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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县,或通州,还有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曰有,可惜都是口腹之欲范围内的。牛市口有个清真糕点铺名大顺斋,糕点中的两种,蹲儿饽饽和糖火烧,用今日广告口吻说是天下闻名,不吹牛,也应该说远近闻名。有旅客的耳闻为证,即如我上学时期,乘长途汽车在新城南门外暂停,必围上一群小贩,口喊“蹲儿饽饽糖火烧,大顺斋的”,怂恿旅客买,往外地带。还有我们的馋涎为证,是很想常吃,可惜阮囊羞涩,只好多流馋涎而很少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大顺斋的字号还有,推想是由小手工业变为大工厂,连北京也有多处代销的。遗憾的是,两条腿走路变为一条,不再生产蹲儿饽饽;糖火烧呢,由精美变为普普通通,吃不吃也就无所谓了。蹲儿饽饽糖火烧之外,还有个至少近处闻名的,是小楼的烧鲇鱼,或烧鲇鱼和牛肉饼。小楼是俗名,正式店名是义和轩,在牛市口南口路东,因为店有上下两层,所以通称小楼。鲇鱼是运河产的,烧之后,肉洁白而外焦,也是很好吃。牛肉饼是普及食品,可是原料和工艺都细,在当年,也是口腹甚喜爱而不能常得。也要说说遗憾,是六十年代及其后,我既吃过那里的牛肉饼,又吃过那里的烧鲇鱼。鱼变运河产为人工饲养,也许烹调技艺也有变吧,总之色香味都下降很多。牛肉饼也一样,粗糙,味也不佳。总括一句,是已非昔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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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我上学时期,在旧城北郊三四里发现一处古迹,明代晚期学者李卓吾的墓。记得我们凑几个人,利用星期日可以自由活动之便,往北郊看过。墓碑很大,“李卓吾之墓”几个大字是焦竑写的。李卓吾是在通州监狱里自杀的,自杀的远因是他攻乎异端,不为有些人所容。但死之后,有人为他营葬,而且立碑,与其后几百年的“文化大革命”相比,昔人还是宽厚,能容人的。由相比而说厚古的话,是因为今人不能容人,就把李卓吾的墓碑砸了。这是发烧,或发疯。及至烧退,热变为冷静,才知道也应该让古人占一席地,墓碑残破了,修理,并为有多人瞻仰,把墓移到西海子(今辟为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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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块旧墓碑不由得想到一块新墓碑,也为通县扬了名的,是不久前在张家湾发现的曹雪芹墓碑。对于这块墓碑的真假,与红学有关的一些专家看法不同,并争得脸红脖子粗。我看过两方面的理由,而且看过那块石碑,也觉得破绽不少。这里提它一下,是因为:一,由李卓吾顺流而下,或连类而及;二,真也罢,假也罢,反正我的第二故乡通县因此又热闹一番,或说扬了名。故乡出了名,我亦与有荣焉,岂可不大书而特书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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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以补一笔,是比张家湾近得多的城东南的通河之滨(记得是东岸),有个堪称老大哥的热电厂,据说其时北京所用之电就是那里发的。我们还参观过,一间大空屋里有几个圆形的钢制辊子飞快地转动,解说的人说一秒钟若干次。记得这是第一次接触科技,也曾感到惊异。可笑吗?其实,想到宇宙之大,几十年之后,我的所知还同样是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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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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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师范学校的朝朝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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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题目,内容不免琐碎,我未能免俗,破桌子烂板凳,也是自己的可珍重,所以决定如流水账,把它记下来。朝朝夕夕,活动,是在一个固定的场所,即学校,要先说说这场所。前面已经说过,学校地址为新城北街路北,并说路北与路南相比,只是个窄长条(东西长,南北很短),这样,学校就成为,南面,校门外即新城北街,北面就是新城北城墙。