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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我的继母，民国总理家的七小姐死了。我的继母败光了我们张家的全部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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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的姑姑在上海结婚了。姑姑是一位老小姐，八十多岁，终于嫁给了自己的意中人。没几年，得了癌症，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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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都走了，好像一部现实版的《红楼梦》，死得干干净净。可我还活着，活着。我奶奶说，单单是活着，就是一件大事，就是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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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碗从手中滑落，碎片一地。张爱玲蹲在地上，拼贴着碎片）这碗，从前，宫里面的东西，妈妈箱子里的古董，也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吧。今天，在我的手里碎了，碎得如同一个寓言。（突然看见了什么，惊恐地跳起来）跳蚤！跳蚤！新房子里也有跳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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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下拖鞋不管不顾地拍打。打开厨房柜子，拿出杀虫剂瓶子，一路喷洒过去，有歇斯底里状，喷完一罐，又拿起一罐，浑身瘙痒状，抽屉里翻出药膏在身上涂抹，脱下外衣、拖鞋、发套、手套，扔在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扎紧了拖到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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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起腰，招牌的叉腰姿态。呼一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打开房门，把垃圾袋拖了出去。迅速闪身回到屋子里时，手上多了一捆邮件，顺手放在门口。在门口的一隅，邮件已经堆积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几何方块里。张爱玲仔细地锁上门上的三道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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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写下的句子，居然一语成谶。为了这些咬啮性的小虫子，这些咬啮性的污秽的小烦恼，我在四年的时间里已经搬了一百八十多次家了！要是说出去，人家一定会以为我神经出了问题。当然，已经有人写文章说我病了。张爱玲病了！自己想想，也是。（自嘲）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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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响铃一遍又一遍，转到语音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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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季：您好！张爱玲女士！我是李季，有一个紧急情况一定要告诉您。据我们了解，有一位女记者，叫文姬，您拒绝了她的采访，她便租了您隔壁的公寓，贴着墙根听，从猫眼里偷窥，还翻检了您邮箱里的信件和丢弃的垃圾，并且据此知道了您对某些作家的评价，也知道了您的饮食习惯，比如，您喜欢吃RALPHS GROCERY饼铺生产的胡桃派，成分是玉米浆、脱脂奶、红糖、棕榈油（与椰子油近似）、柠檬酸和大胡桃及大豆粉，还有六块装的苏格兰松饼，每天喝TWO-TAN牌的低脂鲜奶，每盒大约一个品脱，还有S&W的低盐菠菜，完全不含油脂。罐头外层包装纸上有一只双耳金碗盏和金托子，你也吃嫩花椰菜尖和豆角，不加盐，罐头倒得很空很干净，圆盖掀起的铁皮也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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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戴着口罩，戴着乳胶手套，一边听，一边拿着手电筒四处寻找可疑的有虫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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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向来不懂得尊重隐私，所以我不能居住在港台，也不能居住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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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来梯子，向排风扇口喷射杀虫剂。一个趔趄，从梯子上落叶一般掉下来，一声尖叫，落在地上，久久不动。一片沉寂之后，如同植物一般牵起身子，爬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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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握电话听筒，拨号码）嗨，请问林式同先生吗？我是张爱玲。是的，这里很好，我很满意您为我推荐的房子，只是最近公寓里又发现了虱子，千真万确，是虱子。是南美的那种虱子。杀虫剂也没有用。还有，我的地址也被泄漏出去了，有记者就住在我的隔壁，像侦探一样。（拿起一份报纸）报纸上说，拉斯维加斯有新建的公寓，那里是沙漠，非常干燥，大约不会有虱子。也不会有人找到那里去的。我想搬到那里去住。是的是的，您一定不会同意，一个老太太，孤身一人住在那样的地方。您一定是以为我是心血来潮，或者是疯癫了。其实，我就是一个岛，一个孤岛，我享受这种孤独的生活状态。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好，等你新的公寓盖好，我就搬过去，（浅笑一声，恢复常态）您知道，我的母亲和姑姑，在上海的时候，也总是挑新房子住的，住顶楼，是的，挑剔得很。（略顿）听说台湾的三毛死了？是用丝袜自杀的。你不知道？是的，你是做房地产的，不知道她。她和琼瑶，曾经拿我的故事写了一个电影《滚滚红尘》，林青霞和秦汉演的。把我编派得很厉害。听说，林青霞天天烧香拜佛，因为我还活着。所以有人要写我的传记，我都拒绝了。我的人生，必须我自己来写。是啊，我已经写了，书名就叫《小团圆》。为什么是小团圆？人生哪里有什么大团圆？只有一个一个小小的圆满而已。（抱歉地）我是夜间动物，白天，人世是与我无关的，天都快亮了吧。（撩开窗帘，往外一瞥）我很少看见清晨的样子，就像吸鸦片的人，就像陆小曼和我父亲那一家子。你这一向都还好，只是给您添了太多的麻烦，真是打搅了。谢谢！请代问候夫人好！好的！我们半夜搬家，神不知鬼不觉，让那位记者守空房。（愉快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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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放下电话，继续摆出她的招牌的叉腰斜睨的姿态，思考着。须臾，开始紧急行动。