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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15 流年碎影 [:1706044090]
1706045516 流年碎影 玩赏之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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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18 上一个题目写看花养花,那也是玩赏,分量轻的,因为,如结尾所说,还可以变亲近为疏远。本篇说的玩赏不同,分量很重,由上大学钻图书馆,因喜爱而看算起,到目前,已经过去一个甲子,兴趣还是没有消减。是仅仅如清词人项莲生所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吗?意义像是比单纯消遣还要多。但究竟多了什么,说清楚也大不易。或者可以到莎士比亚的剧本里去求援,记得有一处说,连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东西。而说起用,更是难言也,《老子》十一章说“无之以为用”,向下隔一章又加了码,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高论可以顺延,说身(也可说等于命)也未尝不可以舍,其他就更不在话下了。但也可以不顺延,就算作抬杠吧,比如反问:“身无了,还能有吾吗?”这里的关键是已经有吾,不管你如何放去想的野马,“旬有五日而后反”,还是不得不向《礼记·中庸》靠拢,信奉“率性之谓道”。于是我绕了一个大圈就回到原地,说不再问理由而承认有所好,这所好是由小玩意儿(或说小工艺品)起,踏阶梯上升,直到名家书画之类,总的说是可供玩赏之物;而因为有这方面的所好,回顾,算生活之账,就不得不着重写上一笔,以表明饮食男女之外,还有为所谓长(读仗)物而痴迷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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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20 依“人之初,性本善”之例,说我自己,应该是“人之初,性不净”。这是用佛家的眼看,最好能够破情障而实况是多有所爱。为了文不离题,这里只说爱可玩赏之物,以及与之有关的一些活动。本段提到人之初,意思是来北京之前,我同样是见此类长物就动心的,只是因为条件不够,主要是不见可欲,心就可以不乱。到北京,走入红楼,钻图书馆乱翻书,情况就不同了。记得不很短的时间,用不很少的精力,钻研书法和法书。想弄明白的问题是,所谓好坏,所谓真假,究竟是怎么回事。求解答,翻看两类书。一类是讲书法的,如《书法正传》《艺舟双楫》《广艺舟双楫》之类。一类是法书的影印本,由晋唐一直到明清。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见多了,对于造诣的高下像是略有所知。因为本性不能净,显然,心态就不能停于所知,而是过渡到情,生了爱心,再扩张,就成为求,也想遇到良机,捞一件两件,藏于寒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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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22 不过良机又谈何容易,何况求而有得,还要有闲有钱兼有眼力。第一次出战是在保定,游紫河套旧货铺,买了几张古画,只记得有清朝小四王中第一位王蓬心(名宸)的,后来证明都是假的。其后不很久,1938年春迁到后海北岸带来新的良机,是可以就近逛小市;市名为小,却更容易有大收获。这小市通称德胜门小市,在德胜门内、后海西端、摄政王府西墙外。方形的一块空地,地名可能是糖房大院。市的历史不短,因为有些讲清朝掌故的书提到它。时间由侵晨尚不很亮的时候起,到日上两三竿止,所以也称为鬼市。卖者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串街买旧货的商人,通称为打鼓的;一类是普通市民,用家中的旧物换点零用钱。都摆地摊,无定价,当面商定价钱成交。货当然都是旧的,种类繁多,良莠不齐,上至珠宝古董,下至废铜烂铁,都可能遇到。买主也可以分为两类,商人和一般市民。因为上市的旧货有偶然性,比喻为钓鱼,有拉上一条大鱼的可能性,所以不少人逛小市也成为瘾,至时不去看看,唯恐漏掉心爱的。