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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可以这么说。毛泽东和蒋介石都承认曾国藩是自己的老师,毛泽东亲笔写过“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承认他自己对于近代的人,只崇拜一个曾国藩。他把曾国藩和孙中山、袁世凯、章太炎都做了比较。蒋介石也是这样,崇拜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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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为什么有一个说法是做官要学曾国藩,经商要学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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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这是后来的说法。当官就要看《曾国藩》,经商就要看《胡雪岩》,看两本小说。这种说法充分暴露了如今官场和商场的文化之低,甚至比晚清时的官场和商场还低,低到了不可以道里计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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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是集中了中国专制时期的为官之道,他对于官吏的政治权术了解得很透。我有个比方,马基雅维里不是写了本书叫《君王论》嘛,我觉得曾国藩写的可以叫《将相篇》,正好可以和《君王论》作为兄弟书。马基雅维里讲的是君王的统治之道,曾国藩讲的是将相的驾驭之术。曾国藩跟他弟弟写的那些信尤其是赤裸裸的,跟弟弟讲话不需要什么避讳,讲得露骨,属于私房话。研究旧时代中国的官僚文化和政治哲学,这些很有价值。曾国藩是传统中国崩坏前的“最后的巨人”,却不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思想领袖。中国要现代化,用不着读曾国藩;要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却非要看曾国藩的书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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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对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这个问题一直都是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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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我如果不感兴趣,就不会有《走向世界丛书》。但我虽感兴趣,对现代化问题的钻研仍然是有限的。我的职业是一个编辑,你知道编辑也好,记者也好,是没有办法很“专”的。比如你今天来做一个专题,你要写湖南的曾国藩和毛泽东,你明天可能又要搞另外一个专题,你不能一辈子研究毛泽东,研究曾国藩。我编完曾国藩又要编周作人,这是两个不同的课题。我不可能像学者专门研究曾国藩,搞他一辈子,不可能那么专心。所以我的学识是有限的,最怕别人吹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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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中国在晚清以来,特别是1919年以后,很多知识分子都提出中国得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不管是向欧美学习还是向苏联学习。但深入到社会里观察,为什么国人的传统思想还是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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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有两个原因。第一个,传统中国几千年的影响深入骨髓,遗传因子不易改变。即使是对传统持批判态度的人,即使是我,骨子里流的也是祖父的血,中国人的血。我们看的小说,读的诗词,看的戏剧都是旧的东西。这几千年的影响不是几十年的影响能够轻易取代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我们后来又搞了一个“以俄为师”,这是孙中山的一个错误。因为沙俄本是东方专制主义和拜占庭宗教神秘主义的杂种,列宁、斯大林也并不真信西方来的马克思,马克思主义到列宁、斯大林已东方化了。文艺复兴、航海大发现、产业革命以后,世界文明进步的重心移到了西欧,马克思、恩格斯也产生在西欧。孙中山被军阀整得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被苏联那些野心家利用了,孙中山也想利用他们,他原来是靠日本(任何革命都要靠外援的),后来又想靠苏联,与虎谋皮有什么好结果呢?集体农庄、人民公社,“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社会和文化、人民的生活,完全和现代化背道而驰,不仅没有进天堂,反而变本加厉地将专制时代里落后的、反动的一面发扬到极致,将传统文化好的东西大加摧残。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包含有自由民主的东西,虽然不是主流,却还是有的,弄到后来则一点也没有了。民主自由这些名词也是翻译来的,最初将民选的总统翻译为“民主”,它是相对于“君主”而言的,后来才翻译为总统,实际上,总统是明清两朝给武官的一个职别。自由一词则古已有之,有个皇帝特爱搞女人,天天要换新鲜,皇后想管一管,他勃然大怒,曰:“朕贵为天子,不得自由?”这意思和现在的意思不同。但事实上中国古代也是有过政治自由和文化自由的。古代文人相当自由,除了异族统治的康雍乾三朝,写什么文章,是没有人来找你算账的,写小说不会查禁的,《聊斋志异》、《儒林外史》都有讽刺的成分。先秦时期,就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秦汉时期有廷议,李斯可以建议焚书,淳于越也可以建议“师古”。一直到清朝,慈禧太后也是允许发表不同政见的,李鸿章主张要签和约,你可以反对,甚至可以公开请朝廷“斩李鸿章之头以谢天下”,不负法律责任;而平时宣扬杀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宣扬杀人,雇一个杀手去杀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讲杀李鸿章以谢天下,可以不负法律责任,因为那是政治上的主张。