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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南徙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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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1931年暑后到北京上学,以各种因缘,“心情上”竟觉得这住得不很久的古城是个定居之地。然后,以这种心情为依据,1935年暑后到1936年暑前往天津,1936年暑后到1937年暑前往保定,1945年夏往上海,都多多少少有一些飘泊之感。1937年七七事变,形势成为欲飘泊而不得,之后就,说安居也好,说困守也好,一直住在这个古城之内,如果有兴趣自我陶醉,还可以夸夸其谈,说住在风景佳丽之地,因为与名刹广化寺为邻,面对后海,朝夕可以听梵呗声,南行几十米即可近看烟波、远看西山。也商业化,打算盘,是在这个风景佳丽之地已经连续住了三十年出头。浮屠三宿桑下,尚且生恩爱,况三十年以上乎?当然舍不得离开。可是在上者只关心改造,不管在下者舍得舍不得;或者说,惟其舍不得,就更要改造。若干年来,是非是决定于权力大小的,在上者有权有力,说到干校改造必要,在下者就只能在讨论会上说“是是是”之后,回家整理行装,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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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麻烦不少,总的说,是多带东西,累赘,少带东西,怕用而未备。推想俞平伯先生和金禹民先生是宁偏于多带的,因为物之外还带了夫人。我单身前往,带物的原则是“允执厥中”。但就是这样,损之又损,也是装捆之后,大大小小好几件。箱子和被卷是大件,8月5日起程,已于3日送到社里,统一运。其余零零碎碎,出发之前,孩子帮助收拾,计又集为三件,手提包,网兜,书包。东西不少,看着也心烦,不由得因感慨而想入非非。先想到比丘的云游,规定或习惯,是三衣一钵,我则大大小小,总不少于百八十种吧,真是惭愧。接着由出世间回到世间,想到唐朝陆象先的名言:“天下本自无事,只是庸人扰之,始为繁耳。”庸人扰之,又岂止干校,扩而大之,至于“文化大革命”又何独不然?还是“君子思不出其位”,只说干校,一阵风,都下去了,像是热气冲天,又一个百年大计,事实呢,只是两三年,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无限,都无声无息地扔了。说是庸人自扰吗?至少前一半不对,因为如果是庸(用平常义)人,他就不能不负胡来的法律责任,早就走入牢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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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少想入非非,说离家往干校。入8月,1日、2日、3日,很快到了5日,黎明即起,不洒扫庭除而收拾行装。记得是十时半起身,不言而与妻及住房作别。走出大门口,见同院不少人相送,面容都客气而带些无可奈何。这也是一种“得意忘言”,意是“不得已,只好去受,何时能回来呢?当然谁也不知道”。想不到这忘言的意竟成为预兆,是百日之后,又一个形势所迫,不得不扔掉这住了三十年以上的住房,我一年之后回北京探亲,下火车走向家门,那门已经不是这一个。话归本题,是在京的两个女儿送往火车站,汇入昔为同事今为校友的人群,登中午略过开往福州的列车南行。次日侵晨到蚌埠,下车,改乘卡车东南行,约行几十里到凤阳(府城)干校总部。像是在南门外,原是个监狱,据说不久前王耀武等人还关押在那里。因为再前行再过午,闲时利用,还到已无城的城内鼓楼一带看看,也许受心情的影响吧,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午饭之后,乘卡车再东南行,约一个小时到了目的地。路上几乎无可看,大概在总铺左近,向右手看有个大水塘,惜已忘其名,面积大,水多,略可以显示南地的气象。教育部由部长起都上干校,校址总而言之是凤阳。何以选此地?因为“十年倒有九年荒”,不能“赏心乐事”。部下属有各司,有直属单位的出版社,都从戎,就不得不学军,分为排、连等。总部是否名为营、旅之类,不知道;分为排、连,劳动地点是如何安排的,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原因的多半是没有兴趣问这些;少半是不敢问,因为问编制,问地点,可能被判定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所知限于切身的,出版社改牌号为干校的七连,可见其前还有六个连。