占地是长方形,也是东西长,南北短。我初入校的1925年暑后,校门在学校的东南角。看形势,这东南部分原是个有前后两个院落的四合院,临街一排南房,最东一间辟为出入的大门。拨作师范学校校址之后,往北扩张到城根,往西,原来也许是空地吧,扩张了三四倍。旧四合院是早有的,成为学校的中心,校长、各种主任、各部门,办公在那里,有些人(包括资历深的教师)还住在那里。四合院西面有路(不只一个)通西部。这西部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都是南北几排平房,中间的高大,是教室;靠西的宽敞些,主要用作高年级学生宿舍(不连床);靠东的窄小,用作初年级学生宿舍(连床,睡四个人)。三部分之间有南北通道,通学校的后部,即靠城墙那部分。再说后部这一个东西长条,不知道以何原由,比前部低一两米。由西部说起。坐西向东一排房,是供上体操课存器物用的;往东一片空而平的地是操场,记得有篮球架。操场以东,北面一排房高大,是饭厅,其东端是厨房;南面一排房略小,靠西是盥洗室和锅炉房,靠东是管理伙食的办事处。厨房以东不远有个小门,可以出门东行,到附属小学的后部(校门也面对新城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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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大致是一年招生一次,一次招一班,五十人(?),毕业时不足四十,六个年级六班,学生总数不过二百多人,都住校。职工(包括服务人员)几十人,除一部分教师以外,也是都住在校内。单说学生的生活,是于刻板之中也有灵活性。由日出而作说起。比如说是六时起床,八时上课,人心不同,习惯也就难得一样,有些人(纵使是少数)硬是喜欢睡懒觉,到六时,催起床的铃声响过,还是不愿意起。对应这样的情况,学校想了办法,是至时查斋,照例是由训育主任绰号朽木的陈先生出马,由东部宿舍南端一排起,抽查。他慢慢走,兴之所至推开某一个门看看,如果看到睡懒觉的,就赶起来,训斥一顿。陈先生脸上是永远不见笑容的,何况又是训育主任,学生都怕他。所以早晨催起床的铃声响后,有早起习惯的同学就要兼负警戒之责,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小声传递,说“陈朽木来了”,以便晚起的同学不至受训斥。查不查也是兴之所至,所以喜欢睡懒觉的还是常常可以享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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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以后,穿衣叠被是例行私事,可不在话下。然后是用搪瓷脸盆托着盥洗用具,到盥洗室去刷牙洗脸。谢天之生材不齐,有早起的,有晚起的,有不早不晚的,盥洗室才不至过于拥挤。记得我是不怎么晚起的,可是到盥洗室去总是相当晚(也许因为抽暇看点什么)。因为晚,就至今还保存个清楚的印象,是必遇见一个学生群中的名人,第十班的老Fat。他名刘旌勇,字义方,永清县人。在学校里出名,是因为:一,面苍老而体胖(所以绰号老Fat,意为老胖子);二,幽默,喜开玩笑,且口才好,能学别人说话(都说他一个人能开教务会议)。他年级高,比我早两年半入学,又是名人,我不敢高攀,同他拉扯闲话。也许因为我态度冷漠吧,他也不理我。但总是朝朝相见,相互都有深的印象。他1928年寒假毕业,到山海关田氏中学去教书,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失业,来北京。其时我在北京大学上学,在沙滩一带重逢,都穷,就成为在同一小火炉旁吃炸酱面的好友。其后离离合合,情谊越来越深,以至于周末晚餐桌上,对面没有他举杯,就像是缺点什么。万没想到,六十年代后期,人人不知明天会怎么样的时候,他竟不能达观,服毒,“主动”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很悲痛,但也只能写一篇小文《刘佛谛》,收入《负暄琐话》,以期有些仁慈的读者能知道,世上还有过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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盥洗以后,八时上课之前,规定的活动,只记得还有吃早饭一项。“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先说,可见在古人眼里它是如何重要。在师范学校,饮食之为重要还有另外的来由,是绝大多数学生,考这里而不考普通中学,是为同样能吃饭而不花钱。我入学的时候,官费每人每月四元,用实物说明,买面粉大致是将近百斤。遗憾(只好用反佛门的说法)的是,我们都是顽石兄所谓泥做的,饭量大,以致用于副食的钱数有限,仅能果腹而不能获得不再想吃之感。当然希望提高,大概是二十年代晚期,河北省负责教育的厅长严智怡(严范孙之子)来视察,通县头面人物招待他在旧城西街宝兴居吃午饭,我们学生推举代表三四个人去诉苦,要求增加饭费。其后不久果然就增了,可惜数目不大,每人五角。