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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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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没有了《花间集》里对爱情的天真决绝,“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牛峤 《菩萨蛮》)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思帝乡》) 的至情至性,到了晏殊这儿,竟然成了“不如怜取眼前人”的世故成熟,这正是晏殊作为官僚成功的地方,也正是他作为词人失败的地方。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晏殊便是太早熟、太不天真、太不像孩子,所以我们读出的是那个淡而寡味的富贵中人,而不是让千秋儿女洒泪西风的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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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与他的父亲完全是两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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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生于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卒于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活了七十三岁,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晏殊过世时,小山才十八岁,他的内心太过兀傲不群,是以很快家道中落,一生仕途偃蹇,只做过推官、镇监一类的小官,完全没有他父亲阅历名场的一套本事。在他沉沦下僚的生涯里,还曾因为友人郑侠事牵累,险遭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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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上台后,任用王安石为相,推行新法。所谓新法,本质是国进民退,把所有资源都垄断到政府,民间资本遭到扼杀,而且权力越集中国家财政收入越多,百姓就越贫困,官员腐败也就越厉害。新法行而天下民困,但王安石性情固僻,听不进不同意见,身边更聚集了一大批奉迎拍马、借新法发财的小人。熙宁年间,新法之弊愈深,有小吏郑侠把百姓苦况绘成了图,呈交神宗,神宗看了以后也大受感动,下诏废新法,结果吕惠卿、邓绾一班从新法中大捞好处的小人,跟神宗说:我们好不容易推行了新法,眼看国家要强大了,现在又要贸然取消,这哪行啊!于是神宗又改主意复行新法,并把郑侠下狱治罪,与郑侠交好的人都受到牵连。小山是郑侠的老友,当然也被抓了起来。他能安然出狱,是因抄郑侠家时发现小山所赠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神宗读此诗大为称赏,特诏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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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侠曾受王安石赏识,但因不赞成新法,未获擢用。他以监门之小吏,绘图记新法祸民之状,上书神宗,被冠以反对新法的罪名入狱,用今天的话说,是“性质极其严重的政治问题”。小山的诗,如果深文罗织,可以说成是“恶毒攻击伟光正的新法”的“现行反革命”——“小白长红又满枝”,指新法小人在朝廷得势,“筑球场外独支颐”,指反对新法的君子投闲置散,“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谓王安石的势位也不得长久,又能维持新法多久呢?用句“文革”流行语来说:“其用心何其毒也!”幸好神宗没有做这样的“文本阐释”,若是遇到最擅长兴文字狱的明太祖、清世宗,小山不但不能出狱,一定还会被满门抄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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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的朋友,除了郑侠这样的骨鲠之士,还有同样反对新法、列名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从一个人的交游最能看出这个人的本质,小山平素所善,都是风骨嶙峋的君子,则其品格为何如,自可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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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致仕后,住到当年皇帝赐给他父亲的宅第中去,闭门谢客,不与权贵交往。当时权倾朝野、气焰不可一世的奸相蔡京,想要借重小山的声名,重阳、冬至二节,都派人造访,请小山填词,小山挥手而就《鹧鸪天》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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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风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笑靥深。初过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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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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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词应景应节,雅淡天然,却无一语颂扬蔡京,这是何等伟岸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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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谓性,高贵傲岸,这就是小山的天命,是生来就具足的气质。黄庭坚说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小山天资绝高,他绝非不明白一个真理:只有卑贱自处,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如鱼得水,但他宁愿陆沉下位,也不愿稍改自己的狷介,与这个荒诞的世界做哪怕一点点妥协。他的“疏于顾忌”,不是因为他不懂得,而是因为他永远不肯降志取容。这既是他的立场,也是他的天命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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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很难想象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深刻的思想家,但其实诗人的勇决与思想家的沉潜本来并不矛盾。小山于儒学及诸子百家之学,皆能潜心玩味,他的论断非常高明,却决不以之博取声名。黄庭坚问他何以不多写些论学的文章,小山答道:“我平时处处注意言论,还被当代的这些名流忌恨,要是我把我所思考的东西都愤愤然地照直说出来,那不是直接把唾沫唾人脸上了吗?”高贵的灵魂只要存在于世,就构成了对平庸者的威胁,尽管小山已经努力掩藏自己思想的优秀,还是不能不被平庸的名流巨公们所仇恨。