七连的劳动地点名三合输,比喻为吾乡之村,其上为镇,在北面三四里,名黄泥铺。三合输像是没有村庄,茅草房、葡萄园等都属于凤阳园艺队的二队。房屋,田园,都少生气,可见原来就经营得不怎么样。但究竟是他们的产业或事业,以何条件让给教育部干校,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有这么个简陋的底子,初来,热气还没降温,就会幻想一霎时守成,转眼就会大发展,平地起楼台,贫瘠的田园变成亩产若干万斤。暂且说守成,我们都挤进茅草房,我那一间住四个人,都是语文室的。床是由北京运来的,床头有一块空地,可以安置箱子等什物。床上立即支起蚊帐,因为一到黄昏,蚊子就塞满空气。园艺队留有水井,卡车带来粮食,总之可以度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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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表示这既不是易地安居,更不是如若干年后,以学习、开会等之名行旅游之实,而是改造,就是变斯文扫地等的严厉为更加严厉。利用数十年之经验,由“组织”做起。“军”在各行各业中最严,学军。全出版社算作一连,排行第七。连当然有连长,可惜天高皇帝远,我竟忘了是哪一位。连之下为排,我分入一排,排长为姜君,是借了主持批斗我几次的光,我还记得他。排之下为班,我分入三班,班长像是有虚名而无实权,吾从众,也不能不势利眼,所以就不记得是哪一位了。编制定,以后的生活是看排长的脸色,今天让你挑水,就去挑水,明天让你淘粪,就去淘粪。还有额外的,比如正在床上梦见周公,会叫你一个人起来,去卸车,车上常常是石灰。费力的劳动多种,当然不能选择,令下,对应之道只能是由小学一位业师王先生那里学来的,“我绝对服从,看你把我怎么样!”但这位姜君还是能够来点怎么样,是常常,袖手旁观,怒目而视,有时,兼发言:“你为什么不好好干!”我当然不敢反驳但要对应,之道只能是低头。还有较长时间的低头,是受命站在“战友”的中间,接受批斗(俟另篇详记)。写至此,忽然想到各种作文教程所说,感到题目的“从戎”不对了,因为戎马生涯,将校对于兵士,要关心,甚至身先,而我之所受,分明不异于罪犯。罪犯能从戎吗?显然不能。如此,求名实相副,就应该称为“充军”。但改题,又一劳动也,还是凑合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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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地理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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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老习惯,到个新地方,总愿意先看看当地的地图,以便低要求,知道落脚之地及其周围是什么情况,高要求,有什么名胜,可以安排时间去看看。可惜到这个新地方凤阳,身份是待改造的准罪犯,当然不敢找地图,也许竟没有全县的详图。二十年之后,我上升为兼能涂涂抹抹的普通人,或者算作碰巧,凤阳的文教界人士,有书信交往的竟不只一位。怨我无未雨绸缪之明,没有向他们讨县的地图。现在拿起笔,想写在干校所见与地貌有关的情况,就不得不安于差不多主义。幸而关系不大,确切与否就不深究了。地的种种,有大小远近之别,以先远后近、先大后小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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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总说,用家门北京的眼看,凤阳在其南路东千四五百里。北京是海拔不高的平原,凤阳则是丘陵地带,所以风多,大到七八级的也不罕见。地瘠民贫,常说“凤阳花鼓”,推想,至少是起初,是出外讨饭时唱的。因为民贫,住房很简陋,都是土坯墙,上盖茅草。这样的房面对大风,自然就常不免于有“卷我屋上三重茅”的灾难。总之是个苦地方,就是与我们家乡,北方的普通农村相比,也可以说是得天很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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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回顾历史,也不少值得夸耀的,只举两桩。一桩远到战国,是《庄子·秋水》篇末尾说,庄子和惠子曾在濠梁之上辩论人能不能知鱼之乐的问题,这濠水在钟离郡,即后来的凤阳县。《庄子》“寓言十九”,这二位是不是真到过濠梁之上呢?可是成玄英疏还进一步,说“有庄子墓在焉”。