而如果真就碰到机会,就会以贱价换来难得由商店买到的值得玩赏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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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24 后海是东(偏南)西(偏北)一个长条,我的住所在偏东的北岸,出门西行,估计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小市,又因为有玩赏之瘾,直到五十年代初小市迁移,连续十几年,星期日,或上午有闲,就总是到那里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可买的。有如社会,或随着社会,小市也有兴衰、治乱的变化,比如抗战胜利后的一段时间,卖者突然增多,地摊往东扩张,直到超出摄政王府。解放以后,不知市政方面是怎么考虑的,先是把小市移到德胜门内以东靠北城墙的西绦胡同,不久又移到德胜门外街东、南北向的一条胡同,又其后不很久,估计是明令取消,这延续也许几百年的德胜门小市就灭绝了。小市一迁再迁,我旧习难改,得闲,还是愿意去看看,只是因为:一,离得远了;二,生活越来越少余裕,次数就不像过去那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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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26 逛小市有瘾,也是原因不少。其一是短时间内可以在关系不很大的“不定”中徜徉。“不定”有玄远的意义,想说就一言难尽。严格讲,未来都是在不定中,连是否有明天也是这样。但是同时,安于常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有不少事是有定的,如月圆后有缺,缺后有圆,是没有人怀疑的。未来不定,有可怕的一面,是即来的有可能是灾祸。也有可喜的一面,是惟其不知后事如何,才觉得奔波劳碌不是枉然。逛小市的徜徉于不定中还有特殊的优越性,仍比喻为钓鱼,成则可以拉上一条或几条大的,败也不过是空手而归罢了。所以披星戴月起床,东方微明时走人,看完这摊看那摊,心情总是在期待的兴奋中,也许前行不远就会遇见稀有而心爱的什么吧?而自小市之灭绝也,这种因想到下一刹那的机遇而感到充满希望的经历就绝无仅有了。其二是常常,就真能遇见稀有而心爱的。这也可以说说原因。之一是来于旧,因为卖的都是旧物,年岁就可以远到唐宋甚至商周;损之又损,远到清朝中晚年,想到那是曹雪芹或顾太清时代的,也会觉得很有意思。之二仍是来于不定,卖的两类人,打鼓的昨天买来什么,住家想卖什么,都是只有天知道。之三是来于概率论,比如旧物,必多数是破烂,可是不破不烂并有某种价值的,总不会少到百分之零,假定只是百分之一二吧,摊上旧物上千种,不空手而归的机会还是不少的。其三,由空话过渡到实际,姑且算作“贫贱行乐”,荏苒十几年,所得也确是不少。多,大题只好小做,想举一时想到的一点点,以证颂扬小市这种交易形式不是无的放矢。一件是影戏的驴皮影人若干,旧而精致,因为没有人要,以很少一点钱买了。有何用?是可以使我想到儿时在外祖家,夏夜立在街头,看悲欢离合故事的情况。追回儿时的梦是大用。还有小用,只是好玩的,数量很多,举一两种以概其余。一种是一对可在掌中旋转的核桃,体大,匀称,年代久远,已经是深紫色,明亮像是能发光。这样的核桃,多年来在古董摊上见过不少,都没有我买于小市的那一对好。另一种是鼻烟碟,同时买到两个,都是中间古瓷、硬木围边,工艺精巧。瓷,请人鉴定,蓝天挂红霞的是元钧窑,红色的是清郎窑。由小玩意儿上升还有文具,只说砚和墨。砚,说一端一歙。端石的玉并女史小象砚是摄政王府南墙外买的,明坑龙尾绦砚是西歙胡同买的,都价不高而颇有玩赏价值。墨,没遇见明朝和清初的,但零碎买的一些,如槐清书屋自制墨、惠园主人吟诗之墨,都是清朝后期文人雅士定制的,舍不得用,看着也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再上升,到碑帖,也买过几件,说两件。一件是《始平公造像记》,乾嘉拓,乾嘉裱,另一件是《道因碑》,乾隆拓,整幅裱,因为其时黑老虎无人问津,就质量不坏而价钱很低。还可以再升,就到了名人的墨迹,或说书画。与其他可玩赏之物相比,书画,够档次的,真而完整的不多,但日久天长,根据概率论,也就可以买到一些。这里只想说两件。一件是画,黄慎(扬州八怪之一)的《东方朔偷桃图》,条幅,残旧,送烟袋斜街藜光阁重裱,悬之壁间,人物,草书题,都值得看看。另一件是(法)书,清乾嘉间藏书家严元照写的黄山谷诗,已裱为手卷。字与书法家比,格不够高,我之所取,主要是末尾的两方印章,都是张秋月的。