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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取之后,分得宿舍之前,有一段时间,我住“公寓”。我写《沙滩的住》(收入《负暄琐话》),主要就是说这种专为学生准备的特殊形式的住所,公寓。说它特殊,是因为它的性质既不同于旅店,又不同于民房。旅店贵,住客常来常往;公寓则以月计,价钱便宜,如果不见异思迁,可以连续住几年。租民房,北京有不成文法,要成“家”,至少夫妻两个,房租也以月计,要有铺保(某商店担保能准时交租),不管租几间,都是室内空空;公寓则租给单身学生,室内有桌、椅、床等用具,还供应开水,有伙计料理些杂事。显然,学生如果不能挤入宿舍,公寓就成为理想的住所。公寓有明和暗两种。明的挂牌,如我住的银闸北口内路西那一家,门口就有牌匾,曰“大丰公寓”。暗的没有牌匾,经营方式则与有牌匾的相同,常在沙滩一带混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明暗相加,沙滩一带的公寓,总不少于二十家吧,哪里有这样多的学生来住?是因为没有归宿的文化青年不少,都集中在这一带。这样,住公寓,除了每月掏两三块钱房租之外,也会带来学校宿舍所没有的好处,一种是私有一室,多有自由;另一种是可以交天南海北的朋友。大丰公寓的主人,记得姓刘,瘦高,严谨,没见过他有装扮的笑容,照料的伙计未成年,不记得是不是他的儿子。房子虽然在街西,布局却也是坐北向南,分里外两个院子。我住外院西房最北一间,面对街门,出门右手有老槐一株。自学校之一迁再迁也,公寓都消失了,不久前从门前过,见老槐树却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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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住民房,因经济能力的大小可以分为两类,独院和杂院,北京习惯称后者为大杂院。有力住独院的是少数;尤其学生,受天之祜,如杜工部之能“醉卧佳人锦瑟傍”,有资格租民房,也只能住杂院。这会随来多种麻烦,其时还没有内装修,但也要打扫打扫,窗,顶棚,不完整要糊。清洁了,如果没有家具(包括做饭用具)还要买。都齐备了,迁入,就要间或买米面,常买菜,每日围炉,为三餐劳累。幸而北京人情好,杂院人多,总会有精力有余的二大妈来帮忙,至少是闲扯张家长,李家短,听听也不坏。与学校宿舍和公寓相比,住民房是由山林迁往闹市,但正如西谚有云:“我也知道清水好,可还是常在浊水里走。”找麻烦,甚至寻苦恼,常常是明知而不得不然,定命乎?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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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兴。应该指有所好,投入不少时间和精力,自得其乐的一些活动,我有吗?想想,不只一种,像是都不够格。但就一笔抹去也有些舍不得,只好收一些具体而微的。先说(操场上的)运动(其时还没有“使民战栗”的运动)。红楼后面,三院,都有球场,到冬天,红楼后面还有冰场,记得我只进过网球场。拍子是作为升入大学的纪念,由琉璃厂买的。也许打过几次吧,技术不佳,没什么兴趣,不干了,连拍子也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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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种是游园。北京公园多,游,外地人是旅游性质,匆匆进门,紧走,东瞧瞧,西看看,绕场一周,赶快出门,上车。土著是消闲性质,入门后不看,慢慢走向茶座。如果不只一个人,入座之后就一面喝茶一面谈闲话。我们学生属土著一流,常游的是北海和中山公园。有时也坐坐,多半是路旁的公用椅子,或干脆是石块,因为,如游中山公园,走到春明馆、长美轩外面的露天茶座,看见坐着边喝边谈的也许是北大的老教授,我们,即使口袋里不空空如也,也只好敬而远之。不过彼时公园里游人很少,晚饭后进去走走,会享受外面少有的闲静之趣,所以除严冬以外,我们还是不少入内流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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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是看电影看戏,都是间或而不常常。电影,记得喜欢看的是世界文学名著片,多半是到东四南米市大街,金鱼胡同东口外的光陆(?)电影院。现在还有清楚印象的是狄更斯的《双城记》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前者由男明星柯尔门主演,后者由女明星嘉宝主演,确是不同凡响。看戏,百分之九十几是京剧。话剧,只记得一次,是中国旅行剧团在西单长安戏院演《茶花女》。唐槐秋、唐若青父女主演,花园一场能够使很多人落泪,也就值得记入话剧史册了。京剧,名实相副,气势确是能够覆盖北京。老一辈如谭鑫培、陈德霖等不在了,可是还有杨小楼、梅兰芳等。戏院,内外城都有,如果有钱有闲而且有兴趣,就可以天天到戏园子里泡,欣赏名角的唱念做。我们学生没有这样的条件,可是为其时的社会风气所熏染,当然也想见识见识。主要是图省钱,常去的戏院是前门外肉市广和楼,看富连成科班演出。都是年轻人,名不大,却卖力气。其时“富”字辈(如谭富英、马富禄等)和“盛”字辈(如裘盛戎、叶盛章等)的刚出科不久,“世”字辈(如李世芳、袁世海等)的还在坐科,排戏码,这些人都可能上场,台下一坐,既看且听,撇京腔形容,也就够过瘾的了。说起多看富连成的原因,还要说说史学系同学王造年,他是迷毛世来(演花旦)的,恰巧毛就住在第三院以南路西,半高台阶,小门楼,我们每次从门前过,他都要伫立凝视一阵子。这使我常常想到迷马珏的,自寻苦恼,都不能说是明智。遗憾的是,人生就是这样,盖棺之前若干年,求此求彼,也许没有一件是出于明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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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说一种是逛书店书摊,间或买一些。书生,读书,即使想不到颜如玉和黄金屋,也会爱书;爱,正如对于阿娇,就想筑金屋藏之,即据为己有。聚书,要具备钱和地方两个条件,我都没有。可是大不成,可以小,或再退一步,看看也过瘾。常去的地方是东安市场。书业集中在进西门往南一个长条。北端是一个方块,名畅观楼,周围是书店,中间是书摊。往南是一条街,名丹桂商场,两侧是书店,中间是书摊。都是卖旧书,这就会有两种吸引力,一是价钱较低,二是会出现难于见到的。两种情况都宜于聚书,但另外两种情况(无钱、无地方)又不宜于聚书,所以逛,看,是否买,要在这两端的夹缝中决定如何处理。总的情况是欣赏时多,掏钱时少。但时间长,积少成多,四年下来,也颇存了一些。可惜绝大部分毁于七七战火。数月前迁居,整理旧存,见线装《聊斋志异》两函(十六册),第一册封面有题记,是“民国二十二年一月十六日买于市场”,高珩序上方记书价,是“五毛八分”。书是乾隆五十年重印青柯亭本,书套也是当时制,粗纱蓝布,使人发思古之幽情。民国二十二年为1933年,其时我在北大念二年级,游市场买书的旧迹,此当是硕果仅存了。东安市场之外,也逛西单商场、隆福寺和琉璃厂。到琉璃厂看,尤其买,是大举,记得《永怀堂古注十三经》,还有几种碑帖,都是那里来的。1935年暑后到1937年暑前,我离开北京去教书,存书的绝大部分随着出去,就“黄鹤一去不复返”。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聊斋志异》,就是因为未出行而漏网的。此外还有漏网的是《爨宝子碑》和《爨龙颜碑》裱本,是彼时读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惊于二爨之名,割筋动骨(一种四五元)由琉璃厂请回来的。一个甲子周期转过去了,出入红楼时期的身外物,我还剩下多少呢?