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63271
到现在历史地理这个学科已经有几十年的发展,相对完善了,但还是在不断完善过程中。中国历史地理可能在世界历史地理当中现在有一席之地了,研究成果很多。但是跟外国的历史地理理论、研究对象方面相比,并不见得完全一致。因为历史地理就是在国外也不像历史学那样是一个古老的学科,历史学当然在东方、西方都是很古老的,那么历史地理相对要比历史学新一些。研究地理,如果不看历史时期的地理变化,对现在的地理研究也不会研究得很透彻。我们国家的历史地理的从业人员,当然还是数量少。复旦有一个单位,是谭其骧先生带头;北大有一个单位,是侯仁之先生带头;陕西师大是史念海先生带头。但是学科前景是很好的,只是我们现在还不是非常重视。
1706063272
1706063273
李怀宇:顾颉刚先生提出古史辨运动,推翻了原来一些历史的定论,当时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1706063274
1706063275
周振鹤:我觉得顾颉刚先生闻名了以后,他过去提的那些东西不一定全都正确,但是他的历史作用是永远存在的,是抹杀不了的。因为当时提出了古史辨运动,实际上就把对历史的认识再往前推进。尽信书等于无书,人是要有怀疑精神的,搞学术没有怀疑精神怎么搞,所以应当于不疑处有疑,这是正常的。疑错了都没关系,不疑倒是有关系。疑错了,别人还可以给你纠正;总是因循前人的说法,那么学术怎么进步呢?所以,我觉得古史辨运动推动了历史学前进,现在有人认为它的某些怀疑有问题,但即使如此,古史辨运动也仍然有其重要的历史意义。
1706063276
1706063277
李怀宇:顾颉刚跟鲁迅的论辩是怎么回事?
1706063278
1706063279
周振鹤:鲁迅嘲讽了他一下吧。顾颉刚的意思是“禹”字中间是一个虫字的结构,他说大禹原来也是一条虫,不是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人物。这个思路也是疑古的中心思想,主张中国古史是层累形成的,说上古的尧舜禹是不存在的。这叫尧舜抹杀论。日本人也有提出来,所以有人说他这个概念是抄日本人的。不管他是不是抄日本人的,他在中国掀起一个疑古的运动,对解放思想是有好处的。
1706063280
1706063281
李怀宇:鲁迅对顾颉刚的嘲讽,有什么影响?
1706063282
1706063283
周振鹤:鲁迅也是有学问的人,他说要是这样,你是姓顾,应该叫你鸟头先生。凡是被鲁迅嘲笑过的人,更不要说骂过,在解放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只有一个人——李四光例外,李四光也是被鲁迅嘲笑过的,我注意到这个人没有受到影响。凡是被鲁迅点过名字的,解放后都不大好过,因为毛是对鲁迅的这种批判精神很欣赏的。
1706063284
1706063285
李怀宇:顾颉刚与傅斯年的关系也很微妙。
1706063286
1706063287
周振鹤:两个人都是胡适的学生兼朋友,亦师亦友的关系。但傅与顾有点亦敌亦友的味道。傅斯年说顾:看来你都要做学术界的王了,如何如何。在他们前面,像梁启超那些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们学术上又能做得非常好,但是一天麻将都还要搓几圈,梁启超曾说唯有读书才能忘记麻将,唯有麻将才能忘记读书。他给人家写序,把序写成了一本书,只有梁启超那样的人才有这样的本事,那种人都是不世出的人。像顾先生也是这样的人,每天不知道要做多少事,要回多少信,看多少书,做多少读书笔记;还要见很多学生,要上课,自己写著作。不知道他们一天的时间怎么安排的,都是厉害得不得了的人。
1706063288
1706063289
李怀宇:在中国的历史地理研究领域里,几个杰出的人物像谭其骧先生、史念海先生、侯仁之先生都是顾颉刚先生的门生。
1706063290
1706063291
周振鹤:对于培养人才,顾先生做了很大的贡献。像童书业先生也是没有念过什么大学的,也被提携了,变成大学者。童书业先生是很聪明的人,什么方面都可以谈论一下,历史地理也能谈一下,美术方面也能谈。这都是顾先生不拘一格提拔的人才,所以这些人都很佩服顾先生,当然学术上也跟顾先生有商榷。
1706063292
1706063293
李怀宇:傅斯年开创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传统,对历史地理研究又有什么影响?
