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46110
1706046111
抄家还有个附带措施,是对于某些来于农村的,要“打回老家去”,即抄完,人也扫地出门,并勒令立刻还乡。遵命走,紧跟着来的是三道关:奔赴车站,那里聚集着大批红卫兵,上车之前要毒打;上车之后,车上还有红卫兵,继续打;到站下车,也是还有红卫兵,仍是打。至于到了本乡本土,会受到什么待遇,那就千变万化,谁也说不清了。
1706046112
1706046113
较之抄家再“温厚”些,还有除四旧。四旧有没有定义,我不知道;推想红卫兵手持尚方剑,有生杀予夺之权,也用不着定义。没有定义,可以推想。先要年代久,但年代久的未必都算,如渭水、泰山之类就不在除之列。这样说,是指一部分年代久的,究竟包括哪些呢?幸而有些“勒令”中曾举例,为书画、瓷器、玉器之类,即常语所谓文物。但箧中、案头有几件这类东西,人怎么就会“修”了呢?又是谁也不知道。勒令中像是没有说书(读书之书)也算,想是书中还包括宝书。但古旧书想当在除之列吧?因为听说,刘盼遂因为存书都被送往造纸厂,夫妇结伴自杀了。语云,凡事要多往坏处想,红卫兵不登门,勒令自除,就最好宁多勿少,性质难定的都算,或烧或砸,从重从快。于是随着抄家之风,更普遍的除四旧之风也刮起来,家家“主动”检查,认为有问题的就拿出来,如书,就烧,如瓷器,就砸,以防万一红卫兵来复查,除旧不尽,如勒令所说,“由本人负责”。这样除除除,扩大到四海之内,究竟除了多少旧物(几乎都是珍贵的文物),是任何数学家也算不清的。但也可以由一斑以窥全豹。我住在广化寺之旁,红卫之风一起,就有某中学的红卫兵开进去,像是未打和尚,只除佛像。大约有一个月吧,佛像都砸了,变为碎块,堆在大门外偏东的空地上,成个小五陵。旧时代,北京也是“南朝四百八十寺”,据说,除了碧云寺的罗汉堂,卧佛寺的卧佛(因铜铸,坚固,砸时震手疼而获免),少数铜佛,铁佛以外,所有佛像都毁了,只保留个信教自由的口号!
1706046114
1706046115
以狂热为动力,施展为打、杀,为抄家,为扫地出门,为除四旧,人总是肉长的,“性相近也”,具体说是都想活,而难得活,所以就不能不怕。怕引来多种结果,其中一种是“自愿”离开这个世界,如老舍,傅雷夫妇,叶盛兰、叶盛章兄弟,等等就是。怕,竟至深到这种程度吗?另有两件小事使我常常产生这样的疑问。一件是同事几十年的蔡公,遵勒令交四旧,连我代他求金禹民先生刻的印章也交了。另一件,是七十年代末,我住在北大,到东门外成府街萨师傅(苗族,人很温雅,其时年已耳顺)那里去理发,他拿几个瓷茶杯给我看,意思是让我鉴定年代,我看看上面的干支纪年,断定是民国十几年,问他从哪里买的,他说是“大革命”初起时,由街西口垃圾堆上捡的。连茶杯也不敢存了,为什么会怕得这样?及至十几年后,看“文化大革命”时的纪事,知道红卫兵的标语中还有“红色恐怖万岁!”才恍然大悟,是不少人,只是因为怕就精神失常了。
1706046116
1706046117
如果精神还未失常,或失常之后又变为常,就不能不平心静气地想想:一个社会,容许随意打、杀,以致百分之九十的人战栗,百分之九的人精神失常,用这样高的代价以换取不修,合理吗?还有,所谓修,表现为具体的生活情况究竟是什么样子,其对立面,不修,表现为具体的生活情况究竟是什么样子,不免于战栗甚至精神失常的人迫切希望知道,可是谁也说不清楚。损之又损,比如某君,遵守勒令,把原刻的《楹联丛话》交了,换得不修的资格,若干岁月之后,落实政策,发还,而就真去领回,算不算又修了呢?又是谁也说不清楚。我想,尤其在迷离恍惚会与打、杀联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更要推重“明确”。明确来于平心静气地思考,即讲理——不好,讲理是臭老九的痼疾,要从速躲开,只说希望。人,只要还活着,尤其兼有怕,就不能忘掉希望。希望什么呢?已经举起鞭子和刀,“德”治是不可能了,那就卑之无甚高论,只求能够“法”治。法,是指由天子至于庶人都守的法,而如果真能有这样的法,惩治的事自然仍会有,但那是走入法庭,听完判决之后的事,不走入法庭,或走入法庭之前,就用不着战栗。生活而可以不战栗,在刮红卫之风的时候,也成为“此曲只应天上有”,每一念及,不禁为之叹气。
1706046118
1706046119
