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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怀仍此室,闻道竟何方。有约思张范(张劭、范式为生死交,见《后汉书》),忘情愧老庄。欲问星明夜,摇红泪几行(摇红,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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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中国文学的传统,蜡烛垂泪是替人的,则心之所经就不只是岑寂了吧?也是总算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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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迁入工字楼的这间屋也计数,算作一迁,我在母校第二院的居住史就可以上比孟母,共迁了三次。二迁是迁到招待所,在新建的三号家属宿舍楼西部一半的地下室。招待所有南北两个门,进西端的南门,下台阶,右拐右手(向南)第一间房就是我住的。面积小多了,但保持原状,仍支两个床,我睡西面的一个,东面一个可以放些东西。我是1988年4月7日迁入的,住到1990年4月17日,共是两年多一点。招待所是旅店性质,语云,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人同此心,我也就没有结庐安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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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1989年的初夏,社最北部东西一个长条的五号楼(两层,下为家属宿舍,上为办公室)楼上有空屋,曾建议我迁过去,我谢绝了,因为这座楼屋顶不能隔热,夏天室内温度太高,难得入睡。到1990年春季,不知什么人想的高招,楼顶加个大块空心砖的砖棚,推想可以隔热,我于4月18日迁过去。房为筒子形,南北对面两排,我的一间在南面,编号为221,在楼的中间偏西,估计地点相当于原公主楼的东端。室宽大,缺点是窗外不远就是五层的四号家属宿舍楼,阳光几乎永远不来“光”顾。这关系不大,因为大白天,我总是在办公楼的办公室里活动。三迁到这里,我有了陶渊明“结庐在人境”的安心之感,于是模仿帝王,得天下要制礼作乐,除由工字楼带来一个大而旧的书桌以外,又由社里借个书柜,还有公家赠送的一个小木柜,可以安置书和其他长物了。计住到今日已是六年有余,室内由原来的空荡荡变为桌上,柜内,以及那个空床位之上,都不再有隙地。俗语说,破家值万贯,物多也影响心情,是有时安坐室内,客至,宾主就都觉得是个家了。由1995年9月起,我不再有编审公家书稿的任务,因而走入这个家就由经常变为偶尔。形势是我不能不扔掉这个家;或者升级,由于健康的情况,总会有一天,我走出这旧府院之门,含泪回顾,与母校告别吧?还是舍远取近,只说这个家,也是春风夏梦,有说不尽的悲喜。难尽,但也未尝不可以因小见大,那是所写的《案头清供》(收入《负暄三话》,下一篇同),供是供在这间房里,所写的《剥啄声》,轻敲之门也是出入这间房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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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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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又一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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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地的家乡,小村中一个院落的故居,四十年代后期土改,动产净尽,房屋分出一部分,五十年代后期大跃进,吃饭困难,家里人都外出,各找各的生路,房屋空闲,用作生产队的办公存物处,1976年唐山地震,房屋全部倒塌,砖瓦木料由大队运走,地基改为通路,这故居就由败落化为空无。我自二十年代中期外出,外面有住处,可是万一富而且贵,想行古人之道,“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就会有无家可归的处境,也总是个遗憾吧。