我的想法,这类传说纵使查无实据,终归与假药不同,因为轻信也无害,所以就无妨信以为真,发点思古之幽情。听说濠水在临淮关(在县之东部),主观愿望,真想去看看。这想法显然不利于改造,也就只能埋葬在心里。且说藏于心,十年之后还冒出来一次,是七十年代末,有闲,附庸风雅,诌《古稀四首》,第一首颈联云:“辇毂风高怀砚老,濠梁梦断看鱼归。”其实是既未脚踏濠梁,更未见“鯈鱼出游从容”,只是表示曾到凤阳,并得放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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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桩是这个穷苦地方竟出了个皇帝,明朝开国之君朱元璋。他诞生之地在哪里,没听说过。可见的遗迹,最早的是他出家的皇觉寺,在府城东北不远,已改名为龙兴寺。记得是9月初,全连乘卡车到校总部去听录音,借中午休息之暇去看了一下。像是未遭捣毁之劫,不只有山门、钟楼、大殿,还有个牌坊。外院已利用为工地,好多妇女正在那里劳动。这位皇帝,因为是开国的,就出身不高,推想出家是由于走投无路,混碗饭吃。及至做了皇帝,有了饭吃,就不再念南无阿弥陀佛,而去修宫室、制礼乐了。修宫室是统一天下、定都之后的事,这位皇帝在定都的大事上还发过奇想,是足不出户而能统治天下,即想建都于出生地凤阳。皇帝,位、权、力都至上,说了算,于是,凤阳高升为中都,筑城,建宫殿。其后又变了主意,定都南京,这中都就半途而废。但就这半途也留下一些遗迹。我看见,是由于受命乘卡车到那里运砖。这个砖城在府城西北不远,占地不很大,墙却高而厚。砖很大,一块重五十斤,上面大多有字,是江西等地造的。我们去运砖,是先拆城墙后装车。记得总是拆近东北角的北面。城里都是空地,靠南部中间有大殿的遗址,还可以拾到残破的琉璃瓦片。我忙里偷闲,曾到城的南门看看,门洞高大,竟多到五个。门洞内的墙基石向外一面都有雕花,可见是当作都城建造的。都城有始无终,但既已有始,在明朝如何利用呢?忽然想到,明朝宗室犯罪,常发配凤阳禁闭于高墙之内,所谓高墙是否就指这个城?如果竟是这样,则这个小城之内,残砖剩瓦之间,也会有不少血泪吧?中都遗迹之外,还有个皇陵,在城南二十里。葬的是朱元璋的父母,有不少人去看了,说规模不小,有石人石马,大多被“大革命”革得倒地或身首异处。因为距离远,难得忙里偷闲,我未能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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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为乘卡车运物,曾南行数十里,到红心铺一次。据说已经出凤阳县界,入定远县境。“铺”的本义是驿站,可见昔年都在交通干线上。红心铺的规模像是还超过总铺,记得逛商店,我还买了一条线织的腰带。定远县,我熟悉其名,是因为京剧有个重老生唱工的剧目名《奇冤报》或《乌盆记》,事情就是在定远县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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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可以重点说“铺”,有总铺和黄泥铺。由驻地三合输西北行往凤阳,三里过黄泥铺,二十里过总铺。就级别说,总铺高一级,占地大,商店多些。单说与我们的生活有关系的,比如家里寄来包裹,要到总铺邮局去取,寄也同样。你讲究,想全身去污,也要到总铺,因为那里有浴室,黄泥铺没有。幸而在这件事上我有大智慧,是入夜上床之前,用温湿毛巾由全身皮肤过一遍,必取得“苟日新,日日新”的善果,就可以避免往返奔波四十里。但有取或寄包裹之事,就欲省力而不可得了。记得至少去过两三次,当然只能步行,总铺无可恋,路上无可看,甚至二十余年之后的现在,对不起,一定要用情语作结,也只能写四个大字,曰“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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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近邻也就关系最密切的黄泥铺,我们经常去,次数多少也就说不清了。往黄泥铺,性质可以用晋惠帝的分类法,大别为公私两类:公是奉命用手推车到那里拉点什么,一般是两个人去;私是休假的时候(或半天或整天)到那里办点私事,如发信、买点零碎用物之类,可以独来独往,但以结伴时为多。办私事,除了出入商店的自由之外,还可以兼享游历的自由。就是用于推车拉物,路上也可以望远看近,谈几句闲话,得有如住牢房放风片时之乐。所以住干校近两年,如果鸡蛋里挑骨头,一定要说也有一点点乐的成分,那就只能抬出黄泥铺,恭而维之。但恭维,举事例也难。只是一条不长的街,两旁的房子平常而近于破。