他只有把一腔幽愤,都化为那些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的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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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归纳小山平生有四痴:做官始终不顺利,而不肯向贵人大佬逢迎拍马,这是第一痴;文章保持自己的风格,绝不写一句歌功颂德的话,这又是一痴;万贯家财挥霍干净,家人吃不饱、穿不暖,还像前辈隐士徐孺子那样,满不在乎,这又是一痴;别人怎样对不起他,他也不会记恨,信任一个人,永远不会怀疑对方会欺骗自己,这又是一痴。比诸晏殊的肤浅闲适,小山的身上才有着真正的富贵气象,他用生命实践着一位真正的贵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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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小山的身上,自然流露出的是极高贵、极纯净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天然地会让卑贱的灵魂恐惧颤抖。一种人,性情卑贱,是天生卑贱的功利主义者,他们活在世上为的就是蝇营狗苟,从最低的两餐一宿直到高官厚禄、娇妻美妾,永远都被生物本能所驱使,小山的至情至性,对精神世界的热爱,对高雅与美的沉浸,映衬出他们的生活的卑微可笑,因此仇恨小山;另一种人,见到高贵的灵魂会心生妒忌,他们不忿于别人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生活,毫无顾忌地爱恨,毫无顾忌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仇恨小山。尽管仇恨的程量无法估算,但后一种人,无疑是懂得小山的生命价值远高于一般人的,他们一面嫉恨小山,一面在内心深处也有着一份对高贵与高雅的企慕。后一种人对小山的恨,往往表现得更加刻毒。小山任颍昌府许田镇镇监时,缮写了自己的词,呈给府帅韩维(字少师) ,韩维本是晏殊的老部下,接小山词覆信说:“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其内心的嫉恨刻毒,在“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十字中尽显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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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狷介高贵的品性,就像麝脐之香,无从掩藏。譬如其《玉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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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歌学得秦娥似。金屋瑶台知姓字。可怜春恨一 生心,长带粉痕双袖泪。从来懒话低眉事。今日新声谁会意。坐中应有赏音人,试问回肠曾断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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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的立意,我认为是学习晏殊的《山亭柳·赠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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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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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题材相同、立意相似,小山词中都有一个明显的“我”在,他写词总会把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情怀寄托到歌者的身上,而晏殊对歌者的叙写却是冷静的、旁观的。这就是《小山词》远远高于《珠玉词》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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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小山是有精神洁癖的。除了那些同样不醉心功名、视利禄为浮云的朋友,他就只把青眼投向那些风尘中的歌女。他的好友沈廉叔、陈君龙家有莲、鸿、蘋 、云四位歌女,四位佳人的身上,没有达官贵人的装腔作势、鄙陋庸俗,她们一个个性若冰雪,才擅咏絮,与小山结成知己、腻友。小山每一词成,都交这四位佳人演唱,而小山则与沈、陈二君持酒听之,以为笑乐。多年以后,小山仍寤寐思之,怀而不忘。他的名作《临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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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后楼台高锁,酒醒(xīng )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 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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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的就是初见小蘋 ,所受到的艺术冲击和情感涟漪。小山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大佬,他对莲、鸿、蘋 、云的感情是纯然艺术性的。他欣赏着也爱着她们,然而这种爱不是以占有肉体为目的,却是与她们一道,潜逃到一个灵魂的孤岛上,沉浸在艺术和诗歌所构建的房子中,忘记世间的牢愁失意。小山不是爱着某一位具体的女性,他爱的是爱本身。他的爱纯粹而高尚,因此也长久地感动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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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的开始,小山营造出一种迷离惝恍的境界。“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是说春梦醒来,了无痕迹,宿醉初酲,恍如失忆。上着锁的高楼,低垂的帘幕,反映出的其实是主人公心窗紧扃,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百无聊赖的,他见不得绚烂的花儿凋谢,更见不得吹折花枝的狂风暴雨,“去年春恨却来时”,是说年年伤春,此恨无有穷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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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于哀悼春光的短暂,美丽的不长久,他沉浸在这样一种哀伤的情绪中,落花微雨,沾身不觉,双燕低飞,心灰如死。幸好,还有艺术慰藉着他,带给他生意与温暖。“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本是五代时诗人翁宏的一首五律中的两句,原句在诗中毫不出彩,然而一用在词里面,就显得特别清壮顿挫,乃成千古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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