幸而我没有富而且贵,这遗憾也就可以化为空无。但花花世界,未来之事移到眼前,常常有出人意料的。是1986年的夏秋之际,一个不认识的女士,由一个认识的女士介绍,到我的办公室来访问,目的是了解一些旧事。她自我介绍,说到籍贯是香河县,我的心一震,因为,就算作封建思想吧,她是由本乡本土来的,只是听到乡音也感到亲切。她姓王,职业是教师,兴趣是写作,而且在县里已经有些名气,常常参与县政协的一些活动,也就与县里的上层人士多有交往。她喜爱文学,看到我的拙作《负暄琐话》以及编的几本书,认为可以算作香河县的荣誉,到县里,有机会就吹嘘。于是渐渐,县里的有些人就知道有我这样一个老朽在北京,说香河,道香河,是可以提一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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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理论,知要化为行,于是县政协的头面人物就有接我到故土看看之议。议后要执行,于是择吉,于1987年3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来车,接我到已经没有城的县城去。这是解放后的第一次去,住了四夜才回北京。时间不短,事情不少,只说说值得记下来的。吃了香河的名产肉饼,不只一次。到那里的次日,乘汽车西行几里,先看自西而东,由县城以北流过的潮白河,河身仍有昔年风韵,只是水已不多。然后大致是沿着运河的东岸南行,至一地名红庙,估计是在河西务以北不远,看运河支流青龙湾由运河分出的情况。青龙湾由运河分出后向东偏南流入七里海,我的家乡在青龙湾南十里,我幼年在家乡受河决口之灾共两次,先是运河,后是青龙湾,所以看这两条河水的分合之点,心里就不免萌生忆旧之情。只是可惜,这分合之点并不分明,远望只是一片黄沙。看景物,路上忙里偷闲,曾到一个村庄名七百户的看一个朋友,因精神患病扔掉律师职业,多年家居的李朝瑞。找到他的家宅,未能见到人,因为已经于几年前往生净土。也许因为发现我多有怀旧之情吧,东道主说有时间,有车,可以南行,过青龙湾,到老家看看。我感激他们的好意,但谢绝了,因为:一,亲友太多,我没有都看看的时间和精力;二,坐汽车还乡,有炫耀之嫌,则万万不可也。东道主还说了个更值得感激的意见,是生于香河县,虽然我的老家于五十年代划归武清县,我应该不忘故国,仍说是香河县人,恰好老家已经没有住处,那就欢迎我到县城住,把县城看作家。这个意见,我欣然接受,因为写籍贯,改为说是武清县,总觉得很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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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河县城大致方方正正,周围有四华里吧,不大,城内由东门到西门一条线,由南门到北门一条线,交叉为“十”字,把城内的地盘分为四块,靠东南的一块名东南后(不知何以名为前后的“后”),西南的一块名西南后,其余两块同。我下榻于县政协,在东南后,与东街平行而紧邻的一条街路北。有闲,可自由活动,当然要到各处,尤其昔日有印象的各处看看。最可惜的是那个完整的砖城,拆了,连痕迹都没留下。连带东门以北城墙上那个魁星楼,当然也没有了。城中心有个两层的观音阁(当地土音称为gǎo),也不见了。我当年到县城,大多住在西街路北我长兄工作地点的县立小学,小学的建筑变了,其东邻的县政府迁了,再东邻文庙,大成殿未毁,改为文化馆的什么室。还有两处不见经传的,一处是小学对面一个卖烫面饺的小铺,因为做烫面饺的是个头发少的姑娘,通称秃丫头烫面饺,味道很美,找而不见了;另一处是北门内路东,上小学时期到县里开观摩会住过的客店,我的一篇拙作《起火老店》(收入《负暄续话》)曾提到它,也无影无踪了,都禁不住兴起逝者如斯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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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乡的开卷第一回是个大举,住了四天之多,认识不少人,主要是县政协的,上至正副主席,下至普通职员以至看门的老王。香河县城离北京几十公里,他们不断来北京办事,也就常到我这里来。所谓“来者日以亲”,亲表现于心情就成为,他们把我看作家乡的人,我就真把县城看作家乡了。看作,心也,心必化为物,于是由八十年代后期起,直到现在,总有七八年吧,有机缘我就去住,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他们则更是隆重,中秋,常接我去赏“月是故乡明”之月,腊月中我的生辰,常接我去过生日。来来往往,共有若干次,都说不清了。