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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亦相信这两首词是寄托之作,拙著《大学诗词写作教程》前三版均依此解说,但近年已尽抛成说。因细按词前小序,有“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之语,音乐风格不像是有寄托的,如果真是寄托之作,以白石之邃于音律,音节应该凄婉哀凉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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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这两首词是单纯的咏物之作,是两件纯粹的艺术品,它们的用意只是为了礼赞梅花,传递美、再造美,没有除此以外的别的目的。词人把与梅花相关的典故、诗句胪列编排,串珠成链,再加以适当的想象,显得词的全首像是有完整的叙事脉络,实则不过是词人的技法高明,令人不觉其凑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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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的金阊(苏州的古称) 之行,除了获得范成大的资助,还获赠一慧婢名曰小红。这一年的除夕,白石意气风发,带着小红回湖州,船过垂虹桥,作有一绝:“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小红有着不俗的艺术造诣,与白石主仆情深,甚是相得,后来年长嫁人。白石身殁后,友人苏泂 挽之以诗,有“幸是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之语,可以想象,小红是一位与之精神高度契合的腻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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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如石湖这样赏识白石的名公巨儒不在少数。宋末周密曾偶得白石手迹一份,是白石自道其身世的书信。信中列数说,“内翰梁公,于某为乡曲,爱其诗似唐人,谓长短句妙天下。枢使郑公,爱其文,使坐上为之,因击节称赏。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待制杨公,以为子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于是为忘年友。复州萧公,世所谓千岩先生者也,以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待制朱公,既爱其文,又爱其深于礼乐。丞相京公,不独称其礼乐之书,又爱其骈俪之文。丞相谢公,爱其乐书,使次子来谒焉。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如二卿孙公从之、胡氏应期,江陵杨公、南州张公、金陵吴公及吴德夫、项平甫、徐子渊、曾幼度、商翚 仲、王晦叔、易彦章之徒,皆当世俊士,不可悉数。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若东州之士,则楼公大防、叶公正则,则尤所赏激者。”白石的艺术才华是多方面的,他既长于诗词,又擅骈散文章,同时又对礼乐有深湛之研究,著有专书,书法得人爱赏,其人品气质更是清雅脱俗,似晋宋(南朝刘宋) 之间的雅士,他的广受欢迎,也就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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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被那么多的权贵名公赏识,并没有改变白石“窭困无聊”的境遇,这大抵是因为白石心性清高,绝不会主动说出干谒求进的话来。唯有南宋大将张俊的曾孙张鉴字平甫者,主动资助白石,历十年之久,与白石情甚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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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平甫因白石累试不第,拟出资为白石捐官,以白石的清高,当然辞谢不敏。白石曾力图自正途谋求朝廷出身:宁宗庆元三年(1197),向朝廷进大乐议及琴瑟考古图,时太常嫉其能,不获尽其所议,五年(1199),又上圣宋铙歌十二章,皇帝下诏让他不必经过地方的初试,直接参加礼部试,又不第,遂以布衣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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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甫又欲割无锡的良田赠给白石,白石也一样拒绝了。何以白石宁愿一直接受平甫的资助,却不肯接受永久的产业呢?原来,南宋之时,大官僚养士之风盛行,稼轩亦尝因刘过的一首词,而厚贶之二十万钱之巨。盖当时风气如此,贶者不以为惠,受者不以为异。白石接受萧千岩、范石湖、张平甫的资助和一些特殊的馈赠,这都不是问题,白石亦报之以“竭诚尽力,忧乐关念”,但接受良田,性质便完全不同了,那是接受了产业,所谓无功不受禄,白石要做的是清高的卿客,而不是受禄的家臣,他的选择决定了他能终身葆有心灵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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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平甫去世后,白石的十年门客生涯也走到了尽头,他在经济上开始陷入困顿,只能在浙东、嘉兴、金陵间旅食。“旅食”这个词说得是比较文雅的了,不太好听的说法则是打秋风。白石先有三子早夭,殁时儿子姜琼才十七岁,无力营葬,幸得友人吴潜等人谋为营葬于杭州之西马塍。倘若有谁为白石撰写墓志铭,应该用上与他同在萧千岩门下学诗的另一位白石黄白石(黄景说,字岩老) 的话:“造物者不欲以富贵浼尧章,使之声名焜 耀于无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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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墓至清代尚存。时至今日,东西马塍早已全无踪影,更不必说白石的墓茔了。据《湖墅小志》:“东西马塍在溜水桥以北,以河为界,河东抵北关外东马塍,河西自上下泥桥至西隐桥为西马塍。钱王时蓄马于此,故以名塍。”然则今天我们的马塍路,不过借古地名而命名,与宋时恍如花海的东西马塍,没一点关系。诗人王翼奇就居住在马塍路附近,他多年寻访白石墓不得,只好把他居住的小区中心花园聊当白石的厝室,恭默祭拜。那一年,杜鹃开得正盛,同样久觅白石厝室不得的词人魏新河过访,填了一首《竹枝》赠之:“欲把词心托杜鹃。群花不语树无言。翠禽小小来还去,过了梅花八百年。”不久,魏新河便在《白石诗集》中读到“山色最怜秦望绿,野花只作晋时红”之句,诗后有白石自注:“右军祠堂有杜鹃花两株,极照灼。”他想到,与王羲之(曾为会稽内史领右将军,故称王右军) 心灵异代相通的白石,也许会选择同样长眠于杜鹃花下,只要诚爇( ruò ) 心香,又何妨今之马塍路不是古之东西马塍,今之杜鹃,不是八百年前的杜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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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陈郁《藏一话腴》载:白石气质相貌十分温弱,仿佛连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住,没有立锥之地的田产,自己过的是清客生涯,却还每天养着食客,收藏的图书字画,更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这样的奇迹,只能出现在经济高度发达、文化发展到极致的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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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俗的眼中,白石所擅长的文章诗词、书法音乐,没有一样是“有用的”,都是彻底的“为己”之学。正常情况下,一个像白石一样的人,如果不肯牺牲自己的独立精神、自由意志,这些才华几乎不能为他换取任何现实利益,白石幸运地生活在中国文化的巅峰时代,有萧德藻、范成大、张鉴这些既有经济实力又有极高鉴赏力的人赏识他,因此不需要谄媚取容、降志辱身,就能维持着有尊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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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词,没有一丝一毫的世俗味,是雅词的极则,这与他不汲汲于功名利禄,而终身追求心灵的逍遥自适有莫大关系。