搬出一个一个瓦楞纸板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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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搬家！搬家！三搬当一烧，我搬家的次数太多，平时也丢三落四的，一累了就精神涣散，越是怕丢的东西越是要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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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张爱玲把房门打开一条缝，虚拟面对房屋管理员）抱歉，房东夫人，您有事吗？什么？邻居说，这里动静很大，打搅他们了？（用纸巾擦着鼻子，嗫嚅地）对不起，我感冒了！噢，不必担心，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过还是要谢谢您。是的，我在运动，想发发汗，麻烦您和邻居们解释一下。实在抱歉！抱歉！（迫不及待地要把门关上。门外，管理员坚持不走的气势，继续敲门。张爱玲只能再次把门打开，依旧是一条缝的尺度，锁链执拗地挂在门上）请问，还有什么事？您说您注意到，我的邮箱上写了一个越南人的名字，给邮递员造成了很大困惑。（迟疑地）是……是这样，您知道，我有一个穷亲戚，我很害怕她来问我借钱……（害怕对方不相信）是的，因为，因为我是，实在没有什么钱，我连信用卡都没有……（再次企图关门）实在抱歉，我不能请您进来，我担心我的感冒会传染。什么？您觉得我屋子实在太混乱了，您要请人来帮助我打扫？哦，夫人，请您相信，我自己可以打理的。可以的，我会打扫的，您不需要给我的租赁担保人林先生打电话的，也千万不要取消我的租赁合约。我会保持公寓必要的整洁的。夫人，请您稍候，（突然无比轻盈地飞驰进去，少顷，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上一个包装的很漂亮的香奈儿五号香水，从门缝递过去）圣诞节快到了，这是圣诞礼物，祝您圣诞节快乐！圣诞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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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地关上了门。管理员继续敲门，张爱玲用身子抵住门，唱起圣诞歌曲，声音细而高而脆弱，终于爬不上去，断了。侧耳，门外也终于安静下来，张爱玲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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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洛杉矶这样的热，哪里有圣诞节的感觉？我是连一张圣诞卡都没有寄出去。（略微停顿，转身继续搬运纸板箱。一共十五个纸板箱子，每一个箱子上面写着张爱玲出版的各类作品。拿起一本《张看》，封面上有她的头像）“张爱玲”“张爱玲”，是我念小学的时候，妈妈临时给我起的名字，一直觉得俗气，想要改掉。可惜，已经改不掉了。张爱玲出名了！出名了！出名要趁早！出名要趁早！出名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我写过一本散文集，叫《张看》。现在不是“张看”了，是“看张”了，是别人争着抢着来看我写我了。（忽然颓唐地）可惜在美国，林语堂比我更出名，赛珍珠比我更出名，英语世界不接受我。（用京白）罢罢罢，罢了，罢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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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身段，蜻蜓点水般坐在箱子上，一块手帕，轻按额角的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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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有它自己的图案，我们唯有临摹。（从纸板箱里拿一份报纸，念）“张爱玲，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掏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再怎么掏，都超越不了。各个掏古井的人，却又互相看不起，窃笑人家没有自己真正领略她的好处，不够了解。”（一个水袖状，巧笑一声，摘下隐形眼镜，换上普通眼镜）所以，我的地址保密到了变态的地步，因为我不想让我的粉丝们知道，那个才女，那个贵族的后代，那个著名的女作家张爱玲，住在如此潦草的地方。不，绝对不能。我不想成为著名的人，我要成为绝代的人。（碎步，又去另一个箱子里翻检。这次是一本小说集《传奇》，张爱玲自己设计的封面）我的小说，一贯会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遍人，在普遍人里寻找传奇。其实，传奇无须寻找。（招牌的斜睨）而我，只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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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叠一叠地整理文稿，嘴里哼着《西厢记》的词：“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隔花阴人远天涯近……”，戛然而止，脸色大变，动作剧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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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海上花》《海上花》，《海上花》的译稿不见了，（看着手上的稿纸）这是初稿，这也是初稿，（整个身子探进箱子里，捞出一叠稿纸）四十回后全不见了！不见了！十年啊！如此却怎了得！（一个一个箱子的翻找，文稿如雪片在屋子的天花板上飞舞，覆盖了整个舞台的地面，她颓唐地坐在纸堆里）我要报警，报警……（声音渐弱。继续在纸板箱子之间幽魂一般穿梭。电话铃大作。张爱玲吓得一哆嗦）电话答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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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爱玲，您好！我是夏志清。我曾经劝你把《海上花》的翻译当学术性的读物看待，加一篇你自己写的导论、我的前言，交给哥伦比亚大学出版。你不接受我的建议，后来，你也不提这部《海上花》了。庄信正对我说，这部译稿搬家时丢了，你魂飞魄散、脚也软了。（略顿）我听了好不心痛，好不心疼啊，你多年的心血全付诸东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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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坐在地板上，绣花拖鞋，一只凤，头朝外，鸣叫状，张爱玲闻言极大触动。突然地一阵悲凉，哽咽、抽泣、号啕大哭，好像一辈子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宣泄。如偶像剧里的女生，用卫生间卷筒纸擦拭鼻涕眼泪，卷筒纸扯出去很长很长，像要把她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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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继续哽咽）好吧，好吧，我就像后宫的女子，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这样念着，摇摇晃晃地起身，打开一包邮件，忽然一声锐利地尖叫，再次如小女生一般跳将起来）蟑螂！蟑螂！（她拿起电话，拨号）您好！是物业公司吗？我是307房客，我这里发现了蟑螂，是的，很小的那种，（用镊子提起蟑螂的尸体，拿到灯光下）对了，是德国小蠊，请您赶紧派工人来喷药水！一定要毒死牌的有机磷杀虫剂！毒死牌！毒死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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