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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北行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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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1981年的事,北行是往哈尔滨,时间是6月28日到7月13日;南行是往上海,时间是9月23日到10月7日。我人微,职业(兼事业)是趴桌子,除到稍远的地方看看亲属以外,几乎是难越雷池一步,所以外出,而且路不很近,就成为经历中的大事。学大报小报,要不漏大事,想列为专题,说说。哈尔滨之行在前,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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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哈尔滨,名义是参加7月2日开幕的“全国语法和语法教学讨论会”。说名义,是因为我对于语法和语法教学,应该说一向没有兴趣。单说语法教学,还不只没有兴趣,并且认为(并曾著文声说),求学生学通语文(主要是能写),寄希望于语法知识,结果必是费力不少而收效甚微。五十年代。我曾在语法和语法教学方面用了不少力量,那是因为靠工作吃饭,只能是上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也有所得,除了滥竽编写了几本有关汉语知识(其中重点是语法)的书以外,还开辟自留地,写了三本辅助语法教学的小书和一些零散文章。自留地,收成归己,就生了大利,是一家老小吃饱以外,孩子还上了大学。仰事俯畜是近而具体的利,还有抽象从而就可以行远的利,是不少耳食之徒竟以为我通语法,直到二三十年之后,我还可以借此不虞之誉到哈尔滨去观光。但也要从坦白之法,在这里说明实况,记得并没有什么会或什么人请我参加,而是我听说有此机会,想看看这个还未去过的著名城市以及住在那里的一些熟人,自告奋勇,说我愿意参加,也许竟是碍于情面吧,主其事者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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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程,交通工具是火车,下午三时多开,次日八时多到。时间不很长,邻座都是熟人,入夜还有周公为伴,不寂寞。下车,想会会的友人,黑龙江大学的吕冀平,黑龙江师大的王梦白,都来车站接。下榻于松花江南岸的友谊宫。顺时风,重觉悟,先谈正事。语法之会,全国语法界的名流几乎都来了。人不少,要分组,以便讨论,记得我是分在第四组。开幕式,闭幕式,当然要全体参加,此外还有全体会,小组会,内容都是有人发言,有人听发言。我的原则是,可参加可不参加则不参加,可发言可不发言则不发言。别人发言,尊重,不洗耳而恭听,但要致歉意,是都未记住。只有一位例外,是北京师范大学的俞敏(据已故的曹君家琪说,上辅仁大学时期,官称为俞坏人),在全体会上讲语言现象的复杂,举动宾关系为例,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出人“意表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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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用晋惠帝的分类法,官的正事表过,可以转为说私的正事。先说游,分两类。先说逛大街。早听说哈尔滨是有白俄味儿的城市,当然想看看这白俄味儿。确是有一些,但像是不很多。有名的秋林公司已经改为松花江商店。问还有俄国大菜没有,陪伴的人说,早没有了。想象中的白俄肩搭俄国毯子,沿街叫卖,更没有看见。大街上有兆麟公园,进去看看,印象是过于小,而且平淡无奇。再说游松花江。因为住在江滨,望,很容易,次数不少。虽然心中藏有长江的印象,也总可以说是很雄伟。渡江到北岸,游一次太阳岛,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比较有意思的一次是乘船,先逆流而上,后顺流而下,烟雨中望北岸远方的村庄,不免有“天涯何处无芳草”的遐想。想得太多不好,还是收视反听,看看近的,是在江滨,常常看见三五个年轻人,抬两箱啤酒,手提收录机,到江边一带去野餐。三五个人喝啤酒两箱,不管是京油子还是卫嘴子,听到都要大吃一惊。但在哈尔滨,据说这是常态,量小才是变态,他们也会大吃一惊的。