岁左右,牙这样好,也是天赋高的一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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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是“剃头老婆子”。她男人也姓石,推想曾经开业(旧曰剃头棚)为人理发,所以官称剃头的,她就成为剃头老婆子。住道沟路西,也是小门小户,串门的不少。没有儿女,家里显得清雅。人长得清秀,也许因为没有儿女之累,年过(或及)半百而风韵犹存。特点是虽系女流而可入《滑稽列传》,几乎同任何人都开玩笑,有时甚至跑了野马,涉及男女授受。可是村里人都说她正派,是好人。大概她的生活之道是游戏人间,嘴里不干不净只是游戏的一种方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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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是“薄二奶奶”。她是我小学同班同学薄玉的母亲,住路南偏东。个儿不高,也不丰满。人的可传之事只是一点,好谈闲话。引村里人的公论为证,是:“如果薄二奶奶跟大能人凑在一块儿,扯起闲话,三天三夜也完不了。”这使我不能不想到果戈理的《死魂灵》,记得有一章开头写几个女的传播道听途说,描摹长舌妇的形神惟妙惟肖,可是那些女将上阵,如果遇见薄二奶奶,就不能不“弃甲曳兵而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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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数十满了,还要说一位,——不,是两位,“三元”和佚名女士。留到最后说,是循京剧成例,大轴要排在最后。先介绍三元,他是对门老奶奶的第三个儿子,乳名三元,显然是取连中三元之义。学名石显谟,像是还到学校念过一两年书,不久就扔下书本归田,专业务农了。人像是既老实又无能,娶了妻,妻比他更窝囊。是他三十左右的时候,村里出了一件人人纳罕的奇事,是他有个情人,好梦难圆,共同跑了。女的是什么人,也许有些亲戚关系吧,当时可能知道,早忘光了。还记得家里很急,派人出去找,没找到。大概是三四个月之后,自己回来了,推想是无能兼无钱,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活不了,到命的重量超过爱的时候,只好把意中人,连带面皮,都扔掉,回家找饭吃。对于既成事实,人经常是宽宏大量的,于是三元依旧下农田干活儿,只是换直面为低头;再过些日子,人们也就把这件事忘了。希望那位女士在另一处所也能够这样。以后若干年,三元与情人出走的事使我由沉思而陷入感伤。伤什么?是人生竟是如此之难,幻想登天,也许片时竟登了天,可是常是一霎时就下坠,掉在泥土地上。定命,除忍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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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童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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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影多种,也许以这一影为最难写。原因之一是我记忆力很坏,童年更远,“事”还勉强可以抓住一些,“心情”就恍恍惚惚,若有若无。还有原因之二,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童年少拘检,离禽兽更近,心所想,就难得有冠冕的。但躲开又有违以真面目对人之义,所以只好勉为其难,说说现在还有些影像,由翰苑诸公看不值得甚至不宜于写入青史的。分作几项,由没出息起,到有遐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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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无志,至少是无大志。志,当心之所向讲也有歧义,“诗者,志之所之也”的志是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志是另一种,前者情的成分多,后者情的成分少,我这里说的志指后一种。说无志是由比较来,这比较也是后来的事,即念了些旧的,才知道古人曾经如何。也不敢过于高攀,如刘、项看见秦始皇招摇过市就眼馋,恨不得也如此这般一场,我,也许因为没见过这场面,就连想也没想过。跟谁比呢?可以揪出很多,只说一些形象特别鲜明的。由近及远,先冒出来的一个是南朝宋宗悫,他的叔父宗炳(字少文,就是墙上画山水画,卧游的那一位)问他有何志愿,他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接着来的是东晋祖逖,流传的轶事是闻鸡起舞。据说这鸡是荒鸡,半夜叫,所以与今日离退休老头儿老太太闻鸡鸣就起床去跳迪斯科不同了。