也无妨用结总账的形式说说。住,乡两处,五百户卢家的驴声小院,孙家止务的鹅声小院;半乡半城一处,南台凌家的维新客房(已易火炕为软床);城两处,县政协和大气物理研究所香河站。游呢,乘车看了尚未建成、位于安平镇附近的天下第一城,早已建成位于北务屯村西的度假村,香城屯村西辽代的两棵银杏树;步行踏了运河堤内的沙滩,坐了青龙湾堤内的沙滩,还要加写一笔,坐在沙滩之上,顺着有一点点水的河身东望,大概只是二三十里吧,河的南堤之外就是外祖家,可惜时间无情,外祖母、严氏大姐等等都不在了。再说吃,我最怀念,是仍保存昔年的朴厚之风。先说早点,以旧城为坐标,城外东南角有早市,有个老者卖豆腐脑,味道好,我总是在他那里吃,成为熟人,比如多日不去吃,又去,他会说:“又回来啦,得住几天吧?”话里有家乡之情,使我感到真是有家可归了。午饭晚饭两顿,常常是,我也最欣赏,酒菜为炸土产的小虾,价廉,味道很好,然后主食是自做的香河肉饼,最后不是汤,而是玉米粥。近年来,我有时参加各种情况的所谓宴会,循时风,都要菜贵而多,我的肠胃出身低,不能适应,总是酒未三巡、菜未一半就想告退,如果真告退,主人会问:“这是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如果据实陈述,我应该说:“是患点小的心病,不过是思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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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乡,因为豆腐脑、玉米粥等之外,还有不少可留恋的,大题要小做,想以曾住之处为纲,说说有些事或人,长记于心的。卢家小院风景不坏,南面的遮栏不是墙而是篱,篱外南望,穿过一个水塘和杨树林,可以清楚地看见青龙湾的北堤。主人养一条狗,也好客,见生人如我,摇尾而不叫。入夜常常听见叫声,是西邻的一头驴,惜哉王仲宣早已作古,不能享受如此的美声了。最值得怀念的是主人卢叟的朴厚,晚饭,佐以乡下菜一二品,对饮一两杯,相视,无言,也可以说是华严境界吧。孙家止务的住处在街心,没有卢家小院可以远眺的优越性。但可以近取,那是院内养长颈的大鹅两只,见生人就嘎嘎叫,表示欢迎呢还是不信任?可惜我没有孔门弟子通鸟语的本事,只好多闻阙疑了。比鹅声更难忘的是室内的火炕,卧于其上,不由得想到儿时,冬晚坐在祖父身边,听讲黄鼠狼故事的情景。一晃七十年过去了!南台在南门外一里多,房屋以及设备改为半现代化,反而没什么可说的。但出其后门,却有所遇,那是一农家养的两头驴,经常在一块空地上吃草。驴一大一小,估计是母子关系。可赞叹的是那头小的,超常的温顺,第一次见,我摸摸它的颈部,再见,就慢慢走过来,贴在我的身边,不动。我感谢它的温情,无以为报,恰好有人来照相,就同它合照一两张,虽然有违“鸟兽不可与同群”的圣道,我珍视之,是不亚于与什么星挤在一起的。在县政协的前后两排房,尤其后一排,我住的时间长,可说的多,就宜于挑挑拣拣。想略去上层的,以免有眼惯于向上看之嫌。干脆由下层的一端着眼,说一点点我觉得可以说说的。前排房西端有三间旧时代的房,坐北向南,磨砖对缝,其精致的程度可以比山西乔家大院的,问其根源,说是某盐商的,只残存这三间,这就不能不慨叹,旧时代的珍异,我们应该保存,只是因为迷于革新的什么口号,就轻易地毁了。后排房西端那一间,窗前有一棵核桃树,论年龄,只相当于人的十几岁吧,每年秋后也可以收一些果实,我也就可以分润几个,放在书柜里的显眼处。在政协,招待吃饭的有时是王女士(已调政协,编文史资料),备酒,酒菜,出后门是东街,西行,到一个卖酱肉、酱杂碎的年轻姑娘那里去买,品尝,味道仍是儿时在出生的家乡吃的,也就感到亲切。在王女士屋,有一次是吃清炖排骨,请她的一个朋友帮忙做。也是个女士,名白萍,在县立的中学工作。年已过三十了吧,因为心脏不好,讲课(英语)费力,做些教务工作,仍是独身。细长身材,貌清秀温和,罕见的北国佳丽。人聪慧,暂做厨工,不慌不忙,井井有条,做成,客客气气地请我吃,味道之美,在我吃过的各种做法的排骨里,实事求是,应该说是第一位。我问王女士,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流落到香河,说是家在北京,“大革命”中下放到云南,不服水土,得了病,想回北京,难,有机会来香河,总是离家近些,所以来了,等再有机会还是回北京。其后我们又见过几次,还有一次结伴回北京。计到现在,有三四年不见了,还在香河吗?病有否转机呢?我有时想到她,就不禁有佳人薄命的怅惘。近几年,我到这又一家乡,总是住在大气物理研究所的香河站。其地在原东面城墙外,东门与城东南角之间,面积大,房不多,有城市山林的幽雅之趣。主人住宿舍楼的第三层(最高层),姓孟,也是县政协的人,其夫姓孙,不用“兽不可与同群”的圣道,我珍视之,是不亚于与什么星挤在一起的。不用说也是大气所的。住在这座楼,曾赏窗外的中秋之月,曾多次吃自做的家乡肉饼。