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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是呀,我都不敢相信,七十岁的人了,还有人追。我是不是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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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向前一步,面对炎樱,迟疑地)赖雅死了二十三年了。在二十三年里,我只和我自己相处,只和自己说话——和墙壁上,自己的影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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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樱闻言,震动,忽然,扑向张爱玲,紧紧抱住张爱玲。张爱玲慢慢地也把自己的一只手臂搭在炎樱的肩头,眼泪汩汩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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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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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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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母亲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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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旧皮箱。茶几上,沉香炉,青烟缭绕,暗喻张爱玲的作品《沉香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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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穿一件软缎睡袍从浴室里出来,上面绣着海棠。步履如一缕诗魂;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半人半仙。她拉开窗帘,一个很大的满月。月光飘移到母亲的照片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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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那是三十年前的月光吗?不,当然不是,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就落下去了。(移步到母亲照片前)妈妈,是你吗?你来了?你真好看,好看得好像是一场梦。你总是不在,总是不在。我习惯了你不在的日子。你是笼子的鸟,笼子的门开了,你飞走了。我是绣在屏风上的鸟,紫色缎子的屏风上,织锦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是死在屏风上了。(面对观众)我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母亲非常时髦,虽然是缠了足,但还是穿高跟鞋,鞋子是用小羊皮做的,脚尖还要塞棉花,再热的天躺在床上也还要穿丝袜。我想方设法地讨好母亲,却处处失望。亲戚夸我忠厚。母亲说,忠厚乃无用之别名。母亲说我就一样好。我想着小说里的女主角只有一样优点的时候,永远是眼睛,那海样深,变化万端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但仍旧抱着唯一的希望。没想到,母亲就一句:“她的头圆。”一次,母亲带我过马路,牵了我的手,一咬牙,才抓住了,母亲的手指像一把竹筷子横七竖八夹在我的手上。一过马路,母亲立即松了手,这是母亲回国后唯一一次和我的身体接触。我始终记得母亲说的那句话:“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最恶心。”因为怕向母亲要钱坐公共汽车,我宁可走半个城回去。母亲说:“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我一直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母亲,害她花了很多钱,还吊牢了她,害她没有自由。等我有钱了,我还了母亲二两金子。我用手帕包了金子递了过去。母亲哭着说出“虎毒不食子”这样的话。可是我还是毫无感觉,我的心早已硬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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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如气球一般飘进来,如幽灵一般在屋子的空间浮游,最后,落定在舞台的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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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今晚的月亮好大呀,中秋了,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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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一张小时候的照片)这是我吗?我自己都不认得了。但不是我又是谁呢?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小阳台上,母亲替这张照片着色。细瘦的黑铁管毛笔,一杯水。她把我的嘴唇画成薄薄的红唇,衣服也改成最鲜艳的蓝绿色。那是她的蓝绿色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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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答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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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安妮:您好,张女士!我是台湾皇冠出版社的编辑张安妮。我十分荣幸地通知您,您获得1994年第十七届时报文学特别成就奖,我们需要您的一张近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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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太晚了!来得太晚了!出名要趁早的!(拉开镜子后面的壁橱,拿出全套照相器材。她把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坐在镜子前,轻扫蛾黛)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不会洗手帕,不会过马路,不会社交。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的。在一间屋子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那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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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观众)母亲很是失望,骂我是“猪”。这是我们家用来骂下人的词。我母亲居然用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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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恨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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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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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戴上假发套,端详片刻,为手指套上一枚粉红钻戒,不太大,但是光头十足,异星一般。一个弧线的手势,钻戒划出一道光芒,她低头,转动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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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我在《色·戒》里用这个戒指杀死了一个年轻的女子王佳芝,在钻戒的光环下,王佳芝产生了幻觉,以为那个男人是爱他的。女人,想的念的不是孩子就是男人。(一丝无奈的冷笑)女人——就连做戏,如果生得美,仿佛即使演技差一点,也可以被宽容的吧?这样的例子很多,尤其在银幕和舞台上。(踩着莲花步子来到相机前,顺手揽过当天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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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写书,写《对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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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的老照片,不但珍贵,而且颇有味道,是文字以外的“余韵”。人生的“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小小附注也是故事。(一个眼神扫荡着整个剧场,手指使劲地捏了捏自己的双颊)在老照片里钻研得太久了,出来透透气,跟大家一起看同一条新闻:朝鲜主席金日成昨猝逝。因为不理会人间,都传说我已经死了。现在,手持当日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家人的照片,证明肉票还活着。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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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按动快门键。闪光灯下,屏幕上出现张爱玲人生中的最后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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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放大了颗粒的空间,装满了黑夜的相册,生命里的恐惧,衣服下的疼痛,聚集了残余的灵魂。晚年来得太晚了,没有悲壮,只有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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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过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件用孔雀羽毛织成的斑斓的袍子,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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