他的白石道人之号,是友人潘柽所赠,大概潘柽早就发现了他超拔出尘的精神特质。明以后的学者,误把宋末元初杭州人姜石帚当作白石的别号,故常称白石为石帚老仙,其事虽误,但以“仙”字冠在白石头上,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他的《翠楼吟》词有“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之语,词仙正是他的心灵自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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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文化环境保证了白石可以过上在较长时间内不必营营汲汲的生活,保证了他可以不萦心俗务,而专力于纯粹艺术的创造,这才有了这位卓然于文化史上的词仙,这才有了他“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的高卓词品。那些资助白石的大官僚,如果他们做的是一项投资,得说这是一项回报率极高的投资,因为他们用有限的金钱,换来的是高耸入云、万古屹立的文化奇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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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儒家而言,人生的终极价值,固然在于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事业;而自庄子观之,则逍遥之境,才是人生的终极理想。然而人生在世,衣食住行,莫不需要经济的支撑。原始人的几乎全部生命,都用来寻找食物,当然没有逍遥可言,今天科学昌明,物质进步,而人类俯仰于世,熙来攘往,无不为房子、车子、票子而苦恼,心灵的不自由,与原始人也没有多大分别。文化的传承却需要有一批脱心俗谛、专心研习的人。中国古代因孔子之教,士大夫戮力王事,一面获取朝廷俸禄,一面传承文化,而像白石这样,未得因科举入仕而解决衣食问题,但能靠知音者的周济,得以专力艺术创造,也是一种不坏的选择。也正因有当时的养士之风,南宋文化才能处在一个特别高的高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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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养士之风不独中国为然,欧洲的情形也是一样。启蒙运动时期,欧洲很多的文学家、艺术家,都曾受过贵族尤其是贵妇人的供养。比如俄罗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就有一位梅克夫人定期给他寄去数额不小的生活补贴,而他们一辈子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意大利,梅克夫人偶然散步经过了柴可夫斯基的旅馆,而后者正好走到阳台上,他们的目光互相注视了一下,此后再未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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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柴可夫斯基或其他被贵族资助的欧洲文学家、艺术家一样,白石虽然靠友人的接济生活,但他的人格是伟岸的,精神是自由的,所以才能写出那些超拔的、穿透历史的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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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谈一谈白石的爱情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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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夏承焘先生推断,白石在青年时,曾经爱眷合肥勾栏中的一对姊妹,这对姊妹妙解音律,一擅琵琶,一擅弹筝,这一段感情,维系时间既久,早就升华为一种柏拉图之恋,时过二十年,白石还常时时魂牵梦萦,词集中与合肥情史有关的竟达二十首,占他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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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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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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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城阴 。有官 梅几许 ,红萼 未宜簪 。池面冰胶 ,墙 腰雪老 ,云意还又沉沉 。翠藤共 、闲穿径竹 ,渐笑语 、惊 起卧沙禽 。野老 林泉 ,故王台榭 ,呼唤登 临。南去北来 何事,荡湘 云楚 水,目极伤 心。朱户粘鸡 ,金盘簇燕 ,空叹时 序侵寻 。记 曾共 、西楼雅 集,想垂杨 、还袅 万丝 金。待 得归鞍到时 ,只怕 春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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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词作年,约当白石三十二岁时。夏承焘先生认为,当是白石集中关涉合肥情史最早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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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三句,是说官梅(政府所种的梅) 扶疏于古城之阴,红萼将放,还不适宜簪在鬓上,写出了梅的孤高之态。“池面”三句,则谓观政堂下曲沼冰冻未化,古城垣的墙腰之上,粘着一些将化未化的残雪,天气沉阴,不知何时云开日出。“翠藤共”以下,直至上片结束,则写词人拉着人一起探幽寻胜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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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片直抒胸臆,谓羁旅生涯,未知何时是了局。“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点明人日风俗,古人在人日这一天,会用彩色的纸或金箔剪成人和动物的形状,有的插在头上,有的放在盘子里,有的粘在窗户上、屏风上。“空叹时序侵寻”是说时光荏苒,依旧天涯孤旅。“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连用两句尖头句,句法参差跌宕,写出对佳人的深切思恋。夏承焘先生认为,凡是白石词中出现梅、柳意象的,多与合肥情事有关。柳枝初芽未绽,是金黄色的,故谓之金缕,这两句的意思是,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西楼雅集,而这个时候正好是垂杨初芽,仿佛是万丝金缕随风袅娜的初春啊!结句则是说,等我们再次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由初春到春深,本来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词的独特体性决定了它不能像诗一样,用“百年”“万里”等宏大意象,而以“只怕春深”作结,便已见相思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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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在《解连环》一词中,记述了与这对姊妹一见倾心的感觉。她们有着高超的艺术:“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初会面时,只是随意地打扮了一下,却不掩其动人的颜色:“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只一句话就勾住了词人的心:“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勾栏女子,深深明白男性的心理,也就难怪白石会眷眷不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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