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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说,就是如此挣扎,有时来了不时之需(如病),还是不免于必须立刻拿出钱而袋内空空,那就要到几个可告以难言之隐的同学处去借,多则一二十,少则三五块。不说告帮而说借,是因为他们比我也好不了很多。这样的钱,绝大部分勤借勤还,少数,到我有可能卖白纸上黑字的时候就拼命写,兼以省吃俭用,也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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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账还钱,还了,像是文也可以打住了。可是因为钱,单是在这本书里就,“伤哉”三次,总该有些感慨吧?确是有,那就说说。用吾乡某先辈的处世壮语,凡事要先及其国,后及其家,先说国。记得西方某名人有一句名言,是“求人服(听话),与其给他幸福,不如给他痛苦”。这秘诀,其实唐周兴、明魏忠贤之流早已用了,只是未总结为定理并广而告之。更上推,如求河源,那就应该说是法家精神,只求速达目的而不择手段。我呢,正如某君所评,思想落后,总觉得,想长治久安,还是走儒家的路好,那是“以德服人”加“养生丧死无憾”。假定这种想法不错,则迷信并使用压力,使有些人不能活,这妙法究竟合适不合适,就很值得研究了。还是归结到钱,我以为,为国者首先要做的是使人民都有适度的钱,以便食而能饱,衣而能暖。不如此,而用使之无钱的办法以求人服国治,在三十年开头的河东时期也许像是可以如愿,到三十年后的河西时期,情况如何,就要走着瞧了。由“走”和“西”,思路就不由得飞出去,一个斤斗十万八千里,到了北欧诸国,据眼见的人说,他们的名号是福利国家,实际也是,在有明确规定的法律范围之内,人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而只要有一条命,就总会有活路,所以他们就取得社会安定和人民幸福。诗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与其向压力跪拜,还是多看看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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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转到及其家,承室中人推我为一家之主,无妨只说我自己。为钱少已经“伤哉”三次,我当然不会轻视钱。但我不是拜金主义者,因为既不想多存,又不想多享乐。由正面说,是只想维持这样一种情况:过朴素的日子(用形象化写法是可以食无鱼,出无车,室内无地毯,老伴颈上指上没有黄澄澄,等等),不为难;还有些余力,可以应不时之需(包括救亲友之急)。再多,我以为没有用。还会有反作用,比如,像是古语就曾见,“庄稼汉多收五斗粮,便思易妻”,至少站在诸女士的立场,还是以不多收为好,那就可以知足常乐,糟糠之妻不下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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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辛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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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辛安亭先生是出版社的副社长,由兰州调来,比我到社晚一些。列为专题写他,是因为我敬重他,于五六十年代之间,他离开社回兰州,1976年在太湖边养病,我还去看过他,想不到其后转为不治之症,于1988年末作古,不知道弥留之际在何处,也就未能去看他,因而有时想起他就特别怀念。他山西人,长我五岁,像是我上北京大学时期(或稍前稍后),他也在北大上学,未毕业就投身革命,到延安。建国以后在兰州教育部门(兰州大学?)工作。想是还主持过编教材的工作,所以为充实中央编教材的力量,把他调来北京;接着以他之介,把王微也调来北京,任中学语文编辑室主任,成为我的直接上司。这里单说辛安亭,外貌瘦弱,风度文静,我第一次看见,也许看惯了官场的通行气派吧,推想他必是新分配到某室的小职员,管抄抄写写的,及至听说他是副社长,真是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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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乎没有交往,但常看见他。他住在出版总署门外以东不远,每天准时上班,一身朴素的制服,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到办公室安安静静地看文件和书稿,很少到院里来。