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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葬为未成形的中年的苦。说苦,不由得想到佛家,太子游四门,所见之苦为生、老、病、死,其中没有中年。我的经验,老之为苦,主要是感到所失过多;中年呢,是有所求,虽强烈而渺茫,也就总是求而难得。失,或可用旷达这味药对治;求而不得,因为是在中年,想旷达就旷达不起来吧?若然,则中年之为苦,其程度也许超过老年。不比较也罢,还是总的看人生,纵使天心向善,人祸不来,表面看,饮食男女都没有什么困难,想取得心的安然终归是很难的,每念及此,不禁为之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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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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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佟府旧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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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教中学的经历,先后总有十年以上,1935年秋起天津南开一年,1936年秋起保定育德一年,1946年春起北京四中一年,1947年春起北京贝满女中四年,此外还有育英中学、土木学校等地。其时男女还不能混合,只有贝满,学生是女的。且说在这女校,时间长,自然经历的事情就多。也因为时间长,或者还有其他原因?可怀念的人和事也较多。自然,经历的事情多,其中也难免有不可意的,人生难得开口笑,还是以先说、多说可怀念的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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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三才的天地人为序,天无私覆,高高在上,没什么可说的,说地。前面说过,初中部在灯市口西口内,高中部在灯市口东口内。校内都清洁安静,能够使人暂时忘掉各种争夺。初中部院内有公理会的教堂,虽不很大,也是尖顶指向天空,可以引导人想到形而上。高中部还保留着旧(清初佟国维)府第的殿堂,至少我觉得,比现代化的楼房多有肃穆之气。总之,在我教过的几所中学中,就环境说,我最喜欢贝满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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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说重点的人。人过多,只好挑一些常常萦回于头脑中的。学生,离校后有来往的不多,先说。初中教的时间不长,只记得一个,名孙亦林。是八十年代前期,有一次我到复兴门外广播电台去干什么,她在电台作曲,听说我要去,在门口等我。见到以后,拉住我的手,往里走,过几道门还是不放。她说她在初中,喜欢音乐,我鼓励她顺着这条路努力,她的有今日(作曲得奖?),都是由于听了我的教导。她感恩的话显然说得过了分,但我另有所取,是我这个被许多人看作不前进的,还有昔年的小姑娘并没忘记我。我也感恩,或说深有所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别后就填了一首《浣溪沙》,上片云:“漫道萍踪聚会难,秋风斜日电台前。称名识面忆当年。”由初中的小姑娘就过渡到高中的大姑娘,这就多了,计有王德静、李爱冬、李迎祥、陈贞华、蒋雯、林如等人。来往最多的是王德静,她住东城演乐胡同,在鼓楼附近化工学院任课,离我城里的据点都不远,常骑车帮我办些零碎事。又连续几年,冬天,她约我和李爱冬、李迎祥,在她家吃饺子。她们三个人包,并买不少下酒菜,看着我一个人喝酒。屋里火不旺,可是人情的暖意还是能使人感到热乎乎的。是大前年吧,王德静去了法国巴黎,常来信,说想回来,因为心脏不好不允许上飞机,又家里人都在那里,未能如愿。我劝她不要回来,可是有时想到心目中的孩子们围着我,看着我喝酒的情景,也不免有些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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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为说学校的工作人员,记忆犹新的不少。