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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消长日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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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之意很明显,是想说说,孤身在家乡,日子是怎么过的,度炎夏是长日,度严冬是短日。也不少在室外,游(开始多,后来少),串亲,串门,赶集买物,挑水、分物、碾米、磨面之类皆是也。这篇想着重说在斗室之内,由黎明即起到乙夜上床,都干些什么。上一篇说到分工,那是泛论,泛论笔下就多有自由,比如由大社会缩到庭院深深,就可以说,在这小范围之内也有分工,又比如只有才子和佳人两位,则起床之后,宜于才子往园内浇花,佳人在室中烧饭,吃完,才子或读《瀛奎律髓》,或哼平平仄仄平,佳人则取出丝线绣花。——真旧脑筋!谈男女分工也是沈复、陈芸式的。其实维新也不难,那就改为说才子去拿汽车钥匙,佳人去换高跟鞋,然后……还是少费周折吧,事不同而理同,赶紧把离题的话收回,换为说我的斗室,如果消长日短日的还有孩子他妈,即有人主中馈,我就可以不管每日的三餐。事实是孩子他妈远在北京,每日三餐则一顿不能少,我度家乡之日,起火做饭,而且是三次,就成为费力大、耗时多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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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碎事,经验也是宝贵的,第一次下去,寄希望于柴灶,失败了。我没有大人物那样的身份,不以承认失败为耻,第二次下去,也因为得女儿的帮助,决定升柴灶之级为古董,陈列而不用,改为靠二煤,煤油炉(日日用)和煤球炉(间或用)。煤油,镇上不难买,耗量像是也不大。煤球,第一次下去带来不少,记得生产队还发过,不常烧,也没问题。一个小问题是不免有些烟气,窗开一些,壁上不悬书画,也就无所谓。总之,由第二次下去起,起火做饭,物方面的条件可说是颇过得去。还有技术方面的条件,予岂好吹哉!是多年以来,自信做家常饭家常菜,在外行的人群里,如果考试,我必可以名次靠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吹大一些,是降为臭老九之后,有时真就悔恨当初择术不慎,不拿炒勺而拿笔,如果反其道而行,推想评为特级厨师可不成问题,那就工资可以超过现在十倍八倍吧?实际主义,悔无用,还是说居乡的每日三餐,虽然做感到麻烦,吃则总是心情愉快的。三餐,费的时间不同,早晨少,主要是煮个鸡蛋;晚饭其次,常常是煮粥或吃中午剩的;中午要大举,不能烙饼,吃面食则经常是面条,如果吃米,则用我们家乡的旧法焖,味道远远胜过蒸的。只是有一样没学会(半由于无耐心),切肉,所以要麻烦小学同学王树棠兄,他住镇上,买之后还要代为切成合用的块块。总之,改吹为实事求是,适应人力和物力的条件,我不能吃过于费事的,因而桌面之上,就不免于有“食无鱼”之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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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训有云,“食无求饱”,我无此大志,求饱,就真饱了。饱之后,依又一圣(老子)之训,是要“虚其心”。在乡村,这不难,是到村口的树阴下或草垛前,加入男老朽之群,吸旱烟,听传闻。可惜我先天,没有这样厚的资质,后天,没有这样高的修养,“实其腹”之后苦于不能虚其心。如果人世间容许所谓思想改造,我的这种思想确是应该改造。可是哪里去改而造之呢?显然,干校必不成,如果可能,要请老子骑青牛回来,择个无现代交往工具的地方,办“道德经五千言学习班”。这不可能;还有,至少在这种地方我大有自知之明,是如上干校,如果必须经过考试(戒妄语)方能毕业,我是终此生也不能毕业的。人生于世,心眼儿不当过死,所以我只得辞别老子,回到儒家之门,信受并奉行“率性之谓道”,坐斗室,干自己想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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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是进一步温习书法。具体的行动是用废报纸练习毛笔字,而称为“进一步”,称为“温习”,就还要解释几句。上大学时期,我无故“乱翻书”,也涉览过有关书法的书,包括讲书法理论的和碑帖。熟悉产生感情,就说够不上迷,总是很喜欢。这就会碰到一个问题,是书迹,有好坏,法书,有真伪,如何分辨?更深一层,分辨的标准是什么?换个说法,比如面对一幅字,大名家的,心中赞赏,嘴里连声说好,有人问何以这样就好,如何答复呢?我无大网而想捕大鱼,于是就多看,多思,间或也问,以期得到印证。费力不少,所得呢,也许如盲者之于日,多方推想而不能见其真。我常常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求洞悉书法的奥秘,应该自己也写,即使有进益不容易,能够知道甘苦,也有好处吧?确信有好处,可是知之而未能行。原因,其小者是多年忙忙碌碌,身心都不闲;更主要的是天生左撇子,右手做什么,既无力又别扭,难得培养执笔的兴趣。