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46453e+09
1706046453
1706046454
1706046455 遵照另一个一般不得回城市的文件,我们两个都解职还乡。他带着老伴回黟县,我扛着两肩一口回京津间一个小村庄。如历次的鞭打一样,不言而采纳宋儒理气并存的哲学,打完了,气出了,理就抬起头来,不好说错了,而说是落实政策。不清不白有浓淡之分,吴道存淡,先落实,我浓,后落实,总之都是先瞪眼后微笑,使人不禁有何必当初之叹。且说我们还乡几年,吴道存先乔迁,移到屯溪;我后乔迁,移回北京。不断有书信往还,记得我“归田园居”,也是“虚室有余闲”,有时也就附庸风雅,诌一两首旧体诗词。其中有寄给吴道存的,抄一首标题为《与道翁别三年余顷有书来却寄》的:
1706046456
1706046457 驻景随缘是我师(在凤阳干校时,常以达观之意相教),黄泥雨夜伴君时(干校附近小镇名黄泥铺)。襟笼烛火成新侣,背倚柴山听好辞(曾共同打更)。瓮水炉烟常寂寞(后余烧锅炉,难得晤谈矣),湘舟朔马又参差(放还后道翁居皖南,余居河北)。三年契阔江河阻,默想音容两鬓丝。
1706046458
1706046459 吴道存也许因为更亲近拜伦、济慈之流,不写中国诗词。可是不久必有信来问近况。八十年代后期,他身体情况下降,可是道不变,春节时候必写信来问候。
1706046460
1706046461 移居屯溪以后,他仍是乐于为公,助人,长年为乡里义务培训英语人才。还写了一本指导学习英语的书,寄来,我有个同乡后辈,在中学教英语,看见,拿走了。我回社恢复面对稿纸的生活以后,不自量力,也写了些不三不四的,印成就寄给他请正。其间还有个值得长期纪念的闲事,因为更可见为人之厚,友情之笃,也记在这里。是我旧习不改,有机会还想收些价不高而可玩之砚。有的人同歙县的什么人有交往,有时就收到由歙县寄来的歙砚,其中有金星,误传是吴道存介绍寄来的。其时我还没有金星的品种,就不管圣训“戒之在得”,立即给吴道存写信,透露要好金星的贪心。想不到寄金星砚原来与他无关,他对砚毫无兴趣,更不知何谓金星。但他还是顾念雨夜打更之谊,托人找,忘了“金星”,只说“好”。结果是有个他的友好后辈,从自己的两方存砚里拿出其一,给我寄来,内行评价一百六十元,只收一百四十元。寄到,我一看,原来是一方晚明坑的歙砚,石黑色,润倒像是黏手,不免思绪万千。万千中的重要之一是,桑榆之年,得这样的高谊,反而要谢谢干校了。
1706046462
1706046463 八十年代后期,他曾摔了腿,卧床将养,好了,下地,能到院里走走,还寄来照片。也曾想到屯溪看看他,自己余时不多而想做的事不少,又怕来往颠簸,就只是想想而未能成行。是1995年的8月,传来消息,他于6月18日作古了。果然,即来的旧历新年就不再接到他的信。
1706046464