张秋月,还有沈虹屏,都是助藏书家整理善本的佳人,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曾言及,人往矣,见其手盖印章,尤其书呆子,纵使略兴艳羡之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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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28 任人皆知,卖玩赏长物的还有集中的大户,是古董店和书画店。这两种店与小市相比,各有短长,仍以求鱼为喻,逛小市是到河边钓鱼,游古董店、书画店是到市上买鱼。买鱼有优越性,是易得;但也有不优越的一面,是除价昂以外,还不再有那样多的由不定而来的期待心情。说“那样多”,意思是也有,尤其是个人经营的小店铺。也就因为同样有期待心情,就是在有大兴趣逛小市的时候,我有时也到西城的悦雅堂和东城的永光阁转转。主人都姓谢,我曾写一篇《东谢西谢》(收入《负暄琐话》)的小文介绍他们。西谢名子陶,科班出身,各处跑买货;东谢名锡三,票友下海,不善于跑,守株待兔。所以到悦雅堂,也常常遇见清代名家法书,可意而价不高的。只说法书不说画,是因为:一,画比字贵得多;二,我更喜欢法书。又,像东谢西谢这样的个体书画铺,解放以前,琉璃厂不少,我何以不去转转?原因很简单,语云,店大欺客,客大欺店,那里店太大,我这客太小,过门也不敢入。且说主要是四十年代后期到五十年代初,我出入悦雅堂的次数不少,所得呢,虽然不多,却有颇为有意思的。只举一件,是张廷济写的杜诏传,条幅,绢本,朱丝栏,字作颓败体,多年来我喜欢张廷济的字,因为远离馆阁,且有金石气,而放笔任其颓败的却只见这一件。还想岔出去说几句颓败体,这名称是我杜撰,指由表面看,笔笔不合法,总体像是小儿乱画的,而实是出于大家之手的那种字,举实例,限于我见过的(真迹或影印),有传为柳公权书的《兰亭诗》,以及徐文长、王铎、傅青主字册中的一部分,总之是罕见的。何以要这样邋遢一下?也许就是如阮籍、刘伶之流,忽然狷狂,说“礼岂为我辈设也”吧?还是说游书画铺,解放以后,个体铺不久消灭,变为国营大铺,间或走入看看的有东琉璃厂宝古斋,西单商场文物店,地安门外宝聚斋。宝古斋规模大,专经营古旧书画,货多,与“大革命”后相比,价不高。也就有所得,如高凤翰左手书札、曹贞秀小楷扇面、张廷济对联等,我一直珍爱,都是从那里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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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30 列子说大道多歧,其实如集玩赏之物的小道也是多歧,这是说,自珍的敝帚也可以从另外的渠道来。细想想,这另外的渠道也许不只一种吧?想取大舍小,只说友人。就交往的事说,仍可以一分为二。一种是转让,计可以举三位,陈莲森、张自成(都比我大十几岁)和李佐陶。陈是古镜专家,解放后生活无着,买卖些古董,我有时去看他,见到心爱的,他必以很低的价钱让给我。“大革命”浩劫之余,现在看看案头和箧中,有些存储还是由他那里拿来的。张是育英中学的国文教师,喜欢写字,自负为写北碑的书法家,也玩书画,善于买而不善于藏,比如一件像样的法书,四元买到手,给他五元必卖。我们住得近,我的师范同学兼好友刘佛谛与他住同院,因而通声气容易,相交若干年,由他转让的法书也颇有几件。李是旧家子弟,在中国大学学中文,由十几岁就钻研文物,跑琉璃厂看,也买。到我们熟识的时候,他的眼眶升高,迷宋元,有时就把他原来珍视的零零碎碎让给我,现在算旧账,其中也颇有值得玩赏的。再说另一种是惠赠。这无论就人说还是就物说,都多而杂,想以时间为纲,只说古、中、今三种。古是商青铜器矛、汉玉环之类,中是唐三彩水盂、宋瓷碗之类,今是黄石砚、葫芦之类,都不名贵,不值钱,可是采纳李笠翁的养生之道,贫贱行乐,我们还是无妨说,有不小的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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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32 成语有玩物丧志的说法,多年,逛小市,游书画铺,求多种长物而藏之,而玩赏之,连上一篇写的花事也可算在内,是否可以说,我已经丧了志?想了想,应该说“未也”,原因虽不冠冕而有大力,是我无志。但说是丧了不少时间则是不错的,这值得吗?可惜账多种,人生方面的最难算,姑且算作抬杠,比如红颜绿鬓之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洞房花烛,生儿育女,也就不得不柴米油盐,直到念红书,喊万岁,受天之祜,未加冠流放,混到头童齿豁,知老之已至,清夜不能入梦,忽而有回顾总结之瘾,自问一句:“这一切都值得吗?”