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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我是1950年生的,“文革”的时候我已经成人了,已经十六岁了。这六十多年,我当过知青,当过工人,也当过学生和教师,走过很多地方,也到过不少国家,看到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变得非常快。在眼花缭乱的变化中间,我的所见所闻、生活经验和历史记忆,对我理解中国现状来说非常重要。比如说,如果有人要说“文革”还有可取的地方,我绝不会接受的,这是因为我在“文革”那十年里面,经历过很可怕的岁月,从很多历史资料里面,我也认识到那个时代是很可怕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能够活生生地跟自己的生活经验脱节,把那一段原本是亲历的历史变成一个抽象的文本,会说“文革”时代人人平等,道不拾遗,夜不闭户,那我绝不能赞成。又比如说,我也经历过1992年邓小平南巡以后整个中国社会的变化,确实,市场化速度加快了,带来很多问题。但我绝不会认为问题都要归咎于这个市场化进程,不会认为全球化就是一个坏东西,因为我们能体会到中国的变化,改革、开放、全球化,你不能够完全否定变化的意义。现在时髦的是,对全球化、现代性进行批判,好像万恶之源就在这里,那我不赞成,因为我亲历历史,见过沧桑。我理解全球化带来很多新问题,但我要强调全球化也是一个文明过程,尽管它会损伤文化遗存,但你必须得接受它,在接受适应中,小心翼翼地保护特别的文化传统。所以,对于历史的理解,我们在这时代有很多经验,我们不可能隔断或者舍弃这个经验,这种经验很重要。比如我跟美国学者讨论当代中国,美国学者因为远离中国,这六十年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些资料、一些文献而已,跟我们的看法就会有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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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这种亲身经历会不会投注到你自己的研究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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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肯定会有,即使再理性也避免不了。比如说,我在苗族地区生活过,我对少数民族有自己的了解。我在贵州生活了十七年,那个地方不是中心,改土归流虽然很久了,但文化与中原相比仍然有特别的地方,所以我对民族、边缘、特殊性会有关心。我对边缘的关心也会带到我的研究里面。我对主流文化传统的修正性叙述,也跟我长期在边缘生活有关。举个例子吧,我们现在研究思想史的人,很多人都强调儒家这个脉络,儒家变成了中国思想史的绝对主流,可是我不会这样看,一方面缘于我对佛教、道教做过研究,另一方面缘于我在贵州苗族地区生活过很长时间。我知道,儒家传统并不是笼罩一切的。高行健写《灵山》,把边缘的、民族的、佛教、道教的东西写进去,重新展示一个另类中国文化图像,我很能理解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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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学者如果身处在大变动的时代,将切身经历甚至是切肤之痛写入自己的研究里面,往往另有一番深刻的见解。我最近在看萨义德的回忆录《格格不入》,他远离自己的祖国,到了美国就有所谓“格格不入”的感觉,他在美国独特的心灵体验,使得他的研究跟别人的论述会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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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当然,萨义德是巴勒斯坦人。他有一个想象的历史中的祖国,有一个现实的非常艰难的巴勒斯坦国,但是他又生活在支持犹太人的美国,还在主流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书,他的心灵中当然有很多纠缠的问题。所以,他的《东方主义》这本书,实际上跟他个人的处境、个人的关怀都有很大关系。如果他不是一个巴勒斯坦人,可能不会意识到那种强势文化对异文化的塑造、扭曲和想象是多么厉害。同样的道理,现在好几个中国人熟悉的后现代理论家,都来自印度、伊朗,比如斯皮瓦克、霍米巴巴,这种经验使他们特别容易亲近后殖民理论,跟他们的经验、跟他们对“根”的想象有很大关系。个人经验当然会带到学术里面去,所以,我从来不说人文学术是人文科学,而是说人文学科,就是因为它实际上是有各自立场、有文化背景、有观察角度的。尽管我们强调应该有普遍共识,有世界性的共同知识,应该有一个共通的学术尺度和价值标准,彼此能够沟通,但是,我们也不否认这种个别经验有时候是很有用的,正是因为众声喧哗,才能够很好地构成一个人文学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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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周振鹤 求真是学术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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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周振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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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生于厦门。