依编职教员录的通例,先说掌校政的人物。教会学校,代表教会的有个寇教士,应该坐首席吧?她是美国人,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大概是独身。人,看外表,丰满健壮,既有严谨的一面,又有和善的一面,住在佟府的后院,到前院活动的时候不多。我同她几乎没有交往,有一点点印象,是她回国之前,一次谈话会(也许应该称为质问会或批判会)上得到的。任何年岁不轻的人都知道,1949年是有大变动的一年,前半的2月,解放军开入北京城,后半的10月,建国,于是以这一年为界,仅是在佟府,寇教士的地位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据说,其前,有些人是勤出入佟府后院,满面笑容呼寇大妈的;其后,还是这些人,视寇教士为来华侵略的敌人,当然也就不再出入于佟府后院。这还不够,想进一步,让寇教士也改变观点,站到自己这一边来。办法是惯用的小组讨论,宣扬正确的,批判错误的。记得是在北海五龙亭,寇教士安坐,听发言,千篇一律,都是美国怎么坏。坏之一是不民主,如总统就不能代表人民。我记得很清,听到这里,寇教士说:“他代表我们,因为是我们选的。”这句话对不对可以另说,她在被围攻的逆境里还说己之所信,总是可敬的。其后,美国人不再吃香加不是“孺子可教”,寇教士处理了家当,回国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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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位是校长管叶(xié)羽,人瘦小,因为已经入老境,还有点驼背。严正,忠于事业,规规矩矩办学,以求学生都能成为有知识、有能力、品行端正的人才。他寡言笑,与教师和学生都接触不多,可是校内上上下下都敬重他。我敬重他,还因为有那么一件事,表现他有容忍的雅量。来校比我略晚的曹家琪与我有深交,也教国文,一次上课,忘记为了什么事,管校长进了课堂。曹误会,以为是查他,当时发了脾气。管校长平平静静退出来,还向曹表示了歉意。这是有道的长者之风,就是在当时也是罕见的,所以后来每一想到,就有得见今之古人的感慨。也是建国之后,大概他自己也感到原有的一套不能适应新环境,就把校长的职位让给陈哲文,其后不久我也离开佟府,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位有古风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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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陈哲文,任校长之前我们已经很熟,而且谈得来。他中等身量偏高,不胖,如果是青年,就可以称为“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据目力特别明察的学生说,面部左右不匀称。我没看出来,只觉得透着和善,对话时总是面带微笑。身方面还有个特点,内脏的位置与常人相反,是某次透视发现的。这都关系不大,还是说为人,他是既正派又能不忘世故,于是表现为通达。这种美德,在今昔交替的时候也许再好不过,因为多方面都能接受,纵使一日千里的人物还会感到美中不足。至于我,就借了他的这种美德的光,离开佟府时没有多丢面子,而且得个远为容易端的饭碗。这是建国以后,我的脚步跟不上,又没有学会言不为心声,渐渐就引来堂上堂下的不满。眼看这碗饭不能吃了,哪里去呢?是他,先给我安排了立足之地,然后在举杯小饮的桌面上告诉我,“还是离开这里,去做编辑工作吧。”我不好问他,这样的安排,是碰巧有这样一个工作,还是认为我不宜于再面对学生讲话,上穷碧落下黄泉,才找到个可以只拿笔、不说话的位置的,如果是后者,那就如三国虞翻所说,“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他就是这样的“一人”。就说是机会使然吧,如果立足于今日,回头看看,四十余年,我得平安,甚至小名小利,应该说主要是他之赐。我离开佟府以后,他后来转任北京教育学院院长,忙,我经常自顾不暇,见面的时候不多。近年来他也退了,住在王府井街西大阮府胡同一个平房院里,设备不齐全,土厕所要走出院门。我应该去看他,因为忙,只是托他的儿妇岳女士(也在我们社的大院内工作)向他问候。是去岁(1995年)初冬,我在病中,不记得听谁说,他本无病,洗脚时忽然跌倒,急救无效,于9月下旬作了古。