再来一个是东汉班超,有个任人皆知的豪举是投笔从戎。破万里浪,早起锻炼,放下笔拿刀枪,都是不甘于居人下碌碌一生。不甘者,总想沿阶梯往上爬也,我是连阶梯也没想过,所以是无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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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恶劳。劳与逸对立,逸是也不避活动,只是不干费力而自己不喜爱的。这样,今日,室内下棋,入卡拉OK去唱,昔日,刘伶喝酒,阮籍漫游,乃至如张岱之“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就都是逸而不是劳。我幼年没有喜爱什么就从事什么的条件,所以几乎可以说,所有活动都是劳而不是逸,其中最主要的是干多种农活儿。农活儿,由性质、轻重以及惯于由什么人做,可以分为三种,如锄地要由壮年男子去做;用畜力翻地,在前面牵引牲畜,一般是未成年的男子;棉花果实开绽,一般是妇女(包括未成年的)去拾。如此分工,除了重体力劳动之外,像我,男性而未成年,就所有农活儿都要参加。北方没有水田,但风吹日晒,尘土飞扬,也不好受。还有,如间(去声)苗、拔草,总要蹲着,拾棉花,总要弯腰,重复同一种动作,劳累之外还要加上单调。尤其拾棉花,棉桃断续开,拾又不能快刀斩乱麻,情况就成为,刚拾完一次,又得开始下一次,没完没了。现在还记得,春天下种,我总是希望少种棉花,甚至不种棉花。可惜是没有发言权,也就每年秋天,还要混入妇女之队,弯腰去拾棉花。感到烦腻,或说怕。曾有躲开农田的朦胧想法;如何能躲开呢?不知道。可以知道的是我在“不失其赤子之心”的时候就不热爱劳动,至少是体力劳动。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童心可否算作根性,如果可以算,常在我们耳边响的“我们的民族勤劳伟大”云云就要打点折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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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想换个地方风光风光。我家在农村。村不大,可是离大城市不远,这大城市而且是两个,北京和天津。北京在西北方,距离近二百里;天津在正南略偏东,距离一百里。语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而亲属和邻人,有不少曾到天津去,有的并且是来来往往。两地对比,一处繁华,一处僻陋,一处阔气,一处寒俭,乡里人都没念过《庄子》,因而对于繁华和阔气就不能不有艳羡之心,甚至觉得曾经在那里游游逛逛就是光荣。光荣要显示,于是就喜欢说,比如那里有高楼,有电车,不点油灯而点电灯,入夜,大街比白天还亮云云。到过北京的还可以加上,外有大城,城门上有城楼,内有皇帝住的宫殿,连瓦都是黄色云云。我其时也没念过《庄子》,对于这闻而未见的,也就想能够看看。如何才能变不能为能呢?因为无志加少知,就想能够有个在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职业,比如开什么车吧,就可以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看没有见过的。这种希冀,就是现在想,也不坏吧?可惜引导人走上哪条路的经常是机遇而不是希冀,以致直到现在,我只能面对稿纸而没有能够到各地风光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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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是也想光宗耀祖。如果我早生几十年,光宗耀祖就要走科举的路,中秀才,非白丁,就可高出农民一等;中举人、进士,多有入仕途机会,就高出不只一等了。可见所谓光、所谓耀,都要由地位升高来。废除科举之后,偏僻小村的农家,地位也有高下之分,虽然并不彰明较著。以我家和王家的两个外来户为例,我家的经济情况比较好,我大哥在外面,先则读书,后则工作,家里的男性都识字,在乡里人的眼里,我们自己(张、王二家)也觉得,张家的地位高过王家。高,低,光彩总是在高的一边。生而为人,尤其童年,头脑中尚未装入各种书本上的思想的时候,自然就认为这光彩颇值得追求。究竟追什么,如何才能获得,没想过,也就很渺茫。以石杰为榜样,也想走入仕途吗?像是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次奢的愿望不过是离开农村,能够在外面有个立足之地,收入养自己有余,给家里,使财产增加,亲属心满意足,乡里人赞扬而已。现在看,这愿望是可怜的,原因有轻的,是过于委琐;还有重的,是有违“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义。但就是这委琐的愿望,今日检阅,也只是实现一半,即外出而未能兴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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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是也想结庐在人境。