还有甚焉者,是有时由无法而想到“所以”会无法。开门见山说,一个国家,或一个社会,或一个民族,其中有不少人,以迫害他人为乐,这是个什么问题?如果事实俱在,不能不承认,像伟大的民族、灿烂的文化,以至可爱的祖国这类大话,还能厚着脸皮说吗?说不说是小事,如果愚昧和残忍真是来于久远的根性,那就成为值得痛哭流涕的大事了。大事要大办。如何办?万言难尽,只说所求,不避理想主义或右倾之讥,是有那么个机会,可以打、杀人而不负法律责任,任怎么煽动、蛊惑而没有“一个”人去打、去杀,如此,我们就可以恢复说伟大,说灿烂,以生而为炎黄子孙自豪了。何时才能这样呢?难,但向往文明,路只有这一条,也就只好走。
1706046120
1706046121
也许应该算作第一步,是曾经失误,要找出失误的原因,坚决去掉原因,以求不再失误。可是这,依照我们刑不上大夫的传统,很不容易。不容易,是因为会牵涉到“人”和“利害”。于是,可能的路就成为另外两条:一条是闭眼,也就看不见原因;另一条是睁眼,看见,或不说,或闪烁其词。闭眼不见是愚的路,睁眼见而躲闪是诬的路,大道虽多歧,踏着愚或诬的路,走向文明总是很难的吧?真对不起,这里又说了泄气的话。其实也可以从另二个角度看,是恨铁不成钢,正是没有泄气。生而为炎黄子孙,总愿意故土坏变为好,变,不快,或不干脆,就起急,套用孟老夫子的话是:予岂好急哉,予不得已也。
1706046122
1706046123
1706046124
1706046125
1706046127
流年碎影 抄风西来
1706046128
1706046129
几年以前,我写过一篇《机遇》(收入《负暄续话》),实际是述说我的“认命”的生活之道。既认命矣,而又说是机遇,亦有说乎?曰有,简而明地言之,是与我老伴的“凡事都是该着”信念有别。只说重大的分别:说该着,是认为事皆前定(是命运的,不是因果规律的);说机遇不然,是由主观感知说(不问客观有没有必然之外的偶然),认为事有凑巧,很可怕,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在四围的环境动荡不安的时候,更加可怕的是未然者不可知。后话提前说,在恐怖的红卫兵造反时期,我因心中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飘动着“未然者不可知”而寝食不安。但无论怎样不安,(康德的)时间无私,还是积秒为分、积分为刻、积刻为时、积时为日地流过,而若干日过去,打、杀、抄家之风渐息,我的蜗居并没有红卫英雄光临。这就可以表示,这一个人生旅途的难渡之关,我的机遇还是上好的,所谓逢凶化吉是也。以下具体说说这一时段的逢凶化吉。
1706046130
1706046131
由不可知说起。我有职业,隶属于某单位,日日上班,由表面看,批斗会,站在喊打倒口号的一边,应该算作革命群众吧,若然,捕去打、上门打的可能性像是不大。但也只是像是而不是必是。抄家呢,就完全不可知了。还可以加细说。抄不抄,由谁定,不可知。反观乎己,条件有好的一面,是名和位都卑微,而且头上无冠。但也有坏的一面,是身心负的旧包袱太重,也许不能瞒过红卫英雄的火眼金睛吧?总之是不可知。不可知,即有抄的可能,所以怕。怕,抗,逃,都无力,只能多看风色,多听风声,等待。传来风声,是本胡同,像是由西端起,已经开始抄。没有人敢打听,更没有人敢去看,风声都是影影绰绰的。我仍须上班,身在外心却不断飞到家里,想,也许正在抄,把书籍等都拉走了吧?好容易挨到下班,火速往家里跑,到门口察看,看看有没有烂纸、杂物等,先推断是否有抄家之事。门外总是没有异状,走入蜗居之门,看看,也没有异状;心呢,当然都是不安,而且难于用语言表示,只好相视而不笑,装作若无其事。
1706046132
1706046133