又是一次,应该见最后一面而未能做到,每一想到,就心不能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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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说直属校当局的办公人员。为首的是朱先生,其下有管事务的杨先生,管财务的耿先生,以及抄抄写写的叶迪元、金荣荫、张永钟等。重点说朱先生和杨先生。朱先生与我有特殊关系,因为他是我的师范同班同学朱仰秋(名润岑)的三叔父。同学,限于同班,关系也有远近的不同,我和朱仰秋的关系很近,俗话所谓可以称兄道弟的。他们是旗下人,住在西直门内北沟沿一带。朱仰秋早已丧父,叔父还有行四的,在育英中学工作,也是主持校办公室。就因为我与朱仰秋有这种关系,见面,随朱仰秋,呼在贝满的朱先生为三叔,在育英的朱先生为四叔。且说这位三叔,人很精干,也很宽厚,又因为我与朱仰秋有这种关系,对我,表面虽然客气,心里却看成子侄,需要指点的时候,趁屋里没别人,小声告诉我,应该如何如何。我当然很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位长辈维护,也就既敬重他又亲近他,到学校,没课,愿意到他那里去坐坐。也为了表示敬重和亲近,每年新正,我总是与曹家琪结伴,到朱先生家去拜年。朱先生是旗下的小户人家,蓬门小院,可是室内一尘不染,用具都明亮如镜,婶母等也是温和大方,仍不少“王侯第宅”的雍容气象。我离开佟府以后,与朱先生会面少了,不记得是“大革命”中还是其前其后,听谁说,就在那蓬门小院里归了道山。再说为朱先生之左右手的杨先生。他是天津人,年岁与朱先生相仿,高个子,面干枯无须,酷似紫禁城内的太监。只有一个女儿,以及老伴,相伴过日子。为人也是古道热肠,以帮助人干点什么为乐,并且作而不述。他可以算作怪人,一身而兼有聪慧和拙笨的两面。聪慧是动手,他什么都会,而且不同凡响;拙笨是动口,尤其在新时代的小组讨论中,他一句也说不上来。举一点点事例为证。教会学校,周六下午不排课,上午课上完,学生散去,我们松一口气,几个常在朱先生屋里闲谈的男教师就想享受享受,朱先生出主意,一个人拿一点钱,交杨先生,让他做点什么,下课后在朱先生屋里聚餐。记得第一次是吃红烧肉,入盘上桌,肉块方方正正,看着像是不烂,及至下箸,才感到连夹起来也困难。入口,味道好得难以言传,只能用间接的办法,说有生以来吃红烧肉无限次,评比,还是以这一次为第一。我惊讶,问朱先生,杨先生的技艺是怎么学的。朱先生略过因,只说果,是“他什么都会做”。果然,其后就品尝了他做的许多种,其中一种是糖葫芦,单说外形,竟超过东安市场北门内的。再说另一面的不能说说道道。建国以后,万象更新,原来不言不语也能做的事,有不少要经过小组讨论,以表示并非被动。有那么一次,是为什么事(救灾?)动员大家捐助,于是先定期小组讨论。杨先生也必须参加,也就必须发言。都知道他不会说,于是由我们吃红烧肉的一群里推举一个人代他作发言稿。要求简明扼要,以便容易背诵。果然背熟了,开会,轮到他,背一过,一点不错。一些先进人物既惊又喜,大力鼓掌,我们知内情的也就随喜,鼓了几下。万没想到,杨先生听到掌声竟忘其所以,又说几句与前几句意思相反的,是“我看不捐也可以,国家一定有办法”。散会以后,我们责备他,他说:“我以为多说几句,他们一定更高兴。”离开佟府以后,我没有再见到他,推想不久就会回天津吧?我有时翻检《庄子》,碰到《天地》篇中的“机心”,就禁不住想到他的朴厚,没有一点机心,也就不能不慨叹,以小组讨论的说说道道培养机心,我们的损失终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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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说同行,上讲台面对学生的。男本位,先说男的,附带说说女的,都以记得的多少为序。排在第一位的是曹家琪,不只这里排第一,我还专题写过他,收入《负暄三话》。何以这样恋恋不舍?是因为我们在说话必须小心谨慎的时候,还是可以无话不谈,推想现在年不小于耳顺的人都会知道,这是过命的交情。他是京北怀柔县的人,辅仁大学毕业,来贝满女中,教高中国文。他长身长面,为人敞快,好说,与人交,推心置腹,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为知心的朋友。常在一起吃喝,在小馆,或我家或他家。他家是富户兼书香门第,在鼓楼以东还买了住宅,我们相识之后不久卖出,租交道口以南秦老胡同一个大宅院的东房住。我常到那里去,其时他祖母还在,一看就知道出身于世家,文雅,不出门,以读小说为遣。命不坏,儿孙都孝顺,“大革命”之前往生净土,没受到赶回老家、接受批斗的折磨。