来往的路上遇见社里人,认识,必是点头微笑,很少说话。总之,给人的印象是规矩,温厚,用旧话说是“克己复礼”吧。关于克己,还听说一件可以算作轶事的。他家里只夫妇二人,妇也是山西人,姓卫名明,家庭妇女,脚像是先缠而后解放的。所吃不多,但也要购进粮食。粮店离家有一段路,辛安亭总是自己去买,肩扛到家。一次,一个年轻力壮的看见,要替他扛,他坚决不肯,还是很费力地扛到家。由一般处世随和的人看,这样狷介似乎洁身太过,反而不近人情。我的体会,是他觉得位在他人之上,就决不该让别人伺候自己。他的心不容许自己高高在上,指使无位的人惶恐听命,这就是辛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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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克己复礼的作风,我也亲历一次。其时我在总编室检查科工作。检查科,顾名思义,是书稿编成之后,看看还有没有失误和缺漏,我扩大范围,兼做修润工作。其时正是迷信苏联,事事学老大哥的时期,因而交来修润的,有些是俄语汉译的书稿。我不懂俄语,有言在先,是只管“达”(即通顺,像汉语),不管“信”(假定译文的意思不错)。可惜送来某女士的译文,离汉语习惯很远,改动就不能不大。常情,女士是更重视脸面的,改动大,不好看,于是照韩文公的高论,不平则鸣,辛安亭大概是负责编辑业务的,她就到辛安亭那里诉苦。辛安亭处理什么事,总是一碗水端平,于是找我,说明情况之后,问我能不能少改一些。我说:“我多年审稿改稿,拿起笔不会客气,总要做到自己认为满意才交出去。她不愿意多改动,可以不交我改;让我改,我就只能这样做。”我的态度和言语都偏于生硬,他听了,还是那样平静温和,说:“就谈到这里吧。”过了几天,他又找我,说那位女士又来,说细看看,觉得确是比原来好了。他告诉我,意思显然是我做得对,希望我对上次的小波澜不要介意。我和他的公事交往只此一次,但也能感到,他对人,居心总是宽厚,态度总是尊重,在新时代是很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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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有个很少见的习惯,是心口如一,比如什么事,出于钦定,他人都堂下百诺、至少是隐忍不言的时候,他却提出疑问。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成立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的时候,眼所见是家家做家破的准备(如处理贵重家当之类),耳所闻则是一片欢呼声,他为什么事回家乡一次,回来就说,这个办法恐怕不成,因为农村的情况远不像说的那样。为这样的实心话,他受到批判,也许不久就证明他的话并不错吧,像是没受什么处分。是后话,不记得听谁说,他因为思想偏右,心口如一,几乎遇到什么风吹草动就犯错误,重则受到批判,轻则受到批评。不知道是否因为有这样的“缺点”,在出版社也许只是几年吧,他又调回兰州了,听说是到兰州大学做领导工作。王微没有跟着回去,想是因为,虽然也对人宽厚,处理事情稳重,却嘴严,不说不合时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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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加过冠的,又适应新风,对于像辛安亭这样的人,虽然敬重,愿意亲近,却不敢通音问。就这样,将近二十年,我和他天各一方,只能“隔千里兮共明月”了。也曾听人说,他身体一直不好,推想必是有时工作、有时休养吧。是1976年的春天,我早已由干校放还,应南京郭翼舟兄和苏州王芝九兄之约,于4月15日到南京,由他们二位陪伴,游南京、扬州、无锡、苏州、杭州诸地。18日到苏州,住在芝九兄家,游各名胜。知道辛安亭在太湖边养病,26日游光福、司徒庙、邓尉山等地,我们三人就乘车到太湖桥,登山,往铁路疗养院去看他。他精神还好,只是显得衰弱,例如那一天天气很好,我们穿得薄还觉得热,他却穿很厚的衣服。态度还是那样温厚,见到我们,不只很高兴,还表现为很感激的样子。他夫人卫明女士也在,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是那样温厚,总是想方设法招待我们。其时已经是中午,疗养院的开饭时间已过,还是非留我们吃饭不可。我们也乐得享受一次厚意的温暖,就吃了食堂补做的肉丝冬笋面条。我们问他的病,是肺气肿,说休养一个时期,好多了。饭后,我们辞出,他们一定要送,站在高处看着我们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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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年,出版社休克近十年之后,恢复工作,我也回到社里,参加编《古代散文选》下册的工作。