最值得怀念的是主人有助人的高谊,把一间闲屋让与我专用,我虽然不能常到香河住,其地有个可以随时下榻之室,专说心情,也就觉得在故土有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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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胜地不常,盛筵难再”,是两三年以前,也是钱至上,一切为商业让路吧,县政协迁居,原地拆改,可以想见,三间精致的旧建筑,还很年轻的核桃树,就都不复存在了。其后,是不很久以前,由于居住地点的变换,大气所的主人把那三层楼上的住房放弃了,我那心情上的家当然也就随着破灭了。记得还是县政协的院落拆除的时候,我在香河,傍晚入东门散步,翘首西望,想到昔年,一阵感伤,曾哼了一首七绝,词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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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梦无端入震门(东方为震),城池影尽旧名存。长街几许开天事,付与征途热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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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忘开天旧事,来往有泪,是我还不能放弃这个又一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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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家乡有深情,有没有发宏愿,干脆择地结庐,终老于此之意呢?还真做过这样的梦,是有个上层的管房建的人物,与我多有交往,有一次他说,也无妨自己买个小院,来家乡住就可以更加方便,我一时想到方便,未想到其他,点了头,并表示感谢。过了总有两年吧,没有下文,一次与大气所的东道主言及,他们说:“是我们给制止了。您想,要是您还能写,您就不能离开北京,到不能写的时候,就更不能离开北京了,要那个累赘干什么!何时能来,我们担保有地方住。就是想下乡,睡火炕,家里也现成,保证烧热热的。”说起睡火炕,不只我,连我认识的有些人,包括领其带、高其跟的,都有这样的梦想。语云,人不辞路,虎不辞山,既然我还有这样一个故土的家,就利用机会,或自己,或带着同样有还乡之梦的谁,到那里去,吃家乡饭,睡火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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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游踪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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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我的对于生命的理解,求扩充绵延,游也是人生所必需,因为“年寿有时而尽”,多看,多经历,亦多得之一道也。但这是就“理”说,至于具体到某一个人,如何做,就还要看外和内的多种条件怎么样。单说我自己,青壮年时期,也会有上穷河源、骑鹤下扬州的兴致吧。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说老而朽之后,提起游,态度就不能如一般现代化的人那样明朗,或者说,常常不是欣然愿往。态度不能从众,有原因,而且不少。从时风,物为上,先说物方面的,比较简单,是既少闲又少钱。少钱,想看看金字塔就办不到;少闲就更厉害,比如只是二三十里之外有个什么名胜,看,一算往返要半天多,也就只好放弃。再说心方面的,就复杂多了。游,我有偏爱,只说大宗,是喜故厌新,尤其豪华的新,如香港、深圳一类地方,我是必不往。这是一,理由之轻轻者;还有二,加重,是来自常见的“听景胜似看景”;还有三,再加重,是来自赵州和尚的“好事不如无”。总之,多种条件,多种因缘,万法归一,是与好游的,古,徐霞客,今,赵丽雅,相比,我的生涯中,简直可以说是无游。但是,如莎士比亚在某剧中所说,“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况我还未沦为乞丐乎?而想想,限于近几年,真就游了几次。游,其时有踪,其后有影,依这本书的体例,有影应该存,并画,让有闲心的人看看。共游了五地,内蒙古的呼伦贝尔,以郑州为据点的开封、洛阳,承德避暑山庄,以石家庄为据点的正定、邯郸等处,以太原、临汾为据点的山西中南部诸名胜,都是揩油性质。