显然,是连上帝也答不上来。闹不清楚的事,不深追也罢。正是,身“前”是非谁管得,忙里偷闲,还是把未失落的长物叨登出来,可玩的玩玩,可看的看看,换个片时舒心,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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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34 而说起舒心,在宣扬“即今多雨露”的“圣代”又谈何容易。至高无上可以遐想,出言成法,于是“大革命”开始了。受指使并得纵容的红卫英雄都有生杀予夺之权,而立即行使此权,口说或用粉笔发布“勒令”:限三天,自动除尽四旧,违令者由自己负责。显然,意思是还要追究责任。如何究?又显然是轻则打,重则打而至于毙命。我同于千千万万街头巷尾的人,命虽渺小却也舍不得。糟糕的是,多年费心血集的长物,心爱,也舍不得。但所爱,究竟有轻重之别,于是为了活命,就遵照勒令,动手除。——不,应该说慢慢除。这慢慢有两个来源:一是适才说的舍不得;二是多次运动中悟得的世故,是也可能仍是先紧后松,那就可以拖,走着瞧。谢上天,这世故真就显示了威力,几天过去,红卫英雄竟没有光顾,勒令之声也由渐微弱而没有了。但究竟是过了几天,砸,烧,毁的也不很少,事后回想,其中不少还是颇为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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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36 俗话常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这次的损失也是这样。限于同一编辑室的人,上是张志公,东西多,连毁也来不及,只好坐待来抄,结果是红卫英雄竟未入门。下是蔡超尘,看到勒令,急如星火,把所谓四旧的书画之类,装入儿童坐的车,两次,都送往红卫英雄的据点。我呢,用李笠翁的(其实也是祖传的)“退一步法”,只看蔡超尘而不看张志公,有时想到玩赏一类事,就还可以“独坐小楼成一统”。这种心情也未尝不可以分而具体描画之。比如坐斗室,无意中,在某处,碰到一块旧寿山石,拿到手里,摩挲摩挲,由起初的柔滑感而终于有温暖感,也可以说是一种不亚于喝人头马的享受吧。级别还可以更高,比如过眼的是归懋仪的小楷扇面,由干支纪年想到嘉庆晚年江南的种种,神暂时游于近两个世纪前的两千里之外,较之迈出家门,奔入长街的卡拉OK,究竟孰上孰下呢?人各有所好,我,如果有闲,或有闷,是宁愿坐在屋里,与长物相对的。这或者有违晋王恭的“作人无长物”之训,但也未尝不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找到个辩解的理由,那是张宗子在《五异人传》中说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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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41 流年碎影 [:1706044091]
1706045542 流年碎影 开明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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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44 题目“开明”有二义,一是开明书店,二是不在人背后搞小动作。这是想谈我离开贝满女中,最先接触的两三位,都是开明书店的人。第一位是叶圣陶先生,是他来北京,担任出版总署副署长以后,有编教材的任务,托人推荐人,贝满女中校长陈哲文才介绍我到出版总署的。记得是1951年1月底,我拿着陈哲文先生的介绍信,到东单稍北路东的东总布胡同路北的出版总署去谒见叶先生。对于叶先生,我是在通县师范读新文学作品时期就有所知,其时他用本名叶绍钧,所写多为小说和童话。读后的印象是,与郁达夫比,像是规矩有余而才华不足。见面之后,谈了一会儿,有新的印象,是不怎么像写小说和童话的文人,而是儒门的躬行长者,律己严而待人厚。当时都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只记得告知职位是编辑,任务是编中学语文教材,并定于2月1日上班。上班之后的工作情况,留待下一篇说,这里单说与叶圣陶先生的交往。想择要说一点点,因为近些年来,关于叶先生,包括介绍他的诗词作品在内,我已经写了三四篇。叶先生担任副署长,分工可能是领导编辑教材,或一部分是领导编辑教材。