她的儿子和儿媳(曹家琪的父母)就失之死得太晚,“大革命”风暴一来就被赶回老家,男血压高,在烈日下受批斗,第二天就见了上帝。女,一人在家度日,曹家琪当然放心不下,只好城乡两头跑。其时他早已离开佟府,先是到天津(河北?)师范学院工作,不久学院迁北京,改名河北北京师范学院,地址在和平里,他也住在和平里。母亲还健在,有在天津结合的陈女士主持家政,应该说是由颓败趋向中兴了,不幸得了由感冒转为肾炎的不治之症。其后学院又迁居,到宣化西南方的一块荒地,正名为河北师范学院(后来“大革命”的狂热过去,迁往石家庄)。在宣化时期,他的病渐渐加重,终于不得不到北京住医院。其时我由干校放还,户口还乡,人则多在北京,也就常去看他。他顾念妻子,舍不得死,可是病如天地之无私,挨到七十年代初期,还是抱恨走了。我失掉这样一位益友,心里很难过。所谓“益”,至少包括两项。一项是上面说过的,无话不谈,“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庄子·徐无鬼》)另一项,由利的角度看更重要,是我缺少应付世俗的能力,他不只有,而且很丰富,所以每当我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就问他,他必当机立断,告诉我应该如何如何,而也是“自夫子之死也”,我就只能乱碰了。失,已然,没办法。幸而他还给留下一得,天大的得,介绍我结识启功先生。他是启功先生的学生,与启功先生也有无话不谈的交谊,并本诸什么什么“与朋友共”的古训,带着我到前马厂去进谒这位其时还没有遮天大名的上人。因为有此一介加一谒,就先是“马厂斋头拜六如,声闻胜读十年书”(拙句),其后半个世纪,先后到黑芝麻胡同、小乘巷、师大小红楼等地的斋头,大则取立身处世之道,小则取个拙作的书名,凡此,皆绰号老驴的曹家琪之遗爱也。人往矣,又能怎样?也只能就一时想到的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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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田聪。他字仲严,天津以西永清县或霸县人。我们是文学院同事,早就熟识,我到贝满,记得还是他介绍的。他身量不高,精明,对人热情而彬彬有礼。也是教国文,因为个儿矮,曾有学生照顾他写黑板字,讲台上放个小板凳。他误会了,大发脾气,以学校和学生都致歉意了结。他学识丰富,口才也不坏,因而受到许多人的敬重。我和他也谈得来,印象是思路清晰,能明辨是非。万没想到,这样规规矩矩的一位,记得是1947年暑后开学不久,被捕了,同时捕去的还有女教师陈琏,都是夜里从家中抓走的。依常情,这必是政治问题,国民党所抓,身份可想而知。后来听说,是解往南京,陈琏交她父亲陈布雷严加管教,田聪判刑,住老虎桥监狱。推想也是1949年初,南京政府塌台,用保释的名义放出来的。如此推想,一是根据《知堂回想录》记出老虎桥监狱的情况,二是听他自己说,在狱里与周氏有交往,周曾赠他书云云。总之,建国以后,我们又恢复了交往。他未改旧家风,对旧相识仍是亲切客气。只是有一件事不便问他,地下工作,胜利以后何以未腾达?先是在西郊某单位,后是在东郊定福庄一个石油学校,都是从事语文教育工作。在西郊,他曾介绍南星去教英文翻译;在东郊,为有关语文的事,与我有些联系,记得曾在华侨饭店共进过一次午餐。后来见面的机会少了,是“大革命”开始以后吧,听说为被捕的历史问题,生活不能平安。记不清确切时候,也不记得听谁说,他作古了。人都不免于这样一场,但我有时想到他,总觉得未能听到他深谈理想与现实的种种,终归是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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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位,可谈的不多,想总而言之。一位是陈广濬,教化学的,超过一般的朴实正派。这样的性格显然难于适应新风,又不善于演戏,所以经常愁眉不展。我同情他,又能怎样?离开佟府以后,我们见过几面,后来就断了音信。是八十年代吧,听说不很久以前作古了。另一位是孙念台,孙家鼐的后人,胖胖的。教物理,文史方面的知识也很丰富,记得我译完罗素的《哲学与政治》,还请他校阅过。他的大优点是通情达理,明是非,善于处事。他后来转到北京师范学院工作,任物理系主任吧,告退之后家居,有时还带来问候的盛意。还有一位是张午桥,教历史的,风度翩翩,好交,我们相处得不坏。我离开佟府以后,大家都身心少余裕,不记得曾见过面。