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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00 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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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02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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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04 这首词译作白话,大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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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06 歌女在酒筵上歌唱着动听的小令,就中一位最出色,芳名叫玉箫。她唱着《剔银灯》曲子,怎么那么妖娆!这样的佳人来劝酒,何妨醉倒!酒阑人散,归家的路上,酒劲儿未去,歌声还在耳畔萦绕。啊!这夜色多么宁谧美好。碧云天末,我还想念着她的容貌,可她却像巫山的神女,虚无、缥缈。罢了罢了!我这做着春梦的人儿,礼法且自全抛,快快踏着杨花,到谢娘桥边把妙人儿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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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08 这首词里有三个典故:“碧云天”用的是南朝江淹的诗句“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楚宫”则用宋玉《高唐赋》之典,略谓楚顷襄王夜宿高唐,有女子伴宿,自称系巫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碧云天共楚宫遥”,整句是说我在思念着的佳人,却遥在高唐宫阙,无法相见。第三个典故是谢桥,即谢娘桥的省称。谢娘本指晋代的才女谢道韫,后指所眷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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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10 这首词的结句写得清俊非常,但文字背后的精神气质更重要。这是破碎虚空,真正求得心灵自由的灵魂的咏唱。世人拘于礼俗,囿于成说,窘于衣食,远离自由久矣!因此,当世间终于出现一位自由的天才时,人们不是企慕、向往,而是震惊、诧异。理学家程颐听人诵此二句,不由失笑道:“鬼语也!”虽说有赏识的意味在,更多的却是不信——不信世间有此自由之境,不信世间有此自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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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12 阮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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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14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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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16 我认为这首词作于小山晚年,是他对自己哀乐过人的一生的总结。“天边金掌”指朝廷宫阙。汉武帝好神仙,在宫门外立十二根大铜柱,号曰金茎,上有金人手捧露盘,是为仙人捧露盘,方士哄骗武帝,用露盘所承之露和着金泥玉屑服下去,可致长生。金色与下文的翡翠杯之绿、侑酒人衫袖之红,本来都是明亮的色泽,但一加以“露成霜”三字,整个感觉完全变了。词人的情感基调是沉郁的,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故乡人情最厚,“人情似故乡”一句,点出漂泊异乡内心凄苦之状,洒落中饱含热泪。过片“兰佩紫,菊簪黄”二句句法非常矫健,它并不是“佩紫兰,簪黄菊”的倒装,而“兰宜佩紫,菊应簪黄”的省略。唐宋时不管男女老幼,在重阳节时都会在头上插满黄花,身上有时候也会佩着兰草,这是许多人一年中难得放浪的一天,小山又怎样呢?他“殷勤理旧狂”,过往的生命,像电光石火一样,在他的心头飞快掠过,他追想自己狷介的一生,不肯俯仰贵人门前,坚守自己的原则,有所不为,终落得沉沦下僚,无以仕进,此时此刻,他后悔了吗?答案是否定的。他非但不后悔,甚至更有一种隐隐的骄傲,一种悲凉的、承受悲剧命运、担荷世界罪恶的骄傲,这才有“理旧狂”的“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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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18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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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20 他的生命是悲凉的,然而又是丰盈的、充实的,这种悲凉贯穿了他的一生,并感染着九百年以后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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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22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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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24 小山这两句词不是写给他自己,而是用来抚慰他所有的读者,抚慰所有被他感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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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29 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 [:1706050426]