所见不少,不宜于用记账式,想着重谈一点点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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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时间先后为序,先说1990年7月11日到25日的呼伦贝尔之行。这是国土的北端,风土人情有特点,所以有机会就愿意看看。机会是有个华北五省(区)市(河北、山西、内蒙古、北京、天津)教育出版社的年会,这一年轮到内蒙古做东,会的主持人徐学文请我社的张玺恩、李成治和我作为宾客,参加玩玩。徐学文办事能力强,食宿行程等都安排得很好,因而耗时两周,获得生活舒适、大开眼界的善果。眼所见太多,还是照原来的想法,只说观感。为头绪清楚,分项。其一,我们乘飞机先到呼伦贝尔盟的盟所在地海拉尔,次日就西行看大草原。确是大,平坦,一望无边,只是据说,草已经退化,不再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形势。其二是到大兴安岭看大森林。大多是松林,也有桦木林。树也如人,争,是争阳光,或说争天地,都挺直地往上钻,肩并肩,有些地方很密。干粗超过人体的不多,据林业局的人说,常说原始森林,其实没有原始森林,因为没有百年以上而不失火的。其三是看满洲里以南的达赍湖(旧地图名呼伦池),也是大,南北长二百里,站在湖岸上面西,也是一望无边。水产丰富,如在大草原吃的是全羊席,到这里就变为全鱼席。其四,往满洲里,由海拉尔是西行到尽头(再前行就出国境)。我们曾北行也到尽头,地名满归(东略北百余里即黑龙江省最北部的漠河)。这里已经是北纬五十二度多,晨起看日出,景象不一样。还有大不一样的是早晚到室外要穿毛衣,而在北京,则正是汗流浃背之时。凉爽,就是夏日也会含有不利的一面,是连蔬菜也不能种,因为无霜期太短。冬天呢,那就更不得了,据说经常是零下五十度。在这里,北望,不知怎么神魂一飞,竟想到充军西伯利亚(等于中国的北大荒),怎么过下去呢?人生终归是不容易的,所以就更不能不诅咒专制制度以及专制魔王的为所欲为。其五,再说个大,是东行到阿里河,北行约二十里看嘎仙洞。洞在面西的山麓之上,高大而深,稍阴暗,如果一个人进去,向上望(有五六层楼高),向内望(总有百八十米远),就会心惊胆战。洞是天然的,何以造山时形成这样大的一个洞,真不能不赞叹自然之奇妙。前不久,发现入洞门的北(右方)面石壁上有刻字,辨认,所记为北魏皇室来此祭祖的事,与《魏书》所记合,才知道北魏视此洞为其祖先的发祥地。也可能鲜卑人的远祖真就在洞里住过,总之就不能不发思古之幽情了。其六,转回来说在满归,曾到密林中鄂温克族猎户的一个居住点去游览。林中空地有几个帐篷,养有狗,不远处有驯鹿群。只见到几个妇女,都朴实,而且好客。午饭招待我们吃鹿肉。我到帐篷里看看,卧的地方铺鹿皮,现代化的装备几乎都没有。帐篷附近走走,捡到一个桦树皮做的长方形小碗,据说是吃饭用的,用几次就扔了。在帐篷里坐的时候,曾经因主人生活条件的简陋而慨叹,可是返途的路上,心情忽然飞到另一端,是想到他们可以多日手不沾钱,而我们,手中没有三百五百就会呼天喊地,真是太惭愧了。其七,上面曾提及满洲里,其地是到海拉尔之后的再次日去的,目的主要是看看国门,曾登上瞭望塔(八九层楼高),用高倍数望远镜看苏联妇女在住房前做农活。其时两国不通商,街道上清爽洁净,印象是颇宜于隐居。其后不久通商了,听由海拉尔来的人说,大批倒儿爷、倒儿奶奶蜂拥而至,用伪劣商品骗人,而现世报应飞快,也是不久,货不再有人买,以至彼方的商店门外都标明“本店不卖中国货”,满洲里又恢复为清爽洁净。可是,街道,清爽了,人心呢?就是倒儿爷、倒儿奶奶,也该想想了吧?痛心的是,倒儿爷、倒儿奶奶,以及制造伪劣商品的,我们不能不承认也是“民吾同胞”!其八,幸而在内蒙古所见,尤其蒙族人,几乎百分之百是朴厚的。以招待吃饭为例,总怕你吃不饱,上大盘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没完没了。他们自己喝酒就更值得欣赏,都是整瓶白酒,一个人一个玻璃杯,三个人,一个人三分之一,四个人,一个人四分之一,分完,大口喝,不推托。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我在通辽印刷厂住十一天,小食堂照顾吃饭的那个蒙族妇女娜仁,也是唯恐我不能吃饱吃好,而厚意的表示却几乎不用语言。告别,我只说一声谢谢,想不到,不久有人从通辽来北京,却给我带来两瓶白酒。我一愣,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她。到通辽的机会大概没有了,真想还能见到她。那就化私为公吧,或者只是自慰,而说,因为国里也还有些这样的人,就可以确信,我们终归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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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1994年5月23日到28日的郑州之行。