空口无凭,有我的一次亲历为证,是我走在大街之上,看见路旁有个卖冰激凌的小铺,许多人,老老小小,围着买。我想尝尝有没有异国味,挤上去,说买一个(一勺一个,放在一个盘里),想不到所有的人目光都射过来,像看街头的车祸一样。我当然也一惊,以目光报之,一看才明白,原来刚会走路的孩子也是吃三四个。我破了例,在他们眼里成为外地的老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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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看亲友,不多,总起来才四处,其中关系最深远的一家,还因为地址不明,欲去看而末由。那是通县师范最要好的同学梁政平的妻女,五十年代初政平病故,随着女婿移居哈尔滨的。其次以时间先后为序,四十年代前期认识的是王梦白,五十年代前期认识的是吕冀平。吕是这次讨论会的主持者之一,可以说天天见到;王不参与讨论会,可是为人热情,恋旧,见的次数也不少。他们是东道主,要招待,办法只能老一套,带着入家门,见其妻子,并请喝酒吃饭。此外,其实应该说最重要的,是促膝谈心。四处,还有一家,关系是由下一代来。那是三女儿的大学同学梁荣欣(男,哈尔滨人)和沈能展(女,上海人),结为夫妻的前后,常在我家里住。这次往哈尔滨,看他们,照通信地址找,原来离友谊宫很近。梁不在家,沈在,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很热情,陪着我到松花江边散步。她的公婆都朴厚,有北国之风,在家里招待我酒饭,不只一次。我很感兴趣,因为酒和饭都是家常的。对沈能展,有一事我也很感兴趣,是她能入其国,从其俗,一个上海姑娘,竟是满口哈尔滨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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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该办的都办了,要如《庄子·逍遥游》篇所说:“旬有五日而后反。”虽然不是归心似箭,也乐得尽早到家,于是与语言研究所的陈治文、徐枢等结伴,坐飞机回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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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说题目的后一半,南行。这次不是参加什么会,而是看《古代散文选》下册清样的改正情况。这本书选文用繁体,北京的印刷厂不方便,送上海排,校过一、二、三,清样还有些改动,要由社驻上海办事处的杨师麟送厂改并找人核对,怕万一还有问题,需要参与编的人去把关。我是理想的人选,可是年过古稀,社里不放心,想让责任校对去,有问题来电话商量。我说那样过于麻烦,万一问题多,我还是要去;况且,语文编辑室为什么事,已经有三四个人在那里,我去,他们可以照顾。商定,于9月23日上午,为了避免单身旅途寂寞,我带着校样,乘飞机前往。到虹桥机场,转民航站。上海友人李世健和语文室的顾振彪去接。为了争取时间,先到余姚路,把校样交给杨师麟,然后到瑞金二路出版局招待所“定居”。杨师麟既工作能力强又负责,校样很快就到印刷厂,可是印刷厂有近于旅行的制度,到真动手改,还要一段时间;还有,改出来,要经过一位名吴文娟的女士核对,才能送到我手。这样,我这次到上海,就成为时间很多而工作很少。何以处理这闲?又只能是哈尔滨那一套,游和会亲友。著文宜于以类相从,还是先说工作,是校样于国庆节前(28日)改完,交吴文娟女士,吴女士是由商务印书馆退休的,大户出身,水平高,负责任,要通读之后才转到我手。30日亲自送来一部分,第一次会面,人清秀聪慧,虽年已知命以上,还不愧为江南佳丽。果然提出一些问题,我考虑,处理了。就这样,节后又处理了其余的大部分,上海之行的公事,得吴文娟女士之助,比预想为好地办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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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游。上海,我住过一个时期,走过一些地方,再游,可以用补课加兴之所至的办法。因为兴趣不很高,只到很少几处。计有虹口公园的鲁迅墓,是李世健陪伴去的;城隍庙和豫园,是孙玄常(其时借来编高中语文课本,先来上海,与我住在一地)和他的朋友篆刻家俞蝶庵陪伴去的。豫园值得看看,但与苏州的几个名园相比,就不免有上下床之别。城隍庙的特点是挤,本打算挤进去吃一种有名的小吃,因为都不年轻,少冲锋之力,只能望望然而去。幸而俞先生好客,我们到他家,不必挤,就得了手持蟹螯、口吞黄酒的享受。