1706046465 王芝九,苏州人,原在历史室做编辑工作。人也是不违水土之性,精明,熟于世故。这本钱有优越的一面,是容易合于时宜,所以据说,他还做过苏州的教育局长。还有不优越的一面,是会远于“圣之清者”。但他得天独厚,或兼得教养之助,学识和品德都无懈可击。解放初期,他来出版社,推想是叶圣陶先生约来的。其时有过交往,记得是历史室编完初中本国史第一册,最后讨论定稿,参加的有叶先生和我,代表历史室的是他。其后交往不多,但有个清楚的印象,是通达,善于处世,能够照顾到多方面。来干校以后,不记得曾在一起劳动,是在校的晚期,我们都搬到离大路最近的八间房,同屋有十个八个人吧,其中有他,而且碰巧是邻床。这时期,我听分配烧锅炉,要早起。未带闹钟,很怕睡过时,至时水不开,又要批斗。他看出来,让我放心睡,至时他叫我。果然,每天早晨该起的时候,他就推我一下,小声说:“老张,该起啦。”我没问他,为什么那时候他就能不睡,总之,单是这件小事,也可见他的才干不同于一般。我,正如他多次所说,“一看就知道是北方人”,直,少遮拦,对于自己信得过的,愿意推心置腹,有时也就向他吐露一些真的情意。他也说一点点,委婉,含蓄,但态度还是明确的。结业,我先走,行前,看屋里没别人,我指指某一个床位,跟他说:“千万不要说什么。”他眼睛里明显地藏有感伤和惜别之情,说:“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1706046466
1706046467 他在苏州有一所住房,两层楼以外,周围还有几间平房,解放以后,献给公家,只留楼上一间大的,准备告老还乡时住,就仗着他有这样的“预见”,干校结业,他获得准予回苏州的优待。但世间事,常常祸不单行,而福却很少双行,退休回苏州以后一年多,老伴扔开他先走了。他学潘岳而超过潘岳,写了很多悼亡诗。也写其他题材的诗,因为我们干校作别之后间或有书信来往,他的信里就常常带来他的新作。其时我废物无用,有时闲情难忍,也试着哼几句平平仄仄平。记得还次过他的韵,作为不忘旧情之报,只抄一次的,算作“泥上偶然留指爪”。来诗题为《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下注时地为“1974年秋,苏州”,诗云:
1706046468
1706046469 小小沧浪五百鱼,长鲸难入短鳅舒。列名却戴官阶帽,题句无非孝悌誉。不载英雄昭日月(指起义抗暴之人),欲寻碑碣在阎闾(指山塘之五人墓碑)。腐儒若供批评用,应有南针揭板书。
1706046470
1706046471 我的和诗题为《读史有感二首次芝九兄韵》,第二首云:
1706046472
1706046473 展卷时惊落蠹鱼,强刀弱肉意难舒。天心向不专通塞,史笔何曾别毁誉。鬼蜮声容充殿宇,贤能杖履老阎闾。魏公藏拙终虚话(徐陵轻视魏收文,掷之江中,云“为魏公藏拙”),千载犹当读秽书(魏收撰《魏书》,评人以亲疏为上下,人称秽史)。
1706046474
1706046475 依照中国传奇的旧例,题诗,不管是红叶之上还是门扉之上,紧接着来的必是会合,我们不敢维新,也乐得仍旧贯,于是而有1976年春的结伴(还有南京的郭翼舟兄)为苏杭等地之游,主要据点是苏州,就住在芝九兄那间大屋里。其后不久,唐山大地震,芝九兄恰在此时北来,住在甘家口他幼子楼房外的地震棚里,我曾去看他,记得同往甘家口商场去吃饺子。其后还曾结伴往东四八条去看叶圣陶先生,承叶先生招待吃午饭。总之,这期间我们都闲散,就多有见面畅谈的机会。也是在这期间,他整理他的诗词稿,共369首,打印,订为一册,题名《菁庐吟稿》,于1977年4月给我一本。内容依时间先后分为三集:甲:风雨集;乙:迎晖集;丙:老学集。我看了,守妄语之戒,觉得同于流俗,也是风雅少而颂过多,“情动于中”呢,还是有些世故成分呢?