终于风声紧了。我们那条胡同东西向,相当长,我住在中间偏东,路北14号,听说已经抄到20号(杂院,住户不少)。紧接着就传来确切而震撼人心的消息,是19号抄了,唐先生被捕,唐太太用什么刀抹了脖子,可能没死,详情不清楚。且说这19号,主人名唐永良,民国年间保定什么军官学校出身,曾任某杂牌军的军长,因为在河南打败仗,蒋介石要枪毙他,有人说情,解职还乡。这都是解放之前的事,解放是态度积极,热心群众事业,当了西城区的政协委员。他是满族,原配夫人病故,娶了个满族世家的老姑娘,年已及不惑吧,听说通文墨,风度娴雅,不幸是时间不长就故去。家中无人主中馈,饥不择食,找了个在叶浅予家做保姆的,估计年已过知命,而且缠脚,但人好,也能干。我家同唐家来往不少。解放前后,唐先生的母亲还在世,左近邻居都呼为唐老太太。人诚厚,还保留纯粹的旗下风,说话,有些动词、形容词后带“克”字。礼多,比如年节前,邻居的小孩要给压岁钱,新票,一个人一角,后来增为两角。她同我的妻也要好,送她的照片,至今还保存着。唐先生和我同为广化寺小学的董事,又常交换花种,很熟。我觉得他为人通达,识大体,所以敬重他。来往更多的是我的妻和他靠后的两个老伴,都是由近邻很快变为好友。这样,他们的苦难就给我们带来严重的影响,主要是家门之内的支柱险些倒塌。这又不得不多说几句。我的妻两三岁丧父,多年母女相依为命,形成一种心态,是世路艰险,要时时处处小心谨慎,以免会遇见意外之灾。这用家常话说是胆小怕事,而竟听到这样的事,推想就不免“行自念也”,于是怕升级,表现为由惯于沉静变为高度急躁。是早晨听说唐太太自杀的这一天晚上,我住在四间北房的西端一间,上床睡了,她住在由东数第二间,与母亲在一起,也上床睡了。可是就在我想入睡而未能入睡的时候,看见她急急忙忙跑进来,只穿着背心和裤衩,立在我的床头,又急又气地说:“看你买这些书,就凭这也得抄。都是你,都是你!”我劝她,说:“已经这样了,就是后悔,现在也没有办法,只好等着吧。着急也没用,还是去睡觉吧。”她静默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走了。我心也乱,想用庄子的“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内功安静一下,但只是一两分钟吧,她又跑过来,站在床头,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一遍。我没有别的办法,也把劝说的话重复一遍。她走了,可是仍是不一会儿,又跑来,还是说那些。就这样,连续来五六次,我知道她精神已经近于失常,就坐起来,换解劝为晓以利害,说:“就是抄了,只要我们都平安,日子还可以过下去。你要是这样急,病倒了,你想想,还有母亲和孩子,怎么过?”幸而她精神只是“近于”失常,听了,回去,就不再来。我也明白,这是于可能抄家之外,又多一个危机,所以心就更加不安。幸而很快,抄家的风刮过去,妻的精神像是恢复为平和。说“像是”,是因为后来发现,这次因恐怖而短期失常,心的创伤并没有完全平复。证据是,她原是公认为脾气最好的,对人温和,向来不起急,从那次以后,变为遇不如意事就不能忍,生气,痛哭流涕,甚至拍桌子。
1706046134
1706046135
接着说西来的抄家之风,18号、17号和16号,以及路南若干家,抄没抄,不记得了,只说15号。这本是我们14号的西跨院,不知道为什么不采用东跨院之法,门牌标为14号旁门,而闹独立,称为15号。这也好,因为解放以后,房东实行紧缩政策,西跨院卖与文物专家张效彬,就不劳更换门牌了。张是河南固始人,名玮,父亲在清朝是显官,做到户部侍郎。他以父亲余荫,上了英国剑桥大学,学经济。估计头脑还是“中学为体”,所以回国以后,教过大学,所讲不是亚当斯密《原富》,而是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他还做过外交官,驻帝俄远东伯力的领事,卸任回国,带来公家欠的两万元的债和一位通英、法、德多种外语的白俄小姐,嫁他之后入中国籍,名张玛丽,解放后任外贸学院教授。他学习郑板桥,摘掉纱帽之后就优游林下。也是父亲余荫,玩古董。主要是书画碑帖,也有铜器、玉器等。据说眼力不坏,尤其对于碑帖。收藏古物,精品不少。推想仍是传统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以及说过的唐家,尚未说的房东李家,都抄了。不知以何因由,抄张家是在夜里。因为与我的住屋只是一墙之隔,又其时我的耳之官还未怠工,所以不少嘈杂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像是未动武,只记得张老先生答:“我确是没有枪。我一生手没沾过枪。”抄张家,目的明确,是要文物。据其后的传说,是张老先生态度坦然,说原来就准备交国家的,希望细心包裹,慢慢装车,上交,千万别碰坏了。就这样,一直忙到早晨,听说装了两卡车,运走了。怀璧其罪,璧交了,想不到还有后话,是几个月之后吧,老夫妇二人同一天被捕,男从家里,女从街上,一去就没有回来。