他通文史,又有凡事都亲自动手的习惯,记得语文、历史方面的书稿,他都细心审读,有不妥的地方就动笔改。我感到荣幸,编或修订,出于我之手的,就文笔说,他表示满意。其后,由他挂帅,非正式地组织修改书稿的班子,他就让我参加。先是多用共同讨论、共同修改的方式;这费时间,他忙,后来就由我先动笔,他复阅。那是五十年代初,提倡推广普通话,他认为很对,可是担心自己的南腔北调不够格,写成文章,就送给我看,要求不妥善的地方都改成普通话。修改文字的合作还有个劳而无功的大举,是有些人感到,很多公文写得太蹩脚,不能简而明,想编一本书,先选各类型的毛病多的公文若干篇,修改,并说明修改的理由,印成书,供做文书工作的人学习。策划的经过不清楚,单说实行,是齐燕铭先生委托叶圣陶先生组织一些人承办此事,中间由北京电教馆的杨超女士联系。叶先生决定由他挂帅,让朱文叔先生、隋树森先生和我参加,并由我兼负管理的责任。待修改的公文是杨超女士送来的,之后就常来电话催。记得我们改了一部分,尚待交换意见,忽然不催了。不知道叶先生曾否收到改变计划的通知,总之就停顿下来。一包原文、改稿等一直放在我手里,保存到“文化大革命”中我由城内迁往西郊,房屋减少,不得不清除一些可无之物,才当作废品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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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49 以上说的是五十年代初期,以修润文稿为中心,我同叶先生的交往。这是近于私的。还有公的,是听他讲话,在各种大会中或什么讨论会中。接触多了,对于他的为人和学识就更多有所知。为人,我私下想,古人称造诣最高者为圣贤,其实叶先生就是圣贤。可是居今代而称某人为圣贤,听者会感到不习惯,所以我著文介绍他,说是孔子叹息而言“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的躬行君子。行多方面,最突出的是对人厚,不只是待人如己,而是待人胜己。这用儒家的话说是“仁者爱人”;用佛家的话说是“具众生缘慈(与乐曰慈)悲(拔苦曰悲)心”。仁,慈悲,是过时之物,至于我,是一直高山仰止,叹为稀有的。关于学识,也想说一点点。他读书多,古今中外,各方面都理解得深,而且为求真而当仁不让。写至此,想起一件事,可以说说以助谈资。编语文教材的某公注《诗经·伐檀》的“不素餐兮”,说素餐是不吃肉,不素餐就成为非肉不饱。其时我在总编室检查科,检查书稿,提出修改意见,某公不改,理由是如此解有教育意义。检查科只有提意见之权,只好上呈,到叶先生那里,批曰“永远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讲法”,才没有印出去,闹笑话。再说一件大事,是行文用什么语言的问题,叶先生一贯主张“写话”,并身体而力行之。理论上是否有坚决反对的,不知道,但看实际,也身体而力行之的却不多。认识乎?能力乎?且不管,我是觉得,在语文方面,这是叶先生施与大众的一盏指路明灯,其功德真是胜造七级浮屠。我多年来涂涂抹抹,在用语方面总是以叶先生的主张为指针,可惜是目力勉强而脚步跟不上,真是愧对叶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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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51 谈叶先生,时间拉长,会碰到一个问题,我过去没谈过,或者没想过,是像叶先生这样的为人,如何适应历次的运动?以1957年的整风为例,也是来于开明书店的卢芷芬先生(在出版社任总编室主任),人很好,不知道说了什么大逆耳或小逆耳的话,戴了右派帽子,发往北大荒,以生长于姑苏的人而被迫到冰天雪地劳动,其困苦可想而知,不幸他未能忍过来,惨死在那里。对于这样的现实,叶先生不会不动心吧?又如大炼钢铁与“大革命”的二大,以叶先生之通达,总不会不以为非吧?可是除了“大革命”中见一次咒骂他的大字报以外,他都可以闭门家中坐,平安过来了,其中有没有什么奥秘?难得知其详,有时我想到也同我熟的张东荪先生,始建国,他高升为政府委员,时间不很长就跌下来,到“大革命”时期,由海淀成府的平房小院迁往监狱,终于在那里见了上帝。张先生心直口快,惯于或者喜欢露锋芒,因而就失之世故太少,以致不能适应新形势,坎坎坷坷离开人世。叶先生呢,得人间视为重的“晚晴”,除本性温和谦退以外,也许还有世故之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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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53 第二位是宋云彬先生。