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童年的所想,只是这首诗的第一句,因为家乡没有南山,更不知道还有心远这样一种境界。就是想结庐也是由记忆中的一件小事推知的。且说这件小事,是上小学时期(?),确切的年份记不清了,像是住在学校的哪一间房里,课程有手工一门,其时做豌豆工,用水泡的豌豆和细竹签插成各种用物,大至房屋,小至桌椅。清楚地记得,我做了一套小巧的桌椅,安放在贴墙的一块地方,常常注视它,幻想何时自己也有这样一个能够安身的前堂后室。这愿望,就性质说是后退的,即不想出门,也就更不想参与中原逐鹿。但实现也大不易。再退一步,是梦醒,并从而放弃之也大不易,比如不久前还写一篇《北京的痴梦》,说希望在昔日那样的城根儿有个平房小院,院里有枣树,以期秋风起的时候能够看见枝头缀满红而且亮的果实。这愿望可以说是童年延续下来的,如果一定找变化,是现在还希望有个女主人,《浮生六记》中陈芸那样的。是过于狂妄了吗?谚语有云,人心无止(?)蛇吞象,无足之蛇尚且如此,况有足能登楼、有手能执笔之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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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是乐得与鸟兽同群。“鸟兽不可与同群”,是孔老夫子的话,我反其道而行,亦有说乎?曰有,而且不少。一是所指不同,孔老夫子是说,人总不能离开人境,到深山野林的无人之地去生活;我呢,只是在人境生活,对有些鸟兽大有好感而已。二是在人境生活,身边有某种鸟某种兽也不坏。三是若干年之后,经过“新世训”之训,渐渐悟出来的,也无妨追加,写在这里,这是“人心惟危”,不如与鸟兽相处,可以少戒备。还是言归正传,说事。先从反面入手,是与鸟兽同群,意思是接近而不是以之为玩物,如有些人之养画眉或养狗,今语所谓宠物。我童年时候,农村也有养鸟的,如我写过的杨舅爷,就经常养两三笼鸟。杨舅爷好赌钱,每年在外做工挣的钱,年节回家入赌场,必输得精光,因而虽不独身主义而竟独身一辈子。晚年不再外出,孤身住在场房里,一定很寂寞吧?只好拉鸟(百灵、红颏、黄鸟等)来做伴。我不厌恶笼里的鸟,但更喜欢看(兼听)的是春天北来的多种候鸟,有的成群落在村边的树上,样子好看,声音好听。其中一种是燕,惯于住在前后有门的堂屋的檩上。泥筑的巢如簸箕,孵出小燕,五六只,伸出头,黄口,等父母穿梭般来喂,很有意思。离开农村以后,鸟升堂入室的现象就不再有,甚至落在树上乱叫的声音也听不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吧?再说兽,家中养的家畜,有的我至今想起来还有些怀念。占首位的是二姑母家送来的一只黄黑色的狗,来时很小,长大了特别温顺,而且通人意。比如夏天在院里吃饭,矮桌上放上食品,人不在,它必蹲坐在桌旁,有鸡来就把鸡赶走。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我有时入夜回家,叫门,它必在门内摇尾抓门,表示欢迎。其次是三叔父家养的一头黄牛,我在一篇名为《犊车驴背》的文章里曾提到它。牛,驯顺,不稀奇,稀奇的是记性好,很多次,没有成年人牵引驱赶,它拉着笨重的四辋车,送我们几个孩子到几位姑母家去,吃,玩,太阳偏西时候又把我们拉回家门口。印象最深的是一匹骡,家里称它为小骡子。这是因为二十年代由市上买回来,它还是幼小的骡驹。它褐黄色,大眼睛,来家不久,也因为我常到槽头为它添草料,就同我很亲近。其时父亲与三叔父已经析居,又因为赌钱常常输,剩的土地已经不多,需要畜力干的活儿就都落在小骡子身上。它很快长大,有力气,很驯顺,成为家中最有力的助手。记得我骑过它,到亲戚家去。不通骑术,要蹬在什么地方上,常常是刚踏到背上又滚下来。感谢它照顾,总是不动,耐心地等待。几年以后,我到外面上学,间或回家,还能看见它,总是超过中年了吧,已经不再有前些年的欢跃和英俊之气。又过了一些年,我很少回家了,一次听家里人说,土地更减少,养大牲口(称骡马)不合适,把它卖了。以人为喻,它总是年过知命了,也是老了便为人所弃吧,我不由得感到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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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是也许可以算作“未免有情”。男女之间的感情从何时开始,也是个不容易解答的问题,或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古礼大致是认为靠后,如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及笄(女性在这方面竟占了先)。但这是指成熟,可以谈婚事,成婚以前,能不能也“发乎情”呢?如果能发,就又引来何时开始的问题。再说外国人,至少弗洛伊德学派,从事精神分析的,就把靠后移到大靠前,记得至晚也是吮母乳之时。这想法可以使我们胆量更大些,说开始有生命之时,因为有了生命,依天命,就要延续生命,即传种,男女之间的情不过是传种之欲的心情化而已。这样说,男趋向女、女趋向男之情,其历史就远远早于记忆力的出现吧?但谈旧事总要是自己记得的,可惜我记性很差,又除有亲属关系的以外,与年龄相差不多的异性几乎没有接近的机会。所以左思右想,竟找不到一个曾使自己“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只好降一级,求虽不辗转反侧,与其他同群的人相比,却有较多好感的。