推想官费是按人足数,一年十二个月发的,学生自己办伙食,每月由学校领伙食费,大概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吧,总之是要精打细算,以免入不敷出。精打细算的路子不多,不过是米要次等的,饭菜品种不花样翻新,副食简陋而已。这样,取得的直接效果是人人感到烦腻,间接效果是一个月四元或四元五角,也勉强够了。还要补说一句,是烦腻并不排除狼吞虎咽,比如午饭,刀切馒头个儿不大,一般要吃四五个,个别的,有个绰号叫吕庶务(外貌酷似庶务员吕哲)的,一顿总要吃三十多个。其时我还没有欣赏顽石兄女人是水做的高论,但对于女师范的伙食,主食所费不多,副食大大超过我们,不能不感到自惭形秽。这感到,我像是更甚,因为我不只一次,当选为办伙食的经理。其时是管理伙食民主化,由全体同学选出经理二人,会计二人,出纳二人,任期一个月,掌管买物、派饭等大权。且夫权,纵使如鸡毛蒜皮之小,也有大用,比如就是这短暂一个月的经理吧,星期日东行逛大街,就可以接受粮店、油盐店等店铺人员的笑脸和恭敬。唠唠叨叨说这些,是因为我的荣誉帽子,平生只有这一顶,敝帚且享之千金,况可上名片之荣誉称谓乎?还是转回来说早饭,是天变道变,它也仍旧贯,馒头、大米粥,佐以咸菜、小菜之类。顺水推舟,也说说午饭和晚饭。主食都是馒头、米饭。米饭先用水煮,捞出后上屉蒸,又因为米坏,没油水,很不好吃。不知由谁发明,也给起个绰号,是鸽子粪,表明色不白净而难以下咽。也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对于馒头却网开一面,一直名之为馒头。说实在的,对于这位也出于蒸屉的玩意儿,我是如对于鸽子粪,一直没有好感。再说下饭的菜肴,自然也只能粗陋。总是一桌四碗,合时令的便宜菜,大锅熬,油不多,肉更稀有。这样,天长日久就培养成一种通称为馋的口腹之欲,即想改善,吃些有油水的,以期能够取得酒足饭饱之饱。这说容易也容易,是到学校门外去吃;可惜是入这个学校的,绝大多数钱袋不丰,无力到外面去吃。剩下的唯一的改善之路是盼星期日那顿早饭的光临。星期日不上课,三顿饭变为两顿饭,上午一顿九点开,下午一顿四点开,为的学生在两顿饭之间可以莺飞鱼跃。上午一顿照例改善,花样不多,不过是肉菜馅蒸包子、卤面之类,可是我们都吃得兴高采烈,不吃到再也咽不下去的时候决不罢休。校内改善还有个可然而不必然的机会,是月底伙食费有了盈余(来于俭了二十多天),而且数目较大,就大改善一顿。记得不只一次,四样菜都变好,其中总有一品是扣肉。也许因为饥者易为食吧,近年来吃过多次扣肉,其中并有出于高级饭店特级厨师之手的,但我总感到没有彼时的好吃。这情况使我取得一次模仿高级学人的机会,是拉屎撒尿之微也可以提高到理论,这理论是,享受过高过多也许并不能带来快乐。有西太后老佛爷的生活为证,是有御膳房伺候着,反而什么都不想吃。这方面,我的故友李君更有高论,是来于所谓天灾的三年困难也不无功德,是使他感到窝窝头比烂扒鱼翅还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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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吃,说得太多了,这是否可以表明,在物质食粮与精神食粮之间,我更重视前者?其实,就是这样似也无伤大雅,如龚定盦就早已说过,“读书都为稻粱谋。”但为稻粱也罢,不为稻粱也罢,反正还要读书,何况考学校,入学,至少名义上还是为读书(有人开玩笑,用谐音法,说“京兆师范”就是“净闹吃饭”)。读书,主要形式是上课堂听讲。课门类多,上午四节,下午两节,六天排得满满的。除体操以外,都是在教室里上,一节五十分钟。兴趣如何,有什么获得,留到以后说。这里单说走出教室的情况。上午四节课之后是午饭,午饭之后,下午课之前,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卧床去会周公可以,不卧,睁眼干点别的,甚至走出校门,也可以。最有兴致的是下午课后、晚饭前这一段,时间比较长,没有人管,因而可以从心所欲去“撒野”。称为野,是因为常用的消遣法有两种,都与野有关。一种,可以称为武场,是到西仓的大空场去踢足球,夫跑而且踢,就不再温良恭俭让,所以是野。另一种,可以称为文场,是约集三五个谈得来的,西行,出西门转北,到城西北角略北,有个通惠河的水闸,通称闸桥,其附近富有荒漠之趣,所以也是野。说荒漠,其实一些景色,如小河流水,水中有断续的芦苇丛,对岸多松林,林木掩映中可以看到一些古墓,会使人想到逝者如斯,反而颇有诗意。我在通县六年,离开以后,城外,最怀念的是闸桥。是半个世纪之后,我有机会故地重游,想再看看闸桥,汽车慢行,左顾右盼,找,除了楼房、马路之外,旧迹,城墙,河道,墓田,都杳如黄鹤,更不用说闸桥了。逝者真就如斯,还有什么诗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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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学校生活。晚饭之后还有课(周末除外?),是自习课。记得是两小时,也在教室里。师长只是间或来,群龙无首,教室内就成为如今日之集贸市场,可干正经的,卖什么买什么却不一定,也可以只是闲逛,什么都不干。