1706051530 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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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38 一般来说,我们喜欢、认可乃至崇拜某一位作家,都是因为他的作品,我们通过阅读他的作品,去直觉感知他的内心,并由此获得情感共鸣。尽管孟子论诗,提出“知人论世”的原则,但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有意无意地屏蔽掉作者的生平出处、作品的背景之类的内容。钱锺书先生的名言:“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如果你只是将之理解成他不愿与俗子交游的托词,未免肤浅。实际上,钱翁此语,隐藏着他对孟子“知人论世”观的商榷,他意图说明,文学本身,就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不需要依托于政事学术。钱翁此论尚矣,但我对东坡的态度正好相反,我愿意结识这只下蛋的母鸡,却并不觉得鸡蛋的味道有多么高明。是的,你没有看错,我从来就不喜欢东坡的大多数诗词。他的文学作品,除了散文,大都不能打动我,但是,我却愿意有这样一位朋友,因为在我看来,他的诗词作得怎样并不重要,他的人生却是天地间至善至美的鸿篇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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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40 如果我们认同《文心雕龙》所确定的“原道、宗经、徵圣”三位一体的文学批评原则,自会承认,中正平和、温柔敦厚的《诗经》是最合于“道”的经典文本。但人生在世,忧多乐少,文艺不悲,则不足以动人,真诚的悲比真诚的快乐更能打动人,甚至高明者假造的悲,也要比真诚的快乐更加动人——因为悲伤比快乐更接近生命的底色。人们也许在理想层面上会认同《周易·系辞》里的名言:“乐天知命,故不忧。”而人非圣贤,孰无忧戚悲愁抑塞悱恻之情?往往是离经叛道的文学,才真正地打动人、感发人。正像苏珊·桑塔格所说的那样:“像克尔恺郭尔、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波德莱尔、兰波、热内—以及西蒙娜·薇依——这样的作家,之所以在我们中间建立起威信,恰恰是因为他们有一股不健康的气息,他们的不健康正是他们的正常,也正是那令人信服的东西。”(《西蒙娜·薇依》) 而东坡,他的人格太健康,太没有缺陷,所以注定他的人生是神一样的存在,他的诗词却很难打动被大众视为异类的若干人,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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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42 东坡最可贵的,不是他的诗词,而是他的人格。在千古文人之中,他罕见地优入圣域,真正达到了儒家人格的最高标准——中庸。孔子曾深慨乎中庸之难得:“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中庸既是为政处世的原则,更是完善人格的标杆。人格的中庸,又称中行,意味着天性的各个方面充分自由地发展,意味着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止于至善。而古今文人,或狂或狷,性情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缺憾,较诸东坡的浑浑灏灏,大美无言,均有所逊色。我依稀记得一位现代文学作家说过,你读李白的诗,当然觉得好,可是要想象一下你楼上住的是李白,那该是怎样的噩梦?但倘使这位作家活在宋代,有幸与东坡为邻,他一定不会觉得那是一件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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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44 东坡是一位球形的天才。以诗而论,尽管他的诗大多不感人,但想象奇瑰,句法灵动,用典使事,精妙有趣,仍不失名家。在天水一朝,他和学生黄庭坚并称“苏黄”,俨然与唐代的“李杜”相埒。顺便说一句,黄庭坚是宋代影响最大的诗人,但他的诗泰半淡薄寡情,徒逞技巧,我往往读之不能卒章。东坡的词,虽然历来也非议不小,好之者许为“开出向上一路”,恶之者贬为“著腔子好诗”,但可以肯定的是,苏词确实自成一格,对词的传统体性,是破坏,也是创新。他的书法,居宋代四大书家“苏黄米蔡”之首,也能绘事。而他的文章,更是一个时代所无法企及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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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46 东坡进京赴考时才二十一岁,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看了他的信,激动得毛孔贲张,汗出淋漓,致信好友梅圣俞,连呼“快哉”,自承天分不及:“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更连用两个“可喜”,表达了这位胸襟高旷的前辈学人对隐有出蓝之势的后辈由衷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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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1548 曾经做过东坡秘书的李之仪,在一封书信中说,欧阳修、王安石的文章,固然是一时之宗,东坡的文章却已臻文章至境。他形容东坡的文章如“长江秋霁,千里一道,滔滔滚滚,到海无尽”,这是说苏文的高旷雄浑,气盛言宜;又如“风雷雨雹之骤作,崩腾汹涌之掀击,暂形忽状,出没后先,耸一时之壮气,极天地之变化”,这是说苏文善于变化,技法高明。而东坡的弟弟苏辙,在给他写的祭文中,干脆就说:“兄之文章,今世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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