1958至1963年就读于厦门大学、福州大学矿冶系;1978年考入复旦大学读研究生,师从谭其骧,1983年获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为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著有《方言与中国文化》(合著)、《西汉政区地理》、《体国经野之道》、《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长水声闻》、《随无涯之旅》、《余事若觉》、《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十六讲》等,主编《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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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周振鹤教授有几万册藏书。他有一套房子不住人,专门放书,在复旦大学的研究室也是到处都放着书。“读书是一种过日子的方式,就跟我喜欢买书是一种行为艺术一样。”他说,“很多人说:你这些书看得完吗?其实书是肯定看不完的,但是你看着喜欢,就想买,买了即使看一点都是好的,以后你可能想起其他事,用心查这些东西,就会记得在哪一本书看到过,再拿来对照一下。一个人一辈子如果不读书,好像生活不完整一样。一天二十四小时过去,要吃饭、睡觉、工作,还得有其他的消遣,读书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到现在还是喜欢读纸质的书,电子版的书只用来查,不用来读。读书是好玩的事,做学问也是,你要不觉得好玩,就没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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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周振鹤在厦门鼓浪屿出生。他的母亲是厦门人,父亲是无锡人。在中学时,周振鹤每天上午上完课,下午的课很少,中午在学校里吃完饭就把作业做完,到一点多钟就玩去了,或者捧着一本小说看。到中学结束时,他已将中外的重要古典名著都差不多看了。周振鹤说:“中学是记忆力最好的时候,现在的中学生没有时间看书,不停在做那些没完没了的题目,并不是为了提升智力,而是为了竞争,为了考进好的学校。所以中国的学生跟外国的学生是相反的,外国的高中可能很轻松,到大学是拼命的。中国高中是拼命的,到大学里头就睡觉。我觉得这种教育完全是颠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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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周振鹤参加高考时,正值反右之后,父亲已被划为右派,而且成分不好,因此只能被录取在比较艰苦的矿冶系采矿专业(实际上是采煤专业)。当时并不依高考成绩定录取,而是根据所毕业中学上报的适宜录取(其中还分宜录取机密专业或一般专业分档)、不宜录取的学生名单来决定取舍。其时又逢“大跃进”,福建省历来是输出考生到全国重点大学的生源大省,但当年却留住了许多考生,准备开办一所工科大学。学生招了,但学校还没有影子,所以将这些学生寄读于厦门大学。此前,周振鹤一直对建筑感兴趣,觉得好的建筑就跟好的乐曲一样,能够让人荡气回肠。在厦门大学读了一年半后,矿冶系合进新办的福州大学,他就到福州大学又读了三年半。厦门大学有好几位老师给周振鹤留下深刻的印象:物理学的老师很幽默,到学期结束时说:大家可以对我的课提提意见,什么意见都可以提,包括老师脖子很长也可以说。有一次周振鹤到图书馆去借书,看到这位物理老师在借外文书,一看却是马克·吐温的原版小说。又有一位俄文老师原来是教英文的,周振鹤到他家去拜访过,看到他家里有一整套第十版的《大英百科全书》,便问老师希腊文明史上犬儒学派是什么意思。老师就把《大英百科全书》拿一册下来,边看边将答案告诉了周振鹤。这些小事都让他印象极为深刻。在厦大,他的基础课学得很扎实,高等数学、普通物理、普通化学的老师都是很强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在理科基础知识方面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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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周振鹤在福州大学毕业,先在湖南马田煤矿待了八年,后到岳阳地区煤矿待了七年。整整十五年里,周振鹤碰到过很多矿难,抬过好几次死人出井,也献过好几次血,因为他的血型是AB型,比较少,需要这个血型就常找他。其实在煤矿里,周振鹤保持了中学与大学时的兴趣,热衷于文史读物,漫无目的地看过许多书。他对外语尤感兴趣,不满足于学校单一的俄语教学,就自学英语和日语。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可能一辈子就在矿山里做助理工程师,再升工程师,或许有可能做到高级工程师,最后退休赋闲。