下自习课之后,上床之前,还有一段自由加享受的时间。自由的含义简单,是没有规定做什么。享受的含义复杂,但可以综合为两种性质,仍是古人说的,饮食和男女。饮食是由工友那里买点花生、糖果之类,以补充半空空如也的肚皮。男女呢,学校没有女生,连女教职员也没有,但男女之情或之求则是天赋的,至时它还会显示力量。表现是高年级的某人向低年级的某人(通称小白脸)用“进包”(请到己屋吃花生、糖果之类)的办法表示好感。如果真就好了,这种活动,通称为“拉牛儿”。这是否可以称为同性恋?我想是还够不上,因为,如果如康有为《大同书》所设想,男师范、女师范之间也去了“界”,我想,十之十费力进包的就会扔开小白脸,去找红颜了。这样说,找小白脸而不找红颜,正如吃鸽子粪而不吃烤鸭,非独有此癖也,乃不得已也。不得已中有苦,现在回想,夸而大之,就真不免于痛哭流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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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过完,到了吃喝拉撒的最后一位,睡。入睡之后,打呼噜不打呼噜,因人而异,做梦不做梦,梦见周公还是梦为蝴蝶,也因人而异,没什么可说的。单说入睡之前,十个人有九个人,是嘴闲不住的时候。都说什么?自然只有天知道。如果一定要述其梗概,也只能由消极方面下口,说反正没有正经的。所谓没有正经的,是不要说论道,就是苏东坡喜欢听的说鬼也很少,而是常常滑到言不及义。说起来这也是“人之初”吧,闲谈,你一言我一语,越是离道义远,越是有精神。如何截止?至少是有时,就需要从某处传来一声:“陈朽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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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度完,来了特殊的一天,星期日。不上课,自由活动的时间长,真可以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了。这不再是普普通通的朝朝夕夕,想留到下面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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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课内课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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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正经事是从师,学些新知识和新技能,追记学校旧事,重点应该说这个。学,依规定,只有上课,教师讲、学生听一种形式。下课后如何,没有规定。这没有规定有优越性,其荦荦大者有两项:一是学生有了自由,就既可以不务正业,又可以务正业;二是专说读书,就不像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有些不合教义的书不许看,甚至小红书之外都不许看。于是在师范学校六年,谈到学,就要兼说课内和课外两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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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课内。课程门类很多,原因大概是,学生毕业后要当孩子王,赤子之心空空,要填充各种知识,为人师者就不得不先具备各种知识,包括如何教好孩子的知识。不同课程有不同的性质,因而课时多少,早开晚开,学生重视不重视,某人教,学生欢迎不欢迎,情况就千变万化。只好取其梗概。先点课程之名。照例居首位的是“国文”,今曰语文,所学主要是用文字表达情意的能力,都知道最重要,却不容易,所以课时最多(每周五六课时),时间最长(年年有),学生纵使不喜欢,也不敢轻视。其次,或说同样重要的是“数学”和“外语”(只有英语一种,所以课程之名为“英文”)。数学,都知道是一切科学知识的基础,想在这方面前进,就不能离开它。可惜学得不多,记得只到平面几何和小代数。就我自己说还要加个遗憾,是数学学得少,没学好,后来钻研西方哲学,尤其数理逻辑,总是如读天书,不能甚解。外语何以重要,其时不知道,可是大家都有个模糊的印象,是新时代,想不落在后面,就要学会Yes、no。英语也没学好,但终归是入了门,后来念英文著作,起初多借助字典,也就勉强过关了。三大件之外,或之下,有四门课程可以平行排列,“历史”“地理”“物理”“化学”。学史地,目的,近视的是熟悉古今中外,远视的是鉴往知来,鉴远知近。内容是述说实际情况,不难学;或说只有小难,是辨真伪,如宣扬至高无上爱民如子,应该知道是鬼话,明是非,如说依某教条,乱世可以立即变为天堂,应该知道也是鬼话。