是近一时期,先是通过学生李迎祥,我知道他还健在,后是通过电话,我们谈了不少今事和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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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女同事。女校,教师也是女的多,但这里想说的却不很多。第一位是刘大姐,名师蕴,也教国文。我呼为大姐是实事求是,因为年长于我至少六七岁。可是仍闺门待字。是独身主义吗?非也,在我还没离开佟府的时候,她找了个年过知命的大姐夫。我亲近她,是因为同于裴世五大哥,总是把我看作需要她照顾的小弟弟。我同她交往很多,愿意听她的教导。只是有一次,她约我到刘喜奎(是她姐姐的好友)家去喝茶,我沉吟一下,没去,以致失掉结识这位民初大红人的机会,至今想起来仍感到遗憾。再一位是张继恒,数学女教师张继毅的令妹,东北人。记得是教物理。人开明,敞快,至少是同合得来的,心口如一。由无话不谈的角度衡量,在佟府,站队,曹家琪是排头,她可以排第二。其时她还闺门待字,与孙念台来往比较多,于是由近而再近,更近,就与孙念台结为夫妇。推想是孙念台转往北京师范学院的时候,她夫唱妇随,也到那里去教物理,至今四十余年,就没有再见到她。再一位是陈琏,上面说到,是蒋介石左右手陈布雷的女儿。用今语说,是高干子弟,为什么不在南京优哉游哉而到北京一个中学来教书,真是想不明白,也不好问她。后来,即被捕以后,才大致可以推定,是道不同,所以各走各的路。她教历史,知识面广,也健谈,虽然貌不够上上,风度却潇洒而大方。我们合得来,总可以说是相知吧。她被捕以后,只听说解往南京送交她父亲陈布雷,以后就不再有她的音信。也是推想,道不同变为同是很难的,那么,她“侯门一入”,家中的空气也就不能平和了吧?其后不很久,陈布雷自杀了,原因除了“国”以外,是否还有“家”方面的?还有,这位陈琏女士到哪里去了呢?我怀念她,当然愿意知道,实况是至今还未能知道,圣训有云,“戒之在得”,也就罢了。再一位是艾碧珈,教音乐的。我们见面,只有微笑点头的关系,可是印象很深。原因来于她的体貌和风度,娇小玲珑,背个书包,远看近看都像个小姑娘。还性格温和,推想就是受到打骂也不会发脾气。佟府别后,我和她竟还有会面的机缘,一次两次,何时何地,都记不清了,总是我已趋向老、她也不再年轻的时候,很奇怪,远看近看,她竟仍是个小姑娘。再一位是方备,教体育的。我留有清晰的印象,原因不只一种。先以貌取人,她身材、面容都美。性格呢,温婉还要加上洒脱。我有时想,讲《诗经·关雎》的“窈窕淑女”,如果必须以例明之,就可以请方备女士上台亮相。也就因为多方面的优点具“备”,嫁个学术地位比她高的龚祥瑞。龚是在英国学政治的,据说是拉斯基的学生,回国以后先在南京、后在北京大学政治系任教。我不认识他,虽然也念过几本拉斯基的著作。“大革命”来了,喝过英国墨水,又在南京工作过,当然更要入牛棚,接受批斗。不记得听谁说,批龚,只一次,因为上场,自骂比他骂更入骨三分,再批,连通天的红卫英雄也感到无话可说。我听了不禁赞叹:“究竟是拉斯基,看透了政治;如果是高尔基,只迷恋文学,就不能应付了吧?”可惜其时我自顾不暇,又见不到方备,不能把这神来之意附耳告之。最后说一位是刘可兴,连教什么也忘记了。有清晰印象,是因为她体貌有特点。窈窕,楚王所好的细腰,还都可以说是不稀奇,稀奇的是腰部柔若无骨。这样,风度就表现为美,有魅力的美。静时如此,动时更是如此。是万象更新之后,为了表示皆大欢喜,人人都要下场扭秧歌。我从众下过场,有时也旁观,见都是生硬捍格,不好看,只有刘可兴,流利宛转,很美。问人,才知道她跟戴爱莲学过跳舞。是若干年之后,一次与通县师范同学刘佛谛面对,不知怎么就谈到刘可兴。原来他们在塘沽同过事,刘在那里也是以美出名,也许为了表现腰部的得天独奇吧,绰号美人前还加个蛇字。在佟府的女同事中,刘可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于今四十年过去了,希望她还健在,也总是古稀以上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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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四十年以上,我没有再走进佟府,旧的殿堂也退位,让与新了吧?至于府夹道的口外,我有时还经过,北望,变动很大,连熟悉的烤白薯炉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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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在贝满女中任课时期的1949年,随着学校师生活动,参加两次在政治史上占重要地位的集会:一是2月3日的欢迎解放军入城,二是10月1日的庆祝建国大典。“人生七十古来稀”,有这样的亲历机会不容易,除非生在五代。