顺着口腹的享受说下去,是游城隍庙的次日,我与孙玄常结伴,游了龙华寺。惭愧缺少道心,对于大殿、佛像、梵呗之类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而至今念念不忘的乃是素馅小笼包。所以念念不忘,是一生吃包子无数次,馅多种,味道之美,以这一次为第一。补课性质的还有一处,是走到外滩,见通浦东的渡船来来往往,想创造一次“曾到浦东”的经历,也上船,到浦东登岸,转一个小圈,原路而返。非补课性质的,南京路,竟去了几次,目的单一,到朵云轩买廉价的图章石。所得不少,选其一带往太仓(详情以下说),求凌伶兄刻个闲章,文曰“中行无咎”(语出《易经·央卦》),至今,为人写刊头之类还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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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说看亲友。没有亲;友也不多,但有一位住在市外的。先说市内的,来往最多的是李世健,接,送,陪伴游历,还约到他家里去吃饭。此外还帮了个大忙,是经他介绍,认识他的弟子在锦江饭店做秘书工作的陈幸君,才未费力就买到返京的飞机票。其次是张伪之,见几次面,还送我两瓶浙江名产五加皮酒,但不知为什么,未积极约我到他家,去拜见他的尊夫人。此外还曾往新闸路看在北京两饭店新认识的朱启勋、林文桂夫妇,因为时间紧,寒暄几句就辞出。最后说那位住在市外太仓的,是同事几年(整风运动中加“右派”之冠,发往北大荒,一别就是二十多年)并很相知的凌伶。他由北大荒,借冻成残疾之光,得随原籍为太仓的夫人回了太仓(他是湖州人),“大革命”结束,社会环境由冷酷化为温和,我们已经有了通信关系。这次由远在天边变为近在眼前,而且有闲,当然想去看看他。先写信,很快收到他回信,说欢迎我前往,至时他到车站去接。又得李君世健之助,于10月2日上午顺利登上西北行的车。路不远,未至午就到太仓。下车,看见霜红(他的雅号)老兄正在不远处睁大近视之眼往车门这里望。走近,握手,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都老啦!”车站像是在原来的西门以外,我们东行,总有二三里路吧,到他的家。在街南,入门,先经过其他人家,他的住屋在南端,房前有小河,风貌还是旧时代的。他的夫人出去串亲,不在家。吃过午饭,要利用半日的时间,各处看看。多年的习惯,愿意看旧的,问画家三王(王石谷非太仓人,老四王只剩三位),说地名南园,早已没有遗迹。吴梅村就更惨,连住在某街某巷也不再有人知道。幸运的是写《五人墓碑记》的张溥,不但家宅保存着,据说房屋还是晚明的原样。我们去看,在西街路北,房两层,东、北、西三面连在一起,与我们常见的富贵人家宅院迥然不同。离这所古宅院不远有个公园,当然也要进去看看,曾经北京、苏杭的沧海,太仓之园至多只是个水池,也就可以自郐以下无讥矣。更有意思的是晚饭以后的叙旧,以及枕上听到的窗外小河的流水声。良辰易尽,因为还要看校样,于次晨,最早一班车就回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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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票是7日上午的,6日下午,与杨师麟、吴文娟共同处理了校样的问题,准时到了虹桥机场。候机室里遇见一位自信心之强使我五体投地的,是距规定的起飞时间还有十几分钟,这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我旁边)站起来跟我说:“劳驾给我看着包,我上去吃点东西(楼上有餐厅)。”我说快起飞了,劝他不要动,他说:“没有准时起飞的。”还是不慌不忙地上楼了。过了不短的时间,他不慌不忙地走回来,谢过我之后,仍坐在我旁边。果然,又过些时候飞机才起飞。路上,我不能见景物,就想这位的“坚信”,一是坚信我不会拐走他的包,二是坚信飞机不会例外,准时起飞。可是他胜利了,伴我一生的怀疑主义,其价值就成问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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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有关文言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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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说近些年的编写,安排的原则想兼顾时间先后和内容之所近。