而下乡就送来机会,人报废,报纸也是废,只要带几种碑帖,就正好补课。这一回是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知之后即行。大概是由楷入手吧,记得曾用若干日,临褚遂良的《孟法师碑》。语云,习惯成自然,这在废报纸上涂涂抹抹,回京后也没有放弃,那里住的时间长,碑帖种类多,“入虎穴”也就深一些。只是惭愧,在这方面既无才力又没有悟力,费的笔墨不算很少,而成就则等于零。如果一定要说两句好听的,即举所得,那就可以拼凑,一,对于所谓“筋骨”有进一步的体会;二,承上海张伪之兄不弃,为刻个大型印章,文来自《史记·项羽本纪》,断章取义,曰“学书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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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种,是读书。不是读红宝书,是读杂书。正如前面所常说,我同于一切书呆子,早已养成读书之瘾,在干校,冒批斗之险,尚且偷偷吟诵“闻道长安似弈棋”之类,况在家乡斗室,无人窥视然后小汇报乎?困难是来往带东西都要背负,不能过重。只好精打细算,带需要精读并可以反复读的。记得曾带《史记》《水经注》《唐诗别裁集》《清绮轩词选》等。在乡居,还不只一次往天津亲友家看看,倪守正表弟家有些书,韩文佑兄家书更多,也就可以借一些来作为补充。就是靠这些书,断断续续一年多,我坐斗室,就可以不面壁而面对古贤哲,暂时把那些不值得见之闻之的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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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说一种,是写。如读,也是早已成为瘾,“情动于中”或思动于中,就想定形于纸面,如可能,就灾梨枣,送到有缘的人面前,请他或她看看。用道家的眼看,这更不足为训,《庄子·列御寇》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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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往)天(自然大化)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世间琐事)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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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道家(理想,实际是他们也著述)的路,不是“道不同”,是因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四十而不惑”以后,情动于中或思动于中不少,不拿笔,不是学有进益,改为知而不言,而是为避祸。但我自知,本性或说旧习并未变,五十年代,忙里偷闲,确知必不能问世,还是写了《顺生论》第一部分(“文化大革命”之风起时烧掉,重写本有补充),其铁证也。干校结业,生活变为有时“独”坐斗室,古人说要慎独,推想危险之一就是容易旧病复发吧,我果然就旧病复发了,饭后,读之后,很想写点什么。知道必不能发表,仍未泄气,而是学太史公的“藏之名山”,决定藏之破书包里。写什么呢?由“藏”字想到可以远,甚至无妨深而成系统,于是思路只是一跳就落在已经火化一次的《顺生论》第一部分上。决定之后,有旧病为动力,就断断续续写。第一分题目不多,每篇字数也比较少,下去几次,居然就又写成了。“文章是自己的好”,至少是敝帚自珍,文稿都带回,藏在北京住所的旧书包里。以为不会有问世的机会,想不到还会等来改革开放,于是如官员之起复,到九十年代初,这些文篇被请出来,略补充调整,就成为拙作《顺生论》的第一部分。此外,记得还写了《怀南星》,也是放在北京住所的旧书包里。这一篇起复早,是八十年代后期,《负暄琐话》出版之后,继续写忆旧的小文,找出它来,前后加点新的,改题目为《诗人南星》,收在《负暄续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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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还有文以外的,是诗词。我束发受书,推想很早就接触过诗词。多读是上大学之后,而且听过黄节、俞平伯等讲诗词。我天机浅,常常未免有情,诗词是抒情的,当然就会喜欢诗词。不只喜欢,还利用,比如有时也有什么什么所遇,生“目送芳尘去”的怅惘,就默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以求有所“化”。用,感激,或说爱。但不作。是畏难吗?像是又不尽然。不刨根也好,反正没作过,或几乎没作过。没想到乡居时期来了作的机会。机会有外因,是几位喜作诗词的旧同事,晋南孙玄常,苏州王芝九,南京郭翼舟,常常寄来新作,见新作,依礼要和,甚至促成技痒。还有内因,是虽然饭后也读也写,终归仍是不少余闲。于是也就试着作诗填词。说来奇怪,是其时还颇有诗兴,尤其1975年,有时一日之所成还不只一首。