我开始到出版总署上班,分配做编中学语文课本的工作,他是这部分工作的领导。人也温厚,与叶先生比,还要加上潇洒。仍保留旧社会的名士风度,记得在编辑室,常常叼着烟斗走来走去,做沉思的样子。只是很奇怪,我们的接触不多,只记得有一次,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是叶恭绰老先生写来的,当然用毛笔,当时都看作小鬼的刘德珍(女)看见,仍沿用她的乱喊乱叫之习,说:“这是什么人写的?这么难看!”其时正好宋先生踱步走到这里,我就递给他,说:“请宋先生看看,难看吗?”他接过去,眼一扫就说“很好”,这也可见,对于旧学的各方面,他都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关于他的为人,我理解得不像对叶先生那样多,但是有一件事,我每一想到,就不由得泛起感激之情。那是我上班之后几个月,来了名为学习的小运动(详情另一篇谈),审查历史,我的,由宋云彬先生和另一位党内人负责,审查的结论告诉我,我认为通情达理,推想其中不会没有宋先生的意见吧。其后,不记得什么时候,总是不很久,宋先生离开出版社,从此我就没有再看见他,连消息也很少听到。是“大革命”中或稍后,听说他在商务印书馆(或中华书局?),生活很坎坷,患了什么病,终于不治,作古了。如果我的所闻兼所记不错,那就“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只能在这里祝祷一句:“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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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55 第三位是卢芷芬先生,籍贯同于叶先生,苏州人,估计在开明书店是负责出版发行的,所以来出版社任总编室主任。我到出版社一年之后调检查科做检查书稿工作,检查科属总编室,他就成为我的高一级的上司(科长是隋树森先生)。也许就是因为高一级,我们的接触不多,只记得有一次,他写了一篇什么,准备发表,交给我,希望我给看看。他写作能力不行,我给他大改,发表了。他长得比较丰满,对人客气,说话总是面带微笑。我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三反五反运动我挨整(详情另一篇谈),被判定为贪污分子的时候,有时碰到他,说什么,他更加客气,目光中还带一些怜悯,像是用无声的话说:“我相信你是好人。”机遇可怕,1957年的整风来了,我有挨整的经验,日日如临深履薄,幸而未加冠,他还没有这宝贵的经验,不知说了什么心里话,逆耳,就被加上右派之冠。发往北大荒之前,我们有时在社的大院内遇见,他面目凄惨,低着头,不看人,我很想小声说一句“我相信你是好人”,可是怕一言定案,所以直到今天还藏在心里。不久他如宋之徽钦二帝,北行了,并受不了寒冷和劳改的折磨,死在那里。我有时想到他,不能不联想到藏在心里的那句话,因懦弱而没有说,总是既遗憾又惭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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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557 还想附带说两位,也来自开明书店的丁晓先先生和刘薰宇先生。都跟我没有什么交往,可是都不少开明书店的开明气,也就给我留下相当深的印象。丁先生是编历史教材的,性格是开放型,大庭广众之间,喜欢用洪亮的嗓音谈天说地。只记得一次,是谈他多次受了姓丁的累,比如闹学潮,签名,印成名单,以笔画多少为序,他总是排第一,抓为首的,他就跑不了。丁先生还有个修饰(或应说不修饰)方面的特点,是留胡子,颏下总是垂着一长绺,所以通称丁胡子。刘先生是编数学教材的,性格与丁先生相反,是闭关型,向来不夸夸其谈,需要说话,也是沉静而低声。且夫人,都是内有蓄积要找个出口放出来的,刘先生的出口是吸烟和喝酒。在社的大院里,吸烟之勤,他必可以考第一吧,至少是据我所见,他的两唇间总夹着一支纸烟。据说酒瘾也不小,饭间必喝,而且喝得不少。总的说这二位,都个性鲜明,这好不好?问题不简单,而且难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于我,就同意吾家宗子的想法,是这样的人可交。而自新风之盛行也,许多先进人物以充当驯服工具为荣,就个性渐减,其极也就不再有自己,对照丁先生的胡子和刘先生的烟酒,我不禁兴起“前不见古人”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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