我回社工作,开卷第一回是编注文言散文,又多年以来,用力最多也就耗时最多的是编写有关文言的读物,所以想先谈这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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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以上两三篇可知,站在排头的应该是《古代散文选》下册。我1979年初回到社里,这本书的编辑工作却始于1978年。人,不只各有见,还各有自己的习性,先是三个人凑在一起,以后加上我,四个,断断续续在一起谈,编法,篇目,意见不少,决断不多,总有一年多吧,才大致定了局,其中一项是我总其成,定稿。起草的只有三个(王微一向是审而不作),其中隋树森于1979年10月患脑血栓,还休养了个时期,因而我的负担就很重。重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些篇目过去没有人注过,加注,有时就要查原始资料。原始资料,有些只见于大图书馆的善本,就不得不跑善本室。我住在北京大学,想利用近水楼台之便,找关系,办手续,领了图书馆的善本室阅览证,常常要提前回家,去照顾善本室。也确是解决了一些疑难,如选文第二篇元好问的《邓州新仓记》,开头一段说“漆水公之镇是邦也”,考出漆水公是韩琼,就是在北大图书馆的善本室翻检《嘉靖邓州志》,才查到的。一般篇目,没有这样的疑难,也是各种花样,标点,段落大意,题解,作者介绍,注解,还有全书的行文风格,都要面面照顾到,动笔处理。最后,九十四篇选文完成,还要写一篇《文言句法的一些特点》(上、中册谈字、词,也是我写的),作为全书的附录。书稿完成,记得已经是1980年的年末。排印也不快,所以处理清样,已经是1981年的9月底到10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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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编注《古代散文选》下册,费了力,也不无好处,是进一步了解,读文言作品会遇见什么疑难,想解决,应该用什么办法,又因为老习惯,心里有什么想法就想写出来,让有关的人看看,于是在编注的同时和稍后,还生产了一种副产品,即两三年之后印成书的《文言津逮》。这本书不是先有统一规划,然后依先后次序一篇一篇写成的,而是想到某一方面的疑难就写某一方面,最后排个次序,成为一本小书的。文由“文义之间”到“行文借鉴”共十篇,外加一篇附录“工具书举要”,总起来不过十万字。原想命名为《文言讲读举隅》,书稿送请吕叔湘先生看,吕先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改了一点点,提了些意见,写了序文,还改书名为《文言津逮》。称为举隅是有几分客气,换为津逮就自己认为可充识途老马了。且不管能否真正识途,至于写,也确是费了不少精力,其中尤其“典故探原”一篇,问题多,难度大,又不能躲,简直伤透了脑筋。书稿将完成,就得福州程力夫先生之助,福建教育出版社接受出版。记得书稿是1982年后半年寄出去的,排印迟迟如老牛车,直到1984年的后半年才印成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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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古代散文选》下册的编注工作即将结束的1980年后期,编辑室又布置了新的工作,是与编写教材有关的专家主张,为了学生真能学而有得,各科都应该编印一些课外读物,中学语文课遵照办理,决定编两种,文言、白话各一本,把文言的一本交给我编。我第一步是设计个编辑方案。编辑方案要为“目的”服务,目的是学生能读一般的(即不过于深奥的非专业性质的)文言作品,如《陶庵梦忆》《阅微草堂笔记》之类。我的想法,有两条路:一条是应付,就是照做,求上方能点头,完事;一条是认真,即如治病的处方,医生主观上要确信,只要照处方服药,病必能消除。多年以来,我坚信,想通文言,是只能用多读的办法。课内,文言的课文寥寥无几,要用课外读物的形式,让学生接触较多的文言作品。但求多就必致碰到一个难解决的问题,是这课外的读本,容量过小,不能起学会文言的作用;过大,比如厚厚的几本,无论从财力还是从时间方面看,学生都承受不了。在两难的夹缝中,我想了个守作为“饮食”、攻作为“引线”的办法,具体说是,初中、高中各编一本,选文都是六十课(有的课收文不只一篇),选文方面广,求精,而且篇幅不短。每一册选文都是从古代到现代,初中浅,高中加深到中等。估计有些学生喜欢文言,读完一、二两册,还想多读一些,以求再提高,又编了个第三册,收再加深的文章,书末尾还收了两篇附录,一篇是“古籍笺注举例”,一篇是“文言阅读参考书目”。