生产多,难免有随缘充数的,比如曾作《乡居二首》寄孙玄翁,他还是画家,就为其中“小院无人独掩扉”一句补图,画作“山居高隐”的样子,我将错就错,还写了这样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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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封(酒名)漉毕着陶巾,小径花飞几度春。欲乞烟云长供养,故山犹有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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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就成为《画梦录》,与实况无关了。当然,也有与实况符合的,比如1975年8月1日,我又想到久别的远人,一阵怅惘,于次日填了一首《诉衷情》,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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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无赖逐杨花,扑地入谁家?疏帘不掩幽思(读去声),和泪到天涯。多少恨,碧窗纱,凤钗斜。誓言流水,望断长安,负了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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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居还会有这样的思情,过于反常了吧?至于我自己,就还是珍视这一点点鸿爪,因为它可以说明,就是受这样多的折磨,我的心仍旧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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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叙 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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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旧,我们家乡说串亲,就是到家门之外的亲属家看看,问安,如果安,自己心里也就安了。这样的亲属几乎都是由婚姻关系来,比如母亲是嫁到自己家来的,她原来的家就成为外祖家;姑母是由自己家嫁出去的,她的家就成为姑母家。其时的生活习惯,婚姻都决定于媒人乐于管闲事,好话多说,父母信了,点头,媒人的所熟识范围有限,所以亲属家都距离不远,三五里,七八里,超过十里的不多。一般说,结亲的时间近,来往多;少数,因为有另外的渊源,也可能亲已不近而走得近。串亲,其中有义务成分,比如新正,到外祖一家拜年,不去,就都(包括旁观者)认为于礼有亏;但更多的是感情成分,即多日不见,见到,因亲热而心里舒服。我初还乡,一则感到无事可做,二则也是仍向往这种亲热,就用了些时间,路远借自行车,路近步行,去串亲。都是多年不见,得见,可以看作经历中一项不小的收入,商业意识,宜于写入总结之账。排次序难,借助前往的方向,以东南西北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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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家,东略偏北,小口哨老(义为排行第末)姨家。小口哨在运河支流青龙湾(家乡称为小河)以东,已经属宝坻县,离我家十六七里,我没去过。借一辆自行车,直东行,到大口哨上堤,过已无水之河,往东北走,不久就找到。老姨嫁潘姓,名凤泽,小于她两三岁,还在场院劳动。她一生未生育,抱养个女儿,也成年了。她长于我近十岁,其时正好古稀,还很强健。外祖母所生四女,老姨的性格最像外祖母,精明,要强要好,处理事情干干脆脆。老姨还有个天赋,记忆力好,近亲许多人,生日、忌日她都记得。见到我,很高兴,问了我的情况,没有忧愁的样子。招待我吃过午饭,老夫妇坚留我住几天,我单干户惯了,还是觉得斗室生活方便,辞谢,走了。此后就没有再见到她,可是从丰台我的表弟(舅父之子,老姨之侄)蓝文忠处还不断听到她的情况,八十年代中期还健在。现在呢,如果仍未作古,就是近百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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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家,正东一里河北屯镇前街(西口内之街)老姐家。老姐是药王庙街四伯父(口语称四大爷)的小女儿,长于我七八岁。在同族中,除我们本村三家出于同一曾祖父以外,与四伯父家关系最近,正月初一,吃完早饭就要去拜年可证。四伯父还有一长子,名张金,只中寿就下世。老姐嫁同镇另一街的杨姓,名景岩。我回乡的时候,她年已古稀,身体还好。我到镇上赶集,或到王树棠老哥那里去,都要过她之门,所以常常进去坐一会儿,也不少吃饭。