商店不多,店内货物贫乏;尤其所谓“饭店”(像是只有一家),饭菜贫乏之外还要加上劣,所以也就没尝过。街北端有厕所,邻近两个,以柴草为墙,门外不标男女,有一次,我不得不入内,出来,不远处有个中年妇女,告诉我走错了,态度温和,未疑为流氓,学习灶王老爷,“上天言好事”,恭维黄泥铺,不当忘了这一件,——也许竟举不出第二件。不过仍可以因事见理,是大苦也不无优点,此优点为,连小苦也成为值得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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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说说与人关系更近的一种地貌,平民的住房。都是“黄土筑墙茅盖屋”,条件不能钢筋水泥,只好这样,不奇怪;奇怪的是窗过小,只是方一尺多的小方洞。室内自然无光,妇女做针线活都是坐在门外。何以要这样呢?没问过当地人,所以至今还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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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劳动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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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干校,名义是学习,目的是改造思想。办法主要是劳动,外加一些读红书;对其中的一些人,读红书之外还要加一些批判或批斗。接受批判或批斗,非自愿也;根据好逸恶劳的人性论,轻如斯文扫地,重如上山采石,亦非自愿也。这就引来一个问题,用这样的办法,能够收到改造思想的实效吗?思想,目不能见,手不能触,泛论,说能,说不能,都难于举出确凿的证据。求确凿,只能缩小范围,不管他人,只问自己。我问过自己,答案是两个:一轻,是只能改造语言,即作伪,“说”好听的;一重,是受压,心不能服,思想更加转不过来。深说,还不只转不过来。恕我也来一次个人迷信,昔年不自菲薄,念了些方法论(包括知识论和逻辑)方面的书,深知分辨实虚、对错、是非、好坏等,并不像设想的那样容易。而想自己能活,别人也能活,又离不开对错、是非等的分辨,怎么办?办法是既尊重自己的理性,又尊重别人的理性;一时不能取得一致,知方面可以存疑,行方面可以从多数。总的精神是理性至上,表现为思想活动是自由加容忍。改造思想的办法则正好相反,是对错、是非等由至上的一个人定,推测其下的千千万万人都未能“正确”,所以要改造。且不管人有没有能力扔掉自己的理性,吸收一种非己心之所生的,单说求对错、是非之类,走这种定于一尊的路,一,得真或近真的对错和是非,可能吗?二,有没有错误的危险?理和事都可以证明,是很难求得对和是,却非常容易错。因此我有时想,如果世间有改造思想的存身之地,并且有需要改造思想的情境,首先需要改造思想的正是强迫别人改造思想的人。显然,这只是空想,因为强迫改造与接受改造的分别,其来源是权和力的有无,在这种地方,无理可讲,你无权无力,就只能听命,接受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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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南行入干校,情况正是这样,讲理,我不信别人有改造我的思想的权利,甚至资格;但事实是不许讲理,如何做由权和力决定,我无权和力,就只能沉默,俯首接受改造。严格说,接受的不是改造,是命令,即让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呢?主要是劳动。说起劳动,想再妄言几句。用劳动办法以求改造思想,就我的孤陋寡闻所知,是“日光之下”的新事。早的儒家,对己,说“学而时习之”,对人,说“教之”,推想仍是以读书为主。次早的佛家,态度就更加明朗,如天台宗,修止观,禅宗,参话头,都要静,一般是坐在蒲团上想,不是斯文扫地或上山采石。干校不用古法,自创新法,我颇疑乃受启发于某洋鬼子(惜我忘其名),记得他曾说:“求人从速屈服,与其给他幸福,无宁给他痛苦。”长时期以来我们的堂上一呼,堂下百诺,这诺,有多少是从改造思想的成效来,有多少是从“给他痛苦”的成效来,自然只有天知道,但想想,只求个不完全糊里糊涂,总是应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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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是后话,至于在当时,就只能看脸色,听命令,以求保持这“天命之谓性”,能活下去。命令是干这个干那个,即多种劳动。