总名为《文言文选读》。每一课,选文前有“解说”,目的有近,是介绍本篇的情况,有远,是介绍可读的古籍的情况。选文中间有“段落大意”,末尾有“研读参考”,都是为帮助深入理解。词句的注求详尽,为的是自学也不会有困难。这样编,主观愿望是:认真读完这三册,就会获得阅读一般文言作品的能力,这是发挥了饮食的作用;读完这三册,有了读文言典籍的兴趣,还想多读,就会知道读什么,如何读,这是发挥了引线的作用。设想成熟,领导编辑室工作的人没有不同意见,以后的工作就由我全权处理。先组班,约三个人参加:我的大学同班李耀宗(年岁略小于我,原在某中学教语文,已退休),我的知交张铁铮(小于我近二十岁,在北京师范学院教书),我的同事潘仲茗(女,小于我超过二十岁,曾助我编《古代散文选》下册,还在编高中语文课本)。人选定,编的工作开始。排在最前的是选篇目,原拟用民主的方式,都推荐,然后协商。试行,迟迟不能进展。不得已,改为我选定,由他们三位复核的办法。显然,这选定,之前就要翻大量的书。翻检,有难易,大致是习见(义为选本上常见)的人(如苏轼)和习见的书(如《论语》)容易,不习见的人(如李慈铭)和不习见的书(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不容易,因为要到大海里去捞针。还想兼顾自己(对文章好坏)的看法和传统所谓名篇,比如选“笑话”是求选材面广,选诗话、词话、笔记之类是觉得比重气势、内容平庸的古文好,选王荆公的《读孟尝君传》,只因为它是传统的名篇,而在“解说”中点明,文章有严重的缺点。如此,我选定篇目,交他们三位复核,他们,也许是乐得坐享其成吧,很少表示修改意见。其后是分篇目去做。有编散文选的经验,“解说”,与其分别起草,交我统一整理,反而不如我一个人写省事,于是由我一个人包。不久,觉得“段落大意”和“研读参考”也以走这条路为好,于是也由我一个人包,结果他们三位就只管注解,注完交回来,由我修补定稿。工作程序上了轨道,按部就班往前走,计由1980年晚期上路,到1984年中期第三册完成,用了将近四年,这项工作才算结束。三本书,由效果方面看,应如何评价呢?内举不避亲,当仁不让,视同药方,自信开得不坏,是用作学习文言的课外读物,或扩大,用作学习文言的自学读本,至少在当时,是最合用的。但计算效果,又不能不管服用后的情况,而这后,之前,还有肯服用不肯服用的问题。有多少人,甚至有没有人,照方吃药,结果就治好了病呢?也许只有天知道。但不问天而问人,我是怀疑主义者加悲观主义者,自己推想,恐怕情况是“可怜无补费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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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这《文言文选读》第三册完稿是1984年5月,我命定不能享清福,又没有兴趣加入编语文课本的行列,就想还是单干,对付文言,已编的散文选,选读,所供应都是感性的,无妨再编一种,供应理性的,即讲文言的字、词、句等方面的知识,以求化偏为全。有了设想,立即施行,先定名为《文言常识》,然后考虑包括哪些内容,某一项内容请什么人执笔。正在考虑,想举步而尚未举步的时候,即5月之后的一个月,吕叔湘先生来找我,问我手头有什么工作。我说《文言文选读》刚编完,还想编《文言常识》。他说选读完了就好,他有编书的打算,考虑的结果,以为我合适,希望我帮他先编这一本。以吕先生同我和社里的关系,只要力所能及,我只能照办。工作是编《文言读本续编》。很明显,称为“续”,是前面还有《文言读本》。而《文言读本》还有前身,是四十年代朱自清、叶圣陶、吕叔湘合编的《开明文言读本》。这读本,“原来计划统成六册一套,供高中三年教学之用,但是只编了三册,没有完成计划。”(《文言读本》前言)这三册,应上海教育出版社的要求,于1978年改编为一册,名《文言读本》,于1980年出版。因为前言里提到原计划是六册,于是有人,以及出版社,就愿意把有名无实的后三册也合并为一册出版,以完成三十年前六册一套的计划。推想叶圣陶先生和吕叔湘先生(朱自清先生早已作古)是有兴趣完成开明书店的未竟之业的,“可是圣陶先生年高体弱,我(吕叔湘先生)又杂务缠身,踌躇许久,终于征得张中行同志的同意,担任这个续编的编辑工作。”(《文言读本续编》前言)我同意了,之后是着手编。规格照《文言读本》,有不少项目,如选文之外都包括什么花样,排印用繁体字,等等,就不必考虑。选篇目是大计,主要由吕先生决定。选编的目光与常见不同,比如选《大唐西域记》和《汉书·食货志》之类,以及有些篇不加标点,一般选本就决不会这样;连我这喜欢“攻乎异端”的也担心过于难,怕读者没兴趣。我向吕先生表示了我的担心,吕先生像是未思索,就说了一句使我深受教益、终身不忘的话:“学文言就不该怕难、只图兴趣。”所谓受教益,是这一句的“文言”可以换为“什么”,照做,就必不会一事无成。但吕先生还是尊重我的意见,把原定不加标点的篇目减去一些。以后就动手起草。