她的身心都是老一派,觉得是近同族,有如同一个火炕上长大的,她年长,就把我看成小弟弟。比如她坐在近炕沿,见我进来,就把我拉到她身边,一面看我面容(推想是考察一下有没有受委屈)一面说:“你想吃什么,说,我给你做。要不做点黏的吃,驴打滚?”我总是答,我不想吃,不必费事。我还乡几次,住一年多,接触的许多人里,也有些待我不坏的,可是把我看成小孩子,简直像是想抱在怀里温存,只有老姐一个。她常常使我想到四伯父和大哥张金,也是爽快,热情,待我们胜过自己生的。我回北京以后,没有再见到这位老姐,曾写信问安,乡里人艰于动笔,总是又各在天一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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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家,东南略偏东,八里庄大表姐(二姑母之长女)家。我家的亲属,以住八里庄的(还有胞妹家)为最远,由村东南十五里崔黄口镇(即与《红楼梦》有关之崔口)东行八里才能到。二姑母为大祖母之长女,嫁八里庄董姓,系续弦。为人如大祖母之仁厚,外加一些精明。最喜欢说媒,我胞妹,张庄三姑母之长女,都是经她好话多说,嫁到八里庄的。二姑丈体貌秀雅,通文墨,娶二姑母时已有一子,乳名长和,幼年多住在我家,我们呼为大哥,与我们感情很好。大表姐天生丽质,身长而秀,聪慧,未成年就定亲,男方姓薄,住在我的邻村薄庄,小学先后同学,记得我心里曾暗说:“凭他这样子,也配娶大表姐!”也许有些嫉妒成分吧。但他究竟把大表姐娶去了,听说感情还颇不坏。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也许只是三两年,这位幸运儿转为不幸,夭折了。其时我已经到外面上学,也就很少见到大表姐。是大后来,听说由八里庄改嫁个建筑工人,到冀东某地住,再后来,大概又丧夫吧,恋故土,就回到八里庄住。我不忘旧善,当然想看看她。又是骑自行车,东南行,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已四十多年不见,面对,觉得精神也非复昔日,想到《人间词话》所说“美人迟暮之感”,心里也不免感到惨淡。如一切老年农村妇女,她还有负担,是为下一代看小孩。午饭后,辞别,还想看看也住在村里的大表兄和在外行医因血压过高回来休养的表弟。很不巧,大表兄于一个月前下世,竟没有再一面之缘。这位表弟乳名长顺,学名董文芳,也在药王庙念过小学,与我同班。见到,大不同是天真变为世故,使人不能不有“逝者如斯夫”的慨叹。别后又断了音问,是八十年代初吧,听胞妹家的人说,大表姐曾摔倒(因脚太小)受伤,不很久就下世了;表弟终因血压不能降,也下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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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家,东南五六里,楼上甄庄倪二表兄家。倪二表兄名树芳,是裴(世五)大哥的表兄,多年在北京宣外菜市口一带同住,卖早点小吃杏仁茶、面茶之类。我由上大学时期,他们住南横街恒和店时候起,以后大多住洪洞会馆,很多年,在裴大哥处无数次酒饭,座上总是有他。人朴厚,对我是亲近加一点点尊重。因贫困而很晚才娶妻,女方来路不正规,容貌也差,带着回家,时间不很长又走了。我去看他,他年已八十,身体还好,能参加劳动,只是仍旧穷苦,欲吃洪洞会馆时期的饭而不可得。我看过他之后不久,他借赶集之便还来我的斗室看过我,共饮白酒,吃红烧肉。他仍是满面堆笑,说想不到在乡下吃我做的饭。其后我回北京,他不再到北京来,我们就没有再见面。是八十年代初吧,听裴大哥说,作古了,仍是单身加穷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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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家,东南三里,李各庄南院大妹妹家。我们张家祖父一代三人,分家,大、二(我的亲祖父)住街中心路北老宅,三住村西口内路南新宅,称南院。三祖父一子(大排行行二)二女(大排行行四和六)。二婶母矮而胖,生一子(在天津经商)二女,长女嫁李各庄李孟敏,就是这里说的这位大妹妹。土改中二婶母被打死,人亡家破,这位妹妹就真如泼出去的水,不再回来。我步行去找,在村东北角找到。见面,不异儿时,还是看作家里人,问这问那,让坐让躺。当然要留吃饭,她自己做,烙饼,炒鸡蛋,白米粥,上炕就座,有妹夫陪着喝白酒。依大排行,我妹妹不少(姐只一个),留在家乡的只有南院大妹妹和西院(三叔父一支)四妹妹,六十年代四妹妹死于非命,因而家乡就剩下这位大妹妹。我也把她看作亲人,五年下去五次,去看她也许不少于十次吧。其时农村还很穷苦,每次去,菜饭不变,都是烙饼,炒鸡蛋,白米粥,佐以白酒。饼用外屋的柴灶烙,她上顾饼,下顾火,显得很从容,因为是自己家的姑娘,也许有些得意吧,我喜欢看。饼圆形,直径六七寸,三四分厚,出锅,外黄里嫩,入口,味道绝美,我一生吃饼不少,排等次,以出于大妹妹之手的为第一。1976年起我不再回去。也就不再能吃那样的饼。是八十年代,由天津听说,李孟敏病故,她又受大打击,不能抗,精神有些失常。我不禁想到老子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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