以下先泛论劳动。几百人,到这略优于不毛之地的处所来,小事,要吃,要住,要活动,大事,要实现“小楼连苑”,亩产万斤,人人脑筋变红,住在《阿弥陀经》式的极乐世界,这样的幻想,当然就不得不动手动脚,即所谓建设。建设就不能不劳动,还要大规模的,如斯文扫地之类就排不上号。正面说,劳动可分为三大类,基建、农业和后勤。基建,即建筑砖墙瓦顶的住房(包括猪的住房),以及挖沟渠、修路等都是。农业,原有些葡萄园,要扩大,品种兼南北,如既种冬小麦,又种水稻。后勤更杂,吃的用的,都要运来,以及生米做成熟饭之类皆是也。种类杂,劳动就不能不多而且重,以下择与自己有关的说说。两种写法。一种最理想,用旧语说是流水账式,用新语说是录像式,称为最理想,是因为其成就会超过小说家描画的《黑奴吁天录》。但任何理想都会有不实际的一面,这样的流水账,即使没有“疏而不漏”的困难,写成,必没有人有耐心看。所以只能用第二种写法,触及一点点在心中有较明晰影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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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最明晰的是“重”劳动,有的重到几乎非己力之所能及,不得不尽全力挣扎,结果就带来大苦。这一大宗是参加基建,充当小工。当小工,推想原因是:一,自己没有砌墙之类的技术;二,工有高低,自己是下等人,只能干伺候大工的活。但小和低与活的轻重没有必然联系,正面说,小工的活,如挖地基、夯地、和泥和灰、运砖瓦等,都是很重的,重就带来苦。还有心情的不以为然,是推想,甚至确知,近观,必不能“小楼连苑”(因质量不佳),远看,有南口的花果山幻想为前车,也许不很久就降了温,都扔掉(幸或不幸而言中,至多维持三四年吧,都扔了),不以为然要装作以为然,也带来一些苦。基建之外,重劳动还很多,只说两种。一种是初夏的收麦,记得三时起床,劳动至六时吃早饭,管饱,有一天曾计数,是未费力就吃了九两(粮票)。再一种是乘卡车往大红山,先采后装运建筑用的石块。登山,找、凿、集近于立方的石块,不容易;有的块头大,五六十斤以上,搬到车上也不容易。这个采石运石的劳动,我参加的次数不少,受的苦自然也不少,现在回顾还不免于有些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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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活同样重或稍轻,可是脏,受命去干,还会有劳之外的苦。举两种为例。一种是长时间的,积肥。记得干过不少天,是把猪圈里混合尿的粪先淘到圈外,然后抬到另外的地方。抬要两个人,另一个经常是吴伯箫。吴是由延安经过东北来的文人干部,到出版社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领导语文室的工作,是我的上司;已经印过文集,记得所写《记一辆纺车》还入了语文课本。他位高,并有名,可是干校的熔炉有优越性,优越性之一是有的地方真消灭了阶级,即如他和我到积肥之场就平了等。他身体不坏,且有飞将军身先士卒的精神,淘,抬,都抢先干。我们还忙里偷闲,或苦中作乐,谈些有关旧事的闲话,如他比我早来北京两三年,上师范大学,曾听辜鸿铭的讲演,就是一同淘粪时告诉我的。再说一种是卸石灰车,只是不定时的片时的劳动,这片时还可能是入夜上床之后。不管何时,都要接到命令就出动,到车上或在车下,把车上的石灰请到地上。石灰大部分是粉末,干而轻,一动就飞扬,其中不少就落在身上,钻入鼻孔,总之,卸完,人就成为白雪公主。所以事过二十余年,如果有人一定要问,多种劳动,我最怕的是哪一种,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最怕的是卸石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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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活,不重,却感到很难做,是下稻田插秧。我生于北方农村,出外上学之前,曾参加多种农业劳动,因为未成年,都是辅助性的。北方没有水田,不种稻,也就没插过秧。不会,又因为年及耳顺,笨手笨脚,所以虽用不着大力而感到很费力。还要加一怕,是听说水里有水蛭(俗名马鳖),会钻到肉里吸血。有经验的人告诉我,如果发现已经钻进去,千万不要往外揪,那会揪断,就糟了,要用手掌用力拍打,促使它收缩,就会出来。因为有此一怕,前行几步就要看看腿部,插就更加跟不上年轻人。幸而我老了,也许连血都味不美了吧,插秧几次,下水,水蛭并没有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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