考虑全书用繁体字,竖排,如果还要抄清,一则找人不容易(青壮年不行),二则还要校,费事,不如起草时谨慎一些,一次就成稿。这样一篇一篇往下写,选文一般要加标点,分段,其后有三项,是“作者及篇题”“音义”和“讨论”,当然也要一点一滴地拼凑;不加标点的,我的私心是也分段,音义略详些,以减少困难。有的篇目,如诗、词、骈文,后面还讲了些有关文体的知识,如“骈体略说”“词体略说”之类。总的说,工作不容易,连写字都要时时注意,以防不小心就会出现简体。最大的困难仍是“音义”(即注解)部分,因为吕先生古典方面底子厚,见识高,专说选篇目就不同于常,也就是选了些向来没有人注过的。我旧学底子不厚加荒疏,自然,有时就会遇见典实之类,应注明出处而不知其出处(都是《辞源》《辞海》之类辞书不收的)。这就要到大海中去捞针,捞而不得就不能不起急。仅举一次的起急为例,第三十四课选了苏轼的《国学秋试策问》,其中说到“隋文之传餐”,依注解体例应注明出处,可是查《隋书·文帝本纪》,查《隋唐嘉话》之类笔记,都没有,不得已,翻最大的类书《古今图书集成》,看帝王的勤政部分,还是没有。怎么办?这条空着,交吕先生?那就太惭愧了。算我走运,正在对书兴叹,无意中往下翻两页,居然就竟日寻不得,有时还自来,原来见于《唐书·太宗本纪》,唐太宗问房玄龄等“隋文帝何等主”,房玄龄等答话中有“传飧而食”。计起草这本书共费时九个月,单是这一条就用了两天半。完稿,交,吕先生修整一遍,发稿,可能已是1985年的年底。排印也是如老牛车,直到1988年才出版。也应该说说效果,有理想和实际两个方面。就理想一个方面说,专说篇目,看看就可以开阔眼界,知道学文言,可读应读的不只《捕蛇者说》《项脊轩志》那样寥寥几篇。更重要的是学的方法,是可以认知甚至学会,不怕碰硬的。行文方面也值得借鉴,以注解为例,我看是可以说句狂妄的话,已经到了“文不加(添字)点(减字)”的地步。但转而看实际的一面,情况就会由如意变为不如意,因为单是看印数,5000册,不再印,就可以知道,也许竟没有人有兴趣,至少是有胆量,拿起这根硬骨头,啃而又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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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读本续编》是岔出去的一笔,交稿之后,当然要回到正文,编心中略已有成竹的《文言常识》。编这本书,目的有二:一是介绍一些有关文言的各方面的知识,以帮助学文言的人加深对文言的认识;二是扫除学文言的路上会碰到的障碍。要求比较奢,内容就不能少,又准备讲的知识,性质都近于专,编写,就宜于用集腋成裘的方式,即某一方面的知识,请这一方面的专家执笔介绍。而专家,几乎都忙,有的还难求,所以内容以目录的形式确定之后,约稿就成为繁重的工作。为了表示尊重,常常要登门,有的人还不只一次。最后,章章节节,找的人都点头了,还有两个困难,一小一大,不能躲。一个小的,人之惯于抓紧与放松,亦如其面,有的答应了,可是迟迟不交稿,就既要催,又要等。另一个大的,稿交来,也许与要求不尽合,甚至大不合,就不得不动手改,甚至改约人写。举实例说,约陈遵妫老先生及其助手湛穗丰女士写的“天文历法”,陈起草、湛修改之后交来,四万多字,内容过于繁,有些地方还过于深,超过常识,我只得动笔,改为两万字出头,化难为易。又如讲文体的“时尚”,要求介绍历代文体兴衰的情况,原由隋树森先生执笔,稿交来,内容过于单薄,不合用,只好改约冯钟芸女士写。稿齐了,内容,行文风格,还有化多歧为大体一致的问题,总之都要费心思和精力。但心思和精力不白费,书稿终于完成,发出去,于1988年由本社出版。这本书,以戏剧为喻,戏码硬,字、词、句、篇等之外,还包括文言的历史、典籍、文体、辞章以及天文、地理、职官、称谓等方面的内容;名角多,如吕叔湘、周祖谟、周振甫、陈遵妫、王泗原等都出场了。反映像是也不坏,出版不很久,香港和台湾就印了繁体字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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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要说一种也可以算作有关文言的书,是《文言和白话》。如书名所示,是想画两者的形貌以及讲讲其分别和关系。何以要写这样一本?是友人吕冀平(其时在黑龙江大学中文系任教)应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之约,主编一套《汉语知识丛书》。人所共知,丛书主编的地位有如坐轿,选题确定之后,诸友人就要自告奋勇(或应召)去抬。我收到选题,来信说希望我写文言部分的“词汇”。我生性不愿走熟路,抄现成的,看文言部分的选题,第一名是“文言和白话”,觉得其中可谈的不少,问题不少且不小,无妨试试,就认购了这个。记得认购相当早,因为手头工作多而杂,直到1985年后期才动手写,1986年中期完稿。丛书原定一册十万字上下,我把想谈的都谈了,结果字数超出约一倍。