1706046136
1706046137
推论是星期天,因为我也在家,上午,红卫英雄,总有十个八个吧,来了。先到正院,进了房东李家的门。我们当然不敢出去看,只屏息听着。声音嘈杂而不很响。只一段对话最清楚,“这是什么?”是红卫兵问,“是字帖,练字用的,不是我的,是别人存的。”是李先生的声音。大概是红卫兵举起皮带吧,紧接着听李先生说,“是我的,是我的。”以后时间不很长,后来知道,只装了两箱,抬到大门外去。是查完正院之后,也许是另几个红卫兵,最后进了后院。人类的心情也真怪,气极发笑,乐极生悲,就在那红色暴力已经入目,近在咫尺的时候,我的心里反而像是空荡荡,不怕了。等待开门迎入,却一直走进东房。东房住的是由保定一带来的吴家的老太太,摘帽子地主(已有选举权),同住的是她的尚未成婚的儿子。隔着窗看,是把老太太赶到院里,未打骂,检查屋里东西,运走两个箱子。时间不长,可是有余韵,是留下勒令,老太太须还乡。其间,有一两个红卫兵曾巡视院子,见西北部空地挂两个西屋祝家的鸟笼,拿走了。对于我们住的几间,连看也没看。
1706046138
1706046139
嘈杂一阵过去,我们才恢复清醒,推想是不在抄的名单之内,但仍不免于后怕。李家呢,尤其吴家,老太太年近古稀,小脚,没有独立生活能力,要还乡,有投奔之处吗?难免关心,可是不敢表示,怕万一传到红卫英雄的耳朵里。其后是看着吴老太太垂头丧气地走了,儿子去送她。想不到过了半年左右,吴老太太民复原位,又到东屋过起柴米油盐的日子。据说是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老路,村干部把她送回来,交与派出所,只说这样一句,“你们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反正我们不要!”就成了。由这件事我想到河北大学写《古书虚字集释》的裴学海,学校被驱逐还乡的有三五个人,其他都是乡里不收,不久就回天津,只有他,家乡表示欢迎,就不能作《归去来兮辞》了。有人说,人生如戏,其实在大动荡时期,是人生难得如戏,因为戏中情节的发展,有脚本为依据,至于现实人生,就只能任机遇摆布了。
1706046140
1706046141
话扯远了,在那个人人朝不保夕的时代,还是以自扫门前雪为是。于是闭门,却扫之后,面对未离我远去的旧书,不由得思绪万千。曾经想到道家的“无”,佛家的“空”,痛感自己真如陶渊明所慨叹:“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但究竟本性难移,这望道之光只是一闪,心就逃离老庄和释迦之门,回到世俗。于是又是一闪,不再是望道之光,而是爱染之光,觉得未被抄家,究竟是大喜事。书呆子习气,喜,还想找个说辞,而一想就想到王羲之的七少爷王献之,《晋书》记他的轶事有这样一件:
1706046142
1706046143
夜卧斋中,而有人入其室,盗物都尽。献之徐曰:“偷儿,青毡我家旧物,可特置之。”
1706046144
1706046145
一领青毡,因为乃家中旧物,后官至中书令的王献之尚且舍不得,况微末如我乎?所以多年之后,有时闷坐斗室,举目,看见半生相伴的旧书等还在,就不由得想到刮抄家风时的机遇,真会有上天保佑之事吗?管他有没有,还是循旧俗,说声谢天谢地吧。
1706046146
1706046147
1706046148
1706046149
1706046151
流年碎影 割爱种种
1706046152
1706046153
这是想说说,由1966年8月起,除四旧之风刮起,我这小门小户之内,都有什么大小的举动。记得几年以前,曾有读者致书《读书》,说我的拙作都是废话。其后我虽未能焚笔砚,却一拿笔就想到这位读者的箴规,努力争取少说废话。不幸是本性难移,只是完篇之后我自己检阅,废话(或岔出去的话)还是不少。现在写三十年前的除,忽而思路跑了野马,即又要说废话,怎么办?想了想,干脆破罐子破摔,顺着思路,即使成为大说,也不管了。大说,有来由,是提起除旧的旧事,最先浮上心头的是其时的心态,可“二”言以蔽之,曰迷和悟。除的结果是失,而迷(不知为不知)和悟却都是得。决定还是先说得。
1706046154
1706046155