干校结业,王微的组织关系也回兰州大学,人却还在北京住,编文选的这个摊儿就由他担任主持之名,由我负责编注之实,我们常见面,也就不断听到辛安亭的消息。他身体还是不好,可是不忘革命事业。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我编注完《文言文选读》三册的时候,他还主持编了一种旨在对年轻一代进行思想品德教育的文言读本。选编过程中曾征询我的意见,出版后寄给我一本,印象是内容丰富,书本厚,还没细看,不记得谁借去看,不还了。其后就听到不吉利的消息,是患了不治之症,正在多方求医。其间也曾到北京来,当然也就要到出版社来。他不忘旧谊,主动约他还记得的人见面,问候,叙离别之情。其中有我,记得还一起照了相。其后,我当然关心他的病情,问几次,都说还平稳。究竟人力不能胜天,最后传来消息,他作古了,想是在兰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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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想到他,并想到一些大问题,如立身处世、治国平天下之类。他是老革命,终生不忘救世的弘愿,可是不疑人如敌而爱人如己,即不以压力对人而以仁恕对人,难道这就不能除旧布新吗?总是值得不鄙的肉食者好好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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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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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汉语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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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或写,多次提到机遇,说想到机遇就感到可怕,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而穷达、顺逆、祸福、得失、苦乐等都像是由它那里来。关于机遇,限于己身,可说的也太多了,这里只说与汉语课本有关的。记得由1954年2月参加编写起,到1958年4月汉语课撤消止,连续四年多,经历的事不少,所得也不少。纵使够不上千头万绪,也总是百头千绪,说就要从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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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是中学语文课分为文学、汉语两门。分,仍有头,是:一,希望这门课有高效率,主要是学生毕业后能用笔准确通顺地表情达意,可是效率总是高不上去;二,其时任何事都向苏联老大哥学习,这件事自然也不能例外,他们是分为文学、俄语两门,推想这必是灵丹妙药,于是决定分为文学、汉语两门。一分为二上课,先要有教材。编教科书是大事,要请专家主持其事。文学选定吴伯箫,社内的副总编辑,由延安来的文学家兼作家。汉语选定吕叔湘,因为不久前,他和朱德熙合写了供大家学习的《语法修辞讲话》。吕先生是中科院语言研究所的人,主持编汉语课本,社里送一顶副总编辑的帽子,名义上也就成为社里人。估计开始组编写班子必在我参加之前的两三个月,因为我第一次去,已经在语言研究所的院内设置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办公地点。那是面西大门内以北的几间西房,室内放几个办公桌。吕先生之下还有负全面之责兼动笔的,是张志公。此外还有语言研究所的陈治文,也是负责写;吕先生的夫人程师母,说是只管抄抄写写。以参加时间早晚为序,我排行第五。其后调来参加编写的还有来于哈尔滨的吕冀平,来于福州的洪心衡,来于苏州的郭翼舟,来于北京的徐枢。办公地点曾两移,先移教育部(在西单北二龙路郑王府)内小红楼,再移景山东街原北京大学第二院的工字楼。移小红楼的时候,程师母和陈治文不参加了。移景山东街,编写工作结束前后,洪心衡、吕冀平、徐枢也陆续离开,最后剩下张志公、郭翼舟和我,并入语文室工作,还是偏重编汉语知识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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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调我去编汉语课本。选定我,像是没有来由,因为:一,我没研究过语法;二,如果人只能分作光彩和不光彩两堆,我是属于不光彩那一堆的。