至于心情如何就一言难尽。单说老百姓,孟子有如意的想法,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想法,明清之际的扬州人和嘉定人就不能同意。上升到士大夫,甲申之变,闯王入城,洪承畴、龚鼎孳之流,推想也会同于陈子龙或顾亭林,先疾首而后痛心的。但历史的车轮是不会如人所希望,不转或转向喋方的,所以对于变,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希望真能够痛苦减少、快乐增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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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人们都是怀着这样的希望,甚至信心,参加这次活动。天不作美,由清晨就起了大风,很冷。我于八时赶到学校,师生列队,南行,到分配的地段东交民巷,站在街两旁恭候。记得等了很久,因为返校已经是下午。幸而我有准备,穿了厚皮衣,没有感到冷。大概到了接近中午吧,先是听见锣鼓响,接着远远望见,自西而东,解放军来了。为首的是一辆卡车,车上并排立着两个半身像,后面是几个人敲锣打鼓,声音洪大而嘈杂。车后是长长的队伍,也许还有秧歌队?好容易等来了,欢迎的人群有人带着,都摇旗喊口号。人像是都融化于狂热中。就这样,总有二三十分钟吧,队伍过去,空气才静下来。然后是原路回学校,风力不减,很饿很累。傍晚才回家,路上重温集会的印象,所见解放军都是灰土布棉衣,确是艰苦朴素;纪律也好,在街头走,几乎目不斜视。所感呢,也许多年来中了儒家中庸、道家无为的毒,对于狂热就感到陌生,甚至不能适应。这样的感觉还有个历史来源,过于远的且放过,单说近的清代,太平天国和义和团,都失之狂热太多而理智太少,而讲治平,真能治平,是只能靠理智,平心静气处理事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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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少说,为了文不离题,要跳过近八个月,说参加10月1日的建国大典。十一以前,为了庆祝,学校已经忙了两三天。到正日子,像是反而轻松许多,记得只是到天安门前,席地而坐,看升旗,听礼炮,听讲话。典礼开始不早,兼以时间不短,记得近晚才回家。与欢迎解放军入城相比,这是更大的大事,或如许多先进人物所宣扬,大喜事,因为这之后必是除旧布新,总的,国家,分的,个人,都蒸蒸日上。我当然也希望能这样,甚至相信很可能是这样。说“很可能”,不说“必然”,是因为头脑里盘踞着历史,而历史中的改朝换代多到数不清,改以后真就蒸蒸日上,坏都变为好,或说小民真就由水深火热变为平安幸福,是直到辛亥革命的变帝制为共和,也没有成为事实。不能实现,原因很多。主要想占有求享乐的,如隋炀帝之流可以不计,单说意在求好的,也未必就能够,从长远看,使坏变为好。只举近的两种情况为证。一种是善举,如入城之后不很久,有一天,雷厉风行,封闭了妓院,解放了妓女。这是除了极少数靠妓女血汗赚钱、用妓女肉取乐的坏蛋以外,没有不欢欣鼓舞、颂为德政的。我当然也是这样,而且确信不疑,从此就不会再有卖笑嫖娼之事。可是几十年过去,“小班”“茶室”之类的牌子没有恢复,而据说,土味儿变为洋味儿,名不很正的按摩室、KTV包房,名正的咖啡厅、饭店,也许还有其他花样,就仍是可以进行钱肉交易。以作战为喻,这是变阵地战为游击战,因为可以游,数量就更大了吧?更可怕的是想除之,就不像封闭妓院那样容易。如此悲观也不是无中生有,因为如果容易,就用不着隔些日子就高喊一次“扫黄”了。另一种情况是乱举,如入城之后的几年之后,想是为了改善人民的生活,提高社会的档次,先是风传,继而实行,城乡,都以群居的某一范围为单位,成立人民公社,各家的人不再自炊自食,而要吃公共食堂。人民“公”社,“公”共食堂,两个“公”,与一个或千千万万个“私”斗,依理,应该转瞬之间就看到胜利,可是很意外,来的竟不是胜利,而是很多人不再能吃饱饭。不管依照什么理论,很多人没有饭吃总不能说是好事吧?而不幸,这不能算好,想变为好或恢复为好又非常之不易。其结果是在上者必忙于改弦更张;在下者呢,有办法即能移动的,遵从“人挪活,树挪死”的俗训,背井离乡,另谋生路,绝大多数不能移动的,自然就有“转乎沟壑”的危险。与前一种情况相比,这是意在求好,而来的并不是好,也就可证,除旧布新,蒸蒸日上,并不像希望的那样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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