所谓迷,是始终不知道,讲革讲反,用批用斗,任打任除,总之分所谓正确、错误,作为口号,喊,声音清晰,写,形体有定,可是具体到现实生活,简而明地说吧,怎么样就对了,怎么样就错了,却连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也看不到。这是迷,不知,而要行,以何为指导?先是推想有决定之权的,如上上下下的红卫兵,是怎么想的。但这必没有如意的结果,因为,最根本的,是那些人就未必能想到,口号还有应该填充什么具体内容的问题。推想,外向,行不通,只得反求诸己,比如说,缩小范围,限定除自己的,案上有个瓷笔筒,能插笔,实用,像是与反无关,可是上面有人物画,而人物是旧时代的,砸不砸?答话只能是,光临的红卫兵说应该砸就砸,说可以不砸就不砸。总之自己是迷。因而我有时就想,就说是宗教吧,要求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最好能够说得明明白白。如佛门就是这样,要求以灭情欲之法脱离苦海,制戒律,如果你信受,弃家往山林精舍去修行,还思凡,想下山,就错了。至于要求不修就不然,常人的某些生活方式,某些事物,可要可不要,究竟要不要,经常是谁也说不清楚。不清楚,在平时,关系不大,除四旧时就关系重大,因为除是行,依照王阳明的理论,行之前先要知,而不能知,动手时就会左右为难。不得已,只好用秦始皇的办法,一群人,难于决定哪一个是冒犯至尊的,就一扫光。所以说起迷,带来的麻烦是双重的,一是想明白而不能明白,二是因为不明白,除就不免于扩大化。再说悟,正是来于除的扩大化。所悟是什么?是人,或扩大为生物,所有,身内身外,为数不少,不得已则忍痛舍一部分,但最后总要尽全力保留一种,是生命。人愿意活着,我当然很早就知道,但是,也许头脑里还藏有儒家舍生取义的理想吧,并没有觉得想活的力量竟有这样大。是除己之四旧,不是为“慈悲”而竟“喜舍”,使我进一步了解人生,恕我说句泄大家之气的,是大话谁都能说,一动自己的小命,就现了原形。原形何形?“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是也。
1706046156
1706046157
废话完,改为说具体的除。事杂,想以时间先后为序。大风起兮“除”飞扬,今语所谓信息,可分为入耳和入目两类:入耳是红卫兵入某家之门,检查,属于四旧者或拿走代毁,或命令自毁;入目是贴于各处的红卫兵的“勒令”,一般是限三天自己除尽,过期不除,查出,后果由自己负责云云。“后果”无具体说明,也就可大可小,可轻可重。猜测也要从重,所以又是怕。为了躲避后果,要先下手为强,动手除。排在首位的是书,因为摆在明面,数量较大。除的原则是,估计内容会有问题,或人有问题,就驱逐出境。前者如不少英文本讲性心理的,后者如张东荪、潘光旦等人著作,都清出来,由孩子装在自行车上送往废品站。计送去两车,孩子回来说,废品站不收,问能不能扔在那里,答随意,就扔在那里。书清得差不多了,检查属于装饰品一类的东西,如花瓶、挂镜、手镯、戒指等。这类东西,我们很少,但是语云,破家值万贯,东寻西找,也凑了一些件。当机立断,可砸的先砸后扔,难于砸碎的,趁天黑人不见,扔到后海里。
1706046158
1706046159
除书和花瓶之类是风卷残云式。接着对付书画就不想照方吃药。原因有大小两种:大是多年心所爱,费足力、眼力和财力所集,一霎时付之丙丁,实在舍不得;小是如张廷济写的一副集前人成句的对联,其与反的关系,究竟与潘光旦一流人有别。可是见诸勒令,书画确是应该算作四旧,怎么办?恰在此时(记得是9月),不知由谁发明,有了上交之法。单位已成立敌对的战斗队组织,吾从编辑室之众,加入一个,名为红旗联队吧,上交,就交到联队指定的一间房里,有人负责收,并放在架子上保管。这种情况就容许我采用兼顾的战略:为了表示有除四旧的决心,隔两三天就用自行车运去几件,上交,听候处理;又为了心所爱尽量不离开寒斋,先交可有可无的。就这样,交了几次,除四旧的热风大降温,像是都不再提这件事,我也就不再交。且说这些上交的书画之轴,记得是过了一年,不知道又根据什么教义,说是与反与修都无关,应该发还。我表示遵命,领回。
[
上一页 ]
[ :1.7060461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