在岳阳地区煤矿,知识青年招工进来了一位女青年,给周振鹤画工程图,后来两人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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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鹤度过了人生当中相对没有亮点的十五年。“工程上有问题的时候找我去解决,没有问题时我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做,创造性的工作并不多。我觉得对这种生活好像不满足,人到这个世界上一辈子好像也不能白过,总要做一点什么事。先后在两个煤矿里一共待了十五年,证明做不出什么事来,就只能过过日子而已。”1978年,大约是4月份的某一天,三十七岁的周振鹤和太太到一个粮店去买米,看到桌子上的报纸登有关于招考研究生年龄放宽到四十岁的消息,一下子动心了。太太非常支持他去报考。他的父亲经历过反右运动,觉得考文科有点危险,而历史地理专业带有一点自然科学的性质,又是文史类,又跟政治远离,建议他挑了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专业。当然,最关键的还有一点,就是报考这个专业需要考试的专业课是中国通史、中国地理与古汉语,这三门于他有较大的胜算,否则以一个多月的备考时间肯定无法与他人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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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鹤准备报考时,矿上领导怕他走后没有人来填这个萝卜坑,不让他报考。直到报名的最后期限到了,周振鹤想出一句话:“我是念工科的人,去考文史也未必考得过。”领导听了觉得有道理,终于盖章、签字,岳阳地区的报名截止期已经超过两天了,幸亏招生办还没有把情况汇总到长沙去,报上了名。考完以后,周振鹤一直没有接到复试通知。正感无望之时,突然来了复旦大学的通知,矿上领导悟到大势已去,这个周某人可能会跑掉了,只好赶快打报告要上面再派一个技术人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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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届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专业招的硕士生中,葛剑雄连大学都没有读过,周振鹤则是非专业出身,后来两人都成为谭其骧最早的两个博士生。周振鹤回忆:“现在三十七岁都要当正教授了,我三十七岁才读研究生,回想起来蛮可笑的。但那是一个转折点,以后的读书的方向,就转到历史地理来了。”1986年,周振鹤和复旦大学中文系游汝杰合著的《方言与中国文化》出版,首次提出文化语言学的概念,并涉及中日欧语言接触问题。1987年,周振鹤的博士论文《西汉政区地理》出版,正式使用“政区地理”这个概念。近年,周振鹤很大的精力花在修订、主编十三卷的《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他的老师谭其骧曾编出一套《中国历史地图集》,但是只有图,没有文字说明。他希望将历史上中国行政区划用文字、表格跟地图的形式充分地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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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鹤以历史地理为专业,但兴趣广泛,阅读和研究涉及许多专业。他喜欢旅行、收集地图,对外语与汉学研究也有很大的兴趣。他说:“外文懂得多一点,知道的世界就大一点,好像多开了一扇窗子,对外面的世界就看得更全面一点。西方也好、日本也好,都对中国的文化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所以,我觉得外国人怎么理解中国的学问,很有意思。语言不一样,文字不一样,学术的路径也不一样,整个文化都不一样,他们怎么理解中国文化?因为最终文化是最大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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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1978年参加研究生考试以前听说过谭其骧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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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鹤:既没有听说过谭其骧先生,也不知道历史地理是什么专业,不知道是历史还是地理,根本毫无认识。因为我是念工科出身的,纯粹是为了改变现状而考试,我不愿再当这个助理工程师,希望改变一下。当时也没有想到北方人的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结果考试的成绩是葛剑雄跟我两个成绩最好。笔试完以后面试,谭其骧先生是在龙华医院给我们面试的。因为他中了风住院,要面试我们,那我们就要到医院去。我大概面试成绩是最好的,他最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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