这可以找到,而且不只一个。用食蔗法,先说一个迷离恍惚的。是邻村冯庄富户张姓的一个小女儿,传说曾被黄鼠狼(鼬)迷住,上元节看会在灯下见过,果然很清秀。咫尺天涯,过去就过去了,是若干年之后,在家乡遇见幼年的熟人绰号傻韩的,他是冯庄人,我曾问他这个姑娘的情况。他说下嫁某村,不如意,境况不佳,可能不在世了。我想到佳人薄命,心里感到轻微的悲伤。另一个是二姑母的长女,我呼为大姐的,姓董,比我大五六岁吧,经常在我家住。她身量高,聪明能干,一举一动都有潇洒之气。家里人都喜欢她,我也觉得在诸多表姐妹中,论才论貌她都应该排在首位。不记得由谁做媒,许配邻村薄庄一个姓薄的男孩子,上小学班次高,我认识他。他为人也许不坏,可是我见到他,总觉得他运气好而人不配,也许其中有些嫉妒的成分吧?再说一位,是我在一篇《故园人影》中写的严氏大姐。她是我们村以南某村的人,幼年丧父母,无依靠,经人说合,到我大舅父家去做童养媳。她长得很美,沉静而眉目含情。我十岁上下的时候,她已经是二八、二九之间的佳人,童年,不会有逾闲的想法,但是现在回想,检查心态,应该说,我很喜欢她,甚至走过她住的东房,也愿意往窗内望望。其时还没念过《古诗十九首》,如果念过,也许就会默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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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是有鬼狐世界的遐想。记得我诌文多次谈到,小学时期读中国旧小说,最喜欢看的是《聊斋志异》,而且喜欢的程度深,不只觉得其中不少故事有意思,而且相信并希望有那样一个充满神异的世界,自己有时也会遇见异。当然,这异要是可意的,那就不是“画皮”之类,而且,比如鬼是连琐,狐是长亭,精灵是黄英,等等。试想,如果自己也有机缘独宿废寺,乙夜灯火摇曳之时,墙外有“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的诗声传来,该是多有意思。黄英就更好,因为是大白天,路上也可以遇见。事实自然是没有遇见,而是带着这样的遐想,离开乡土,到点电灯的城市去念达尔文直到爱因斯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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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歧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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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以词曰开篇,第一句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其意是人走上哪条路,都有偶然性。自然,这是常人之见,或之感;至于确信因果规律的科学家和哲学家,既然不承认有无因之果,则大道纵使多歧,走上哪一条,总当仍是必然的。必然乎?偶然乎?一笔糊涂账,以不清算为是。且说我在小学里蹲了七八年,到1924年,已经周岁十五,与现在的六年制小学相比,结业整整迟了三年。何以这样迟迟其行?现在回想,最主要的原因是面前有歧路,走上哪条举棋不定(甚至没有用心想过),未成年,读书识字总是好事,所以非农忙时期就到小学里,从众,念完一年级念二年级,读完初级小学(四年)读高级小学(三年)。读完了,还干什么?歧路一瞬间就移到眼前。旧时代,尤其农村的小家小户,没有开会讨论,最后由某人决定之例。甚至也没有当作一回事,摆在脑海里,衡量轻重,然后舍轻取重,并付诸实行之例。有的只是一些模糊影像,比如出外混生活总比庄稼地里好、读书人总比大老粗高一等、其他行业都比庄稼人收入多之类。形势是能出去也好。出去有不很清晰的两条路,学和商。商以大地方为上,大祖母有个侄儿名刘玉田,在天津北马路万寿宫同源彩洗染坊任经理,于是到那里学徒就成为一条路。记得家里曾有这个想法,未实行,大概是因为还有学一条路,士高,学徒苦,下决心不容易。但上学要花钱,父亲因为好赌博总是入不敷出,下这方面的决心同样不易。最后是长兄的路子和主张起了决定性作用,三条路,学徒,继续上学,家里蹲,即务农,选了上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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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兄的主张是近因;长兄早若干年上学,应该还有远因,那是家境的小康和父亲的偏向维新。我们弟兄(指同曾祖的)的学名排玉字旁,长兄名张璞,字一真,他幼年镇里没有完全小学,家里送他到香河县城去念小学,这在我们小村是创举。小学毕业以后,他考入当时校址在卢沟桥的京兆师范学校(后迁通县,先改为河北省第十师范学校,后改为通县师范学校)。六年毕业,到县城内去教县立小学。读书人,到县里挣钱,在农村就成为上等人。上等人有引诱力,所以在歧路徘徊之时,我就走上升学的路。其时读师范可以享受官费待遇,为了读书而所费有限,决定走长兄的熟路,投考师范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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