这样,我就一贯以为,如果教师上课,能够指点学生不信各种鬼话,开这样的课就有意义,否则不如利用上课的时间,让学生多看几种讲史地知识的书,用自己的理性吸收真实的,扔掉骗人的。显然,这又是理想,同一切理想一样,其中必隐藏着困难,甚至大困难,这是,总会有什么势力,轻,不许你怀疑鬼话,重,要求你宣讲鬼话。所以,再说一回理想,是上好的史地课,应该以事实为沃土,培养见识。在师范学校六年,我随班听了多次史地课,所得呢,也只是考大学未交白卷而已。再说物理和化学,当时很多人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意思是就会有饭吃。我没有这样坚强的信仰,只是觉得,这是科学的初步,学了必会有用,何况本校毕业,或万一升学,都要考这两门。可惜是兴趣不高,又资质差,同样是没有学好。也属于科学知识,还有一门课程,名“博物”,因其名而推其实,应该讲授动物、植物和矿物三方面的知识,可是记得外号胡老头儿的胡先生讲,内容只是生物而没有无生物。生物,也只是人所对待,而不及人类学、民俗学之类。此外,有几门课程可以等量齐观,都是陶冶身心的,是“体育”“音乐”“图画”“手工”。体育课有个特点,是走出教室,而且变安坐为跳跳闹闹。有的人也许很喜欢吧?我则一如上其他教室内之课,只是应酬公事,所以六年之久,田径,球类,竟没有一样是占先的。其余三门,音乐,记得只学会按风琴(学校没有钢琴);图画,手工,则毫无所得。还有一些课程,如“教育”“心理”“教学法”,显然是传授当孩子王之术的。此外还有“法制”和“医学”,是传授防治知识的,都讲什么,不记得了。我1925年入学,1931年毕业,中间的1928年是所谓的北伐成功之年,统治权由北洋军阀之手移到国民党之手,正如有文献记载的无数次易代,讨了便宜的一小群人,头脑发热尾随的一大群人,或口说,或兼相信,“这一变可就好了!”事实经常是,“可就好了”如肥皂泡,不久就破灭,只剩下“变”却“真实不虚”。这变而且是多种,如京兆师范学校改为河北省第十师范学校;多年的无党无派的老校长刘汉章下台了,换为国民党员段喆人;县里有了党部,入党表示先进,有不少不甘落后的学生(包括女师范的学生)入了党,男女同为出入党部的员,就有了授受亲的机会,等等。诸多变之中还包括一项课程的改变,是添了宣扬三民主义的“党义”。党之义,千古类同,是要表明,只有某些教条是真理,异于此者都错,应该清而除之。也许其时我已经“攻乎异端”了吧,对于这种以讲理为名而实际不许讲理的霸气总是没有好感。人微言轻,没有好感又能怎样?不过是上课,他讲他的,我低头看桌下的《热风》或《玉梨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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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门类如此之多,上课时间如此之久,所得总当不少吧?应该说有所得,至于多少就比较难说。原因之一是门类不同,教师水平和教法不同,自己性之所近、性之所远不同,不同学科,所得就不尽一样,难得一言以蔽之。还有原因之二,是年深日久,又自己记忆力很差,琐细情况已经记不清了。只好说说概括的印象。学官话,尽先说好听的,这是确实得了不少昔日毫无所知的知识,纵使都是未深入的。以数学为例,几何讲多种形状的关系,有所断定,可以用什么办法证明,等等,都是上小学时候不知道的。又如英语,记得课本之外,还念过英国散文名作家兰姆写的《莎士比亚本事》,这就使我以后由厚古而媚外,只怀抱字典而未上补习学校,也就勉强通了。好话说完,还要说些泄气的,是:一,不记得上哪位教师的哪门课,像看京剧《打渔杀家》,盼叶盛章扮的教师爷出场,准备给他个碰头好。这是说,听课,都兴趣不高。还有二,更差的,是烦腻,又不能不入教室,坐在那里装作听。现在回想,这兴趣不高甚至烦腻,一部分应该由自己不上进负责;但也只是一部分,此外就不得不想想我们的教学制度和办法。这问题太大,牵涉到许多方面,难解决,只好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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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课程密切相关的还有个师资问题和教法问题,也可以说说。其时,知识分子的待遇不坏,以师范学校为例,有不少教师的月工资在现洋(银元)百元以上,用这样的高薪礼聘有学有识的不难。大体说,以1928年为界,易代前,聘请教师更重视学识,易代后差些,因为要兼考虑党同。教师造诣高,容易获得学生的拥戴。但这是常规,常规之下容许例外,比如其一,也许肚子里大有存储而说不出来,即口才不佳;还有其二,人过于温婉,学生不怕,上课就压不住阵脚。这方面,最突出的是教图画的赵梦朱(名恩熹)先生,他造诣不低,只是生来瘦小白净,上课细声细语,学生吵闹,他无力制止,仍是细声细语,以致上课之后就乱作一团。至今我还有个清楚的印象,他很怕上课,只是为了每月能领工资才不得不上课。也许这印象在我的心中也打个清楚的烙印吧,又因为自己为挣柴米钱而教了十几年书,有时也不愿面对学生,我常常因他而想到生路的艰险,不禁为之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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