1706046476
1706046477 大概是1978年,他在苏州,病了,到他长女的住处兰州去疗养。先是还有信,后来去信就不再回信。记得是1979年,听谁说,仍是癌症,在兰州作了古,他长于我八岁,总是远远超过古稀了。
1706046478
1706046479 黄秀芬,福建人,在小语室做编辑工作,比我年轻约二十岁。体型是八闽的,不高而充实。容貌和性格有特点,是温婉,对人,总是语言和气而面带微笑。我们认识比较早,记得第一次见是在教育部小红楼,那就应该是1952年或1953年。印象,她是个刚成年的姑娘,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我推想她必是北京人,及至问她,才知道是福建人,来北京不久。我很惊讶,因为闽粤人学普通话,都是多南腔而少北调。我问她,她说福建话几种,她都会,都是到那里学,三个月,用当地话,当地人听不出来是外地人。我一生认识人不算少,语言天才之高,当以她为第一。可惜用非其才,半辈子坐在小语编辑室,编“大狗叫,小狗跳”之类。她还有个稀有的天赋,是“不移”的静,心如此,身也如此。所谓心不移,是言谈举止总是那样温和,像是你打她骂她她也不起急。所谓身不移,是到八十年代,我们都回出版社,常见面,她在我的眼里,与五十年代没有什么分别,还像是刚成年的姑娘。在干校,她因为什么问题没查清楚,也常分配做脏而重的活。有个不短的时期,我们在一起抹墙,她不是“行有余力”,可是还关照我。主要是她那“不移”,使我领悟一种珍贵的人生之道,我虽然自知必是可望而不可即,却每一想到就不能不感激她。是前十几天,我又见到她,面容像是也有些憔悴,算算,她也走向古稀了,时间竟是这样无情!
1706046480
1706046481 王福海,天津人,是食堂的厨师。我和他工作不在一起,劳动不在一起,可是感情不坏。他是名厨师,技术高,如果评级,总当是特级吧。记得五十年代,有时食堂卖红烧鱼,买一盘,吃,味道总是超过一般饭馆,就是他做的。他血压高,常常在院里练武,锻炼身体,我就愿意借这个机会跟他闲谈一会儿。他为人爽快,厚道,虽然我们谋生之道不同,他还是把我看作朋友。我口腹之欲不怎么样,却对家常菜的做法有兴趣,有时就向他请教,他必仔细讲解,并告诉其中的诀窍。到干校之后,他仍在食堂,有时我挑水,难免与他碰头碰脑,他不能说什么,但看得出来,面上有爱莫能助的惆怅。他的血压更高了,终于不得不回天津休养。我放还以后,有时到天津去,想看看他,可惜没问过他的住址。大概是两三年之后,听谁说,人力终于不能胜天,他作古了。“大革命”以后,由于种种原因,有些有感情联系的人比我先走,我能去送别,也应该去送别,而竟未去送别,王福海是其中的一个。又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致歉意,新观点,人死如灯灭,也不能知道了。
1706046482
1706046483
1706046484
1706046485
1706046486 流年碎影 [:1706044130]
1706046487 流年碎影 识小录
1706046488
1706046489 识小,是想记一些在干校的零零碎碎的见闻。小,必没有什么价值,而仍决定写,是想到,千百年来久矣夫,小人物,因受迫害而家破人亡,任其湮灭,大人物,放个屁,也可写入起居注,现在我手中有笔,面前有稿纸,就乐得反一下潮流,偏偏避大趋小,为无限的小人物吐一口不平之气。见闻不多,也得排个次序,又不能免于势利之眼,由天象说起。
1706046490
1706046491 排首位的当然是彗星。记得看什么文章,说彗星很多,我们所能见的只是少数大字号的。可是超级大字号的,如哈雷彗星,我“生正逢时”,赶上两次光临,却没有留下影像。“生年不满百”,没有再面对哈雷彗星的机会,如果没有这次在干校看白纳特彗星的机会,今生也许就只闻其名而未能见,也总当算个不很小的遗憾吧。所以事过之后回顾,虽然因有此一见而受到批斗,所失无所谓,所得仍是值得录入心中的档案的。
1706046492