一点点也好,因为看,抚摸,我就像是可以离红楼生活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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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小见闻和大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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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指在校四年,校内出现一些事,同学见面,当作新闻,相告,或有兴致说说的。小的多,可以称为文事的三件,可以视为意外的六件;大的少,只一件。以下依次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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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事一,章太炎在研究所国学门讲《广论语骈枝》(因清朝刘台拱曾著《论语骈枝》)。据《知堂回想录》,这是1932年四五月间的事。太炎先生学术地位高,肯来北大讲《论语》,在当时就成为大事。他的在北京的诸多弟子当然都去听,于是形势就成为在堂下恭听的,有些是名而且老的教授,初学如我,即使允许入内,也就不敢进去了。后来证明,我的这种想法并不错,是1946年1月,我由鼓楼东的利复兴书店买到那次的讲义,书口印“北京大学出版组印”,线装毛边纸铅印本中国页十三页,由《学而》篇“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起,到《尧曰》篇“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求终”止,共收四十三个条目。量不大,可是讲得深,如《乡党》篇:“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旧注“达”无解,是理解为通晓,太炎先生引多种书,解“达”为扎针,说古用药之前须先行针。这对不对,也许待商,但我们看了会有个感觉,是经史子集翻看了不少,究其实,我们并没有能力读古书。钻得太深了,以我当时的水平,听了,没有咀嚼余裕,会视为天方夜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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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事二,胡适出版《四十自述》。胡先生于五四前后发起文学革命,写了不少文章,宣传他的反中国旧传统的思想,没有几年就成为中国文化界的风云人物。来北大以后,更施展他的才和学,学术研究方面,由哲学思想到小说考证,深入多种领域,写了不少重要论文;同时不忘政治和社会,有所见,也是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世。所以在北大这个圈子里,多数人对于他的造诣,他的成就,也是重则高山仰止,轻也不免有惊异之感。少数人,推想是出于党同伐异,反对他,有一次,我上红楼,他也上楼,就听见楼梯旁有几个人喊:“打倒胡适!”胡先生笑了笑,说:“可以打,没关系。”需要打而使之倒,足见他的地位是太高,影响是太大。不少人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想,应该进一步认识他。《四十自述》于1933年由亚东图书馆出版,就正好能够使想进一步认识他的人由看他的经历而更清楚地了解他,所以这本书的问世也可以算作北大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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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事三,周作人发表《知堂五十自寿诗》。诗为七律,共两首,都用六麻韵,1934年初刊于《人间世》半月刊。字数不多,照抄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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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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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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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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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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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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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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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著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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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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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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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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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诗的主旨,“必也正名”是“自遣”,意思是无大志,这样混日子,自己还觉得不坏。命名也可以走谦逊一路,是“自嘲”;走颂扬一路,是“自寿”。作者的命名比自嘲更下降,是“打油”,他在《知堂回想录》第一七三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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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年一月十三日偶作牛山体”,这是我那时所做的打油诗的题目;我说牛山体乃是指志明和尚的“牛山四十屁”,因为他做的是七言绝句,与寒山的五古不同,所以这样说了。这是七言律诗,实在又与牛山原作不一样,姑且当作打油诗的别名。过了两天,又用原韵做了一首,那时林语堂正在上海编刊“人间世”半月刊,我便抄了寄给他看,他给我加了一个“知堂五十自寿诗”的题目,在报上登了出来,其实本来不是什么自寿,也并没有自寿的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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