1706063294
1706063295
周振鹤:他们好像并没有像谭先生、侯先生、史先生那样的历史地理。傅斯年说历史学就是史料学,动手动脚找东西,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没有材料就不说话。他主要是提倡这样的史学风气。历史本来就是无用之用的东西,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学凸显的是科学性质。我觉得傅斯年是要把历史当科学来弄。过去历史学总是被看成人文的东西,不看成科学的东西,傅斯年可能是受科学主义的影响。
1706063296
1706063297
李怀宇:傅斯年与顾颉刚非常有意思,都有开创性的研究,后来一个去了台湾,一个留在大陆。如果有人好好去研究两人的关系,也会是有意思的事。
1706063298
1706063299
周振鹤:傅斯年研究已经蛮多了,尤其王森专门搞傅斯年研究,写了一些书。我觉得对顾颉刚先生的研究倒是还不够,稍微偏向表面一些,不像王森对傅斯年研究那么深。把傅斯年跟顾颉刚放在大背景下来进行对比研究,还是有人提到,但是专门的研究还是不多。
1706063300
1706063301
李怀宇:你在写完博士论文以后,学术兴趣是不是慢慢从历史地理扩展开去了?
1706063302
1706063303
周振鹤:对,可能是跟我的个性有关,我的个性就是见异思迁,见猎心喜,这是我最大的毛病。我一看到有新鲜东西就要去关心一下。学问跟学问之间其实有联系,有的人就是做一个窄而深的学问,怕其他学问来影响这个窄而深的学问,所以不敢看非专业以外的书。这一点我不大以为然,我觉得一个人的知识面要拓得尽量宽,专业的那一点才能开拓得深。就像建一座大楼,地基挖得很深,大楼才能建得高。我本来就不是历史地理专业出身的,是野狐禅,所以我也不大怕人家说:你这个根本非正统,你越轨了,你捞过界了。所以,我在做历史地理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语言跟文化之间是有很大的关系的。研究一种学问,不要画地为牢,必须要旁涉其他的学问,再来反观自己的学科。学问之道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希望能够在专的基础上尽量地左顾右盼,要有一定程度的宽阔视野。
1706063304
1706063305
李怀宇:现在有所谓专家与通才之辩,这个时代专家越来越多了,通才越来越少了。
1706063306
1706063307
周振鹤:过去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博识家的话多浅,专门家的话多悖”,这个话有一定的道理。比如物理学家只懂物理,要他去讲数学、化学可能就不够专了。专门家只讲他那一方面是专的,要他讲其他方面,可能就会讲出错的东西。博识家多浅,门门都懂得一点,但不会很深,因为一个人的生命只有那么长,所以做学问不能泛滥无所归,贪多嚼不烂。但是,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太乏味,这样的人生不多彩。知道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可能对你的本门学科的深化、细化都有好处。所以我对中外文化交流史等也很感兴趣。
1706063308
1706063309
李怀宇:是不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对疆域的问题很敏感?
1706063310
1706063311
周振鹤:古代有一句话叫“在德不在险”。战国的时候,魏国君主说这个地方地势很好,可以据险固守。吴起就说“在德不在险”,一个国家能够守得好主要在于道德水平高,国家就能维持得住,不是在于山川险要,用武力来防守。清朝的雍正时期,越南趁着划界偷偷地多占一点,官员汇报上去说,应该给越南一点惩罚,雍正皇帝说:算了,它多占一点就多占一点,天下这么大也不在乎那一点。不过当代世界对于领土、领海与领空的态度都是一样的——“神圣不可侵犯”,寸土必争,哪一个国家都是这样。
1706063312
1706063313
李怀宇:你说历史是无用之用,但是中国自古以来有一个观念就是读史是为了鉴今的。
1706063314
1706063315
周振鹤:因为中国讲究经世致用,什么东西都要有用才去做它。这个经世致用的传统当然好,会促进国家发展,要是什么东西都不去想到利用,这个社会怎么会发展呢?但是如果强调过头,什么都要有用,那么科学是不会发展的。中国近代科学不能发展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太讲究经世致用了,因为好多学问的研究,一开始是看不出来有什么用的,像陈景润研究哥德巴赫猜想有什么用?恐怕目前还没有实际的用途。但是那样的题目做出来是人类智慧能够达到高峰的表现,至于它以后有没有用,那是另外一回事。人类有这样的智慧,就要去解决那样的难题,这体现人为万物之灵的本质。希腊人过去研究学问不求有用无用,这是一个科学问题,就要去探究它。无论是技术方面的科学、人文方面的科学、自然方面的科学,都要去探究它。但是中国人一开始就要从用处开始,没有用处的事情绝对不做。这会影响近代科学的产生与发展。
1706063316
1706063317
李怀宇:香港中文大学的陈方正先生写了《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一书,主要是回应李约瑟的问题。
1706063318
1706063319
周振鹤:对,他认为李约瑟这个问题是一个伪命题。实际上中国的发展道路跟西方的道路是不一样的,所以问中国为何不出现近代科学,这个是从西方的立场来发问。
1706063320
[
上一页 ]
[ :1.70606327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