不知为不知,是至圣先师的主张;我则有更进一步的悟解,是与己有关的许多事,至少是其中一部分,与其知道,不如不知道。先师俞平伯词有句云,“闻道同衾还隔梦”,同衾人另有梦,你想知道,问,如果有如庄周,“梦为蝴蝶”,据实陈述,可皆大欢喜,如果所梦非草木虫鱼之类,那就还是以不问为好,盖不知心里可以安然,所以我至今还是没有问。言归正传,是从受命兼编汉语课本之后,每周的公务我就分而治之,出同一家门,骑同一辆自行车,一、三、六西南行,到西单北进大木仓口,入教育部小红楼内的检查科,做检查书稿或修润书稿的工作;二、四、五东南行,过北大红楼,进东厂胡同转北到太平胡同,入语言研究所之门,做编写汉语课本的工作。以下专说这东南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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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叔湘先生我见过几次,张志公先生同我很熟,程师母和陈治文先生则是初次见面。感觉都富于文气和古风,所以名为上班,却颇像到相知的书斋里小坐,心情是愉快而安然。吕先生学问和文章为人所共见,用不着说;为人则是多交往之后,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借用孟子的话说是不失其赤子之心,朴实,真率,没有一点学者架子。见面,当然要谈谈工作。重点是编汉语语法的教材(还有文字、语音等方面的知识),动笔之前,先要决定采用什么语法体系(包括语法术语),因为汉语语法虽然还很年轻,却也出现了不同的看法。推想吕先生是了解我乃十足的门外汉,所以布置工作,开卷第一回是温课,即看看已问世的语法(主要是现代汉语)著作,然后考虑采用什么体系。这就我说是急来抱佛脚,因为不抱就没有能力动笔,也就只好抱。幸而这方面的著作并不很多,连外国的以及住在外国的也算在内,举其大要,不过是高本汉、赵元任、马建忠、陈承泽、刘复、黎锦熙、何容、王力、吕叔湘、语言研究所(合编《语法讲话》)等若干家。记得上班就翻看,大致用了两三个月,该看的都过了目。所得呢,是存于心的三种:一,他们都讲了什么;二,由看法不同而来的一些问题;三,孰高孰下的一点己见。是后来,还多了一些深的悟解,可以总括为两种。其一是学这一门知识(不求通晓深一层的理论)比较容易,即如我这中下之才,合为全月计,只是一两个月,也就可以在人前夸夸其谈,在纸上说三道四,让惯于耳食的人看作门内汉了。其他门类,不要说入室,就是升堂,也总是非几年苦功不可。其二,语言现象,作为文化的一种重要成分,当然有研究的价值。但语言来于约定(如此约,如此定,大致有规律可循)俗成(俗是由偶尔变为通行,有脱离规律的任意性),想学好,就不能多寄希望于语法知识,就是说,语法知识的价值主要是学术性的,不是实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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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编,主观的想法是学术和实用兼顾。动手写,就要变主观为客观,这,学术的关不好过,实用的关更不好过,因为,比如体系和术语,虽然很难做到天衣无缝,究竟还可以尽人力,至于学了真就能够变笔下的不通为通,就只能听天命了。这学术和实用的二分法,是我(主要是后来)的认识,至于吕先生和张先生二位,其时大概还是合二为一的。实用不可见,或说还要听下回分解;尽人力,现在当下,就只能在体系和术语的选定,以及讲说的详略上下功夫。记得在这方面,由于常常举棋不定,甚至后想的推翻先想的,耗时间不少。但终于不得不动笔,最后也就只能择一而从。未必是博善而从,譬如析句,成分指单词不指词组,我就认为一定要带来很多麻烦。大计决定以后,人力逐渐增加,上下一齐动手,因为是教材,不能不慎重,编写工作不慢不快地进行。一册,二册,三册,四册,陆续印出来了。还是为慎重,先交一部分学校试教,然后推广。可惜的是,试教,推广,这文学、汉语的二分法究竟好不好,很难证明,调查,问人,人各有见,正如一切其他的大小事,好不好,可行不可行,最后只能看在上者的脸色。不知道是谁表示了反对意见,文学、汉语出生不久就都停止,合为语文一种,已编成的文学课本和汉语课本成为新古董,陈之高阁了。勉强说,汉语课本还有余韵,是汉语课停止之后,人(郭翼舟和我)和书(课本)废物利用,由吴伯箫(领导语文室的副总编辑)布置,编了一本《汉语知识》,正式出版发行,也许有一些人买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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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凡事有得必有失,这句话经常对,却不是永远对,即如我参加编写汉语课本的几年,回想,算得失之账,至少是自己觉得,是只有得而没有失。得还不止一种,而且有的分量不轻,所以就不能不多费些笔墨。为眉目清楚,分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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