1706046493 其次是龙卷风。这是有大破坏力的一种自然现象,见于记载的很不少,却没遇见过。——正如火山、地震之类,最好是不遇见。但如龙卷风,范围不大,时间不长,却又颇想在不很近的地方看看。而就真碰到一次机会,是到干校之后还不满一个月,一天下午,几个人在野地干活,听一个人大声说:“看,龙卷风!”我们都直起身,向他指的方向看,在正南方,临近地平线的地方,一个黄色的圆柱,不太高,在缓缓地向东移动。移动中,圆柱像是往上延伸,上面高处也变成昏黄,向下降。很快上下就合为一体,加大,颜色变为黑黄,仍在往东移。可以想见,这是正在横扫它脚下的一切,也会有村庄吧?虽然离得相当远,也感到很可怕。
1706046494
1706046495 连带说另一次的可怕,是见到一条大蛇。时间记不清了,总是热天,我们三四个人,受命去修葡萄园旁、大路边那口井的井口。带头的是个年轻力壮的,到那里,他掀开井口上的一块方石,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一条大蛇在石下的一块空地上盘着,身体有鸡蛋那么粗,满身彩色花纹。它像是也被这意外的情况吓住,没动。不知道根据什么知识,都以为必是毒蛇,很紧张。那个带头的赶紧拿起身旁的铁锹,把蛇铲到空地,一阵乱打,蛇死了。事后才听当地人说,这样花纹的蛇并不是毒蛇,我们吃惊,以及下毒手,都是多余。这有时使我想到天赋性质的天命,以人之水做的为例,很美,则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反之,很不美,就会处处碰壁,同是生而为人,走的路则大异,除“畏天命”甚至怨天以外,我们又能怎么样?蛇更是这样,据说无毒的还于人有利,只是因为“我们看着”不美,有很多就死在人的不留情之手。说到此,又想起一个颇为离奇的传奇故事,是一个美丽多情的白娘子竟是蛇所变。在西方,蛇是引诱夏娃吃智慧果的,也是没有什么可爱之处。白蛇呢,其实也是要变为白娘子才可爱,可见反天赋之命终归是不容易的。
1706046496
1706046497 连续说可怕,不好,应该转为说点轻松的。想在口腹之欲的范围内找找,很遗憾,将近两年,几乎没有吃到什么,后来想到仍愿意入口的——不,应该说还是有一种,那是蚌埠某肉食加工厂生产的熏肠,过节时食堂曾买来卖与职工,价不贵,味道很好。可惜,也许求过于供吧,平时不卖,很想多吃几次而未能如愿。
1706046498
1706046499 记得食堂供应,主食副食之外,有时还卖皮蛋(当地之名,北京名为松花蛋)。我买过,吃不吃无所谓,是愿意看,剥开之后,蛋清部分蕴含的清清楚楚的几朵松树花。在北京,有时买,当作下酒之物,剥开,也看过,都是混浊一片。干校买的,没有例外,剥开,尖端向上,蛋清部分都透明,里面有松树花,清楚整齐。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如此制法的鸭蛋,为什么叫松花。可是仍有两件事未能明白:一,同是鸭蛋,推想制法也当相同,何以北京的不见松花,朱洪武故乡的都有松花?二,蛋清里有什么物质,经过如此这般一来,竟会出现几朵松花的图样?
1706046500
1706046501 物,不能明,转为说人,或说人情。所谓人情,指当地人的生活情况和心理状态,我到个生地方,觉得最值得体味的是这个,其次才是山川名胜。可是到干校,任务是劳动,目的是改造,一切活动都是受命,自然没有与当地人接触的机会。体察一点点人情,主要是来于传闻和推想。最响亮的传闻是凤阳花鼓,如何打,如何唱,我没见识过。可是还记得流传最广的唱词,那是:“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长期生活困难必致培育成“忍”加“悍”的性格,扩大就成为民风。不记得以什么因缘,我们两三个人,曾到当地人的一间茅草房里去看,与北地的一般人家比,室内几乎是空的。这就便于秋收以后,堵死门窗,到外地去讨饭。夏天蚊子多,我们钻进蚊帐,还要用电筒照,清除一些溜进来的,可是当地人,我曾看见,儿童就躺在草房外的木棍床上,皮肉裸露,睡。这就是悍,为了活,能闯,天不怕,地不怕。这种性格和民风给干校带来些小麻烦,是常常丢东西。主要是劳动工具,如手推车的车轮之类。记得有一次,丢的是整辆车,幸而其时不是秋收,打更的已经不是我和吴道存,我们可以不负失职之责。但也有人说,不管谁打更,也只能适可而止,过于认真会惹来麻烦。
1706046502
[ 上一页 ]  [ :1.70604645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