当然也有因缘,是有个关系较深的张君在郑州工作,有供应食宿以及代步的条件,听说我没到过开封和洛阳,表示欢迎我去看看,本想安排在4月,因为到通辽去看校样,推迟到5月。碰巧石家庄《语文周报》的高莉芙女士到郑州去办什么事,就结伴同行。中夜上火车,次晨到,当日看了郑州的大河村先民住房遗址和商城遗址。次日乘汽车东行往开封,看了相国寺、铁塔等名胜,当日回郑州。过夜,乘汽车西行往洛阳,住一夜,看了龙门石窟、白香山墓、白马寺、少林寺等名胜。郑州认识的人不多,陪同游历,有省政协的袁蓬先生,以及有写作关系的段海峰君(《时代青年》编辑)和李莉女士(中原农民出版社编辑)。开封和洛阳都是古都市,因为时移事易,可看的却不很多,也说说观感。其一,厚古,先说商城遗址。直而长的土岭,还可以显示当年的高而且厚。我们知道,商朝是常迁都的,每迁一次,都是这样筑城吗?为了统治者一家的安全和享受,小民的负担也太重了。还会联想到其后的秦始皇,变都城为长城,小民的痛苦必大升级,今日提到长城而感到自豪的人还会想到吗?——不好,这是由游乐而滑到斗气,应该迷途知返。说适意的,是遗址上还有些陶片,有的上面有网纹,也许真是商的遗物吧?高莉芙女士捡了几片,放在手提包里。其二,开封是《东京梦华录》的东京,可是据研究中州文史的袁蓬先生说,因为黄河多次决口,宋时的城已经埋在九米以下,这样,不要说李师师的故居,就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杨柳岸,也就难得找到了。大相国寺像是也可以为证,如宋人笔记所写,应该很大,可是今日的不大,总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了。其三,城内东北隅的艮岳更是这样,也是一点遗迹都不见。名胜之一的铁塔(实是黑色琉璃)完整,问是何时所建,承见告,可惜未以文字记下来,不久就忘了。其四,宋朝一条街的礬楼是新建的,过于雄伟繁复,推想是为旅游创汇,宋朝的商店,总不会这样千门万户、雕梁画栋吧?其五是到了洛阳,当日下午即南行约二十里,游第一名胜的龙门石窟。石窟很多,还有第一,是奉先寺,不只佛像大,而且诗圣杜甫有诗,曰《游龙门奉先寺》。到此处游的人当然不只杜甫,异性,高如杨玉环,低如张好好,都不会没到过吧?所以站在窟外,面对佛像,总不能不发思古之幽情了。我更感兴趣的是古阳洞,因为讲书法,有名的造像记,所谓龙门二十品,都在这个洞里。石窟依南北向的山而凿,在伊水西岸,都面东,下午背光,洞内无灯,阴暗,看不清楚。我最想看到的是《始平公造像记》,原因是:一,字最精;二,字凸起,稀有;三,我有个好拓本,可是估计是看不到了,感到遗憾。“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万没想到,陪游的李莉女士听见,向上一望,指,大声说:“就在那里!”原来它在北壁的最上方,且紧靠外,光能照到。我用小望远镜细看看,照了相,大有不虚此行之感。其六,过龙门桥到伊水东岸看白香山墓。墓如城市里的环岛,不很高而面积大,环绕看看,不知怎么就想到《本事诗》里记的他的诗句:“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这所述是伤老之情,所以就“于我心有戚戚焉”。其七,返途,由洛阳东行二十里游白马寺。据说寺的地点还是东汉的,建筑当然不能仍其旧。寺有高名,是因为在中国建佛寺的历史上,它排名第一。据旧记,东汉明帝时是建在洛阳城西,现在的洛阳却在它的西方二十里,可见变化之大。游白马寺,东望,我禁不住想到古诗的“驱车上东门”,以及《洛阳伽蓝记》中所记,嵇康被杀于建春门外的马市,永宁寺的祸乱,瑶光寺的香艳,直到百果园枣,刘白堕酒,等等,可惜都化为空无了。其八,由白马寺东南行,穿嵩山,游少林寺。未见到练武;文像是也没有,最多的是商业。几层殿,塔院,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印象深的是寺门内那几棵粗大的银杏树,也是因为思古,坐在最大一棵的根部留了个影。车继续前行,路上想到有名的寺院都辟为旅游点,大赚其钱的问题。佛寺,所谓精舍,或清净山林,是修行求解脱之地。何以想求解脱,如何才能解脱,就必须信受奉行“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四圣谛法”。这是承认娑婆世界是苦海,“苦”来于“集”,要以“道”“灭”之。辟为旅游点,卖门票,卖纪念品,收香火钱,显然都是“集”,也就不能走向“灭”。这样,表面看,香烟缭绕,日进斗金,寺院是越来越兴旺,而实际呢,扔开四圣谛法,货真价实的佛教就如影随形,不复存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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