事有凑巧,丛书出一些,销路冷淡,出版社化积极为消极,我这一本干脆不入丛书,单行,于1988年出版。写这本书,借了几年来与文言多有交往的光,借了语言研究所吕叔湘先生和刘坚先生都碰过白话问题的光,但用的力也不少。还费过大力,是写“文白的界限”那一章,应注意的材料很多,而结论呢,说有界限,会看到不少骑墙派,说无界限,连这个书名也就无立足之地了。这一章写了五节,问题未必能圆满解决,却得了些与难问题沙场上周旋的快乐。自认为还有一得,是讲白话部分的末尾,我不避自大之嫌,提出现在执笔,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的问题,并表明自己的态度是“依傍口语”。在许多事情上,我常常苦于自信心不足,唯有在这方面是例外,过去是,现在是,推想将来还是,在书面语言的“像话”与“不像话”之间,我是坚决站在像话一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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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谈有关文言的工作,还要提及一篇文章,是《关于学文言》。建国以后,语文课大体上还是继承传统,中学语文教材里既有白话,又有文言。学文言,要求是,比如高中毕业,能够读浅近的文言作品。事实是没有做到,又因为写现代文也是大多不通,于是有的人(而且多数是语文工作者)就把怨恨之箭射向文言,具体主张是中学生不再读文言。可是也有人主张应该读一些文言,又传统的力量太大,所以尽管有人喊,语文课本里还是编入文言教材。多数学生也头疼,实况又确是学不好,而仍在学,显然就成为问题。语文报刊上谈论这问题的不少,我的私见,都不免片面。于是想用由英国薛知微教授那里学来的“分析”的方法,谈谈这个问题。计由“文言典籍的长短”到“为个人想想”,共谈了十四个方面(1984年8月写完,刊于1985年7月出版的《语文论集》〔一〕)。分析,结果必是讲理多而主张少。但也可以看作有主张,那是文章末尾总结性的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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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学文言的话说了不少,可以总结一下了。这很简单,是:(1)文言是很有用但不是非用不可的工具。(2)就国家说,应该使任何人都有学会文言的机会,但同时容许任何人有不学的自由。(3)就个人说,学不学要看各种条件,这是说可以不学,但有学会的机会而不利用,总是个不小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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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事已过去十几年,想了想,有关学文言的问题,我的意见还是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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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的读者可以看到,对于文言,我是倾向于学会有好处的。因为有此倾向性,十几年来,上班业余,为了供应读物,我费的精力不算少。可是,也许可以算作遗憾吧,想做的并没有做完。那是想再编两本,只是因为自知已无此精力,不得不忍痛放弃。一本是《文言文选读》第四册,性质是“高级”的文言读本,收《易经·系辞》《庄子·天下》《史记·货殖列传》之类的文章,以备学文言的人食欲增强,啃完一般选本不饱,可以尝尝这一本,而如果也啃了,就可以说是如游五岳归来,见大山也不以为高了吧?另一本是《历代骈体文选读》。我一直认为,文由散而骈,是汉语求美的自然趋势,有流弊是弊,但求美并不错。而所求得,成为骈体(指通篇对仗),或只是骈句,我们读,确是有散句所不具有的美。学文言,单是为欣赏,也应该念念骈体。过去骈体选本,大多取中古而舍近代,其实,如清代,作骈体的名家也不少,所以我想选个历代的,还要特别着重声音美。可是,从事文言工作的人都知道,注解骈体最难,因为几乎是句句用典。总之,想想自己的年龄,想想工作的性质,只好知难而退。退了,还提它做什么?也只是表示,有关文言的工作,我没有做完而已。清人徐大椿诗有句云:“一生那(哪)有真闲日,百岁应多未了缘。”每一念及,不禁为之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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