康有为公车上书,他提出来中国要变法,要学日本变法,快变还可以重振,慢变则可以缓亡,不变就必亡。他可以危言耸听,可以上书皇帝,这就是言论自由的传统,民主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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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胡适晚年在美国用英文作演讲,就指出中国的传统里面也有自由、民主这些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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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胡适和康有为都是伟大的思想者,却都没能成为成功的政治家,这是中国的不幸。我们远没有康有为那样的气魄,更没有胡适那样的学养,但总还希望能有人继起,引导大家多思索一些中国的今天和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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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认真地、深层次地解决中国的问题,的确要很好地清理中国的昨天和前天,尤其是反右、“大跃进”、“文革”的历史。要很好地回忆总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接受经验教训,才可以少犯错误。比如“文革”打死了人,都应该追究,使其负法律责任,该判刑的判刑,该判死刑的判死刑,以后才会少几个杀人凶手。如今中国的很多事情是暗箱作业,如果让公开报道,道听途说自然就收敛了。为什么老是不公开真相,让整个世界猜测呢?比如这个物体,我看到是这一面,你看到是那一面,必须是多维的空间,才能看到这个物体的全貌;如果只一方面解读,只允许一个人发言,只有官方能够说,其他人不准说,那怎么行呢?要允许大家公开地发表意见,公开地竞争。任何东西公开了、透明了就不会出大问题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公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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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朱正 我是唯恐天下不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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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朱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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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生于湖南长沙。曾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1956年出版了《鲁迅传略》,后来在冯雪峰、孙用诸先生的鼓励与帮助下撰写了《鲁迅回忆录正误》一书,订正了许广平等人回忆录中的史实错误。此外还著有《鲁迅传》(即《一个人的呐喊》)、《鲁迅的人脉》、《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重读鲁迅》(与邵燕祥合著)、《从苏联到俄罗斯》(与蓝英年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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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朱正先生的住所有两个单元,到处都是书。他估计家藏大约一万本书吧,笑道:“如果我现在一本书也不买,到死也读不完这架子上的书。恐怕五十年才能看完。”架上十三经、二十四史都有,但这些对于他来说都只是工具书。“比方说想找一个人的传记或一件事,我会去查一下,但是要我从《史记》一直通读到《清史稿》,我已经没有这个精力,也没有这个意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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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一生和书结缘。1949年,他和钟叔河一起考进了《新湖南报》和新华分社办的新闻干部训练班,随后在湖南省委机关报《新湖南报》做编辑。他以鲁迅研究作为业余爱好,后来出版了多本研究鲁迅的著作。反右时,他被打成右派分子,这段经历成为他后来写出《1957年的夏季》的原动力。右派改正以后,他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做编辑。退休后,仍以读书写书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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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著作中,朱正所藏的梁启超、胡适、鲁迅、周作人作品都是全集。读得最熟的是《鲁迅全集》,并有各种版本。朱正说:“我是以鲁迅的粉丝开始的,现在还是他的粉丝,但是我不完全是盲目的粉丝了,他好的地方我很佩服,但是他走过的弯路,我还是给读者指出来。”他在《重读鲁迅》中就指出了鲁迅的一些败笔,他在这书的后记里说:这也是七十多岁的评论者评论四五十岁作家的文字,至少,我的阅历和经验应该说总要比他多一点。鲁迅有些文章,像《我们不再受骗了》就说错了,不是我们比鲁迅高明,是当年鲁迅没能看到苏联解密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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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也看周作人的文章。以文学成就而言,他认为周氏兄弟可以相提并论。“周作人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作家,但是周作人没写过小说,他的散文成就很高。晚年周作人写的东西主要是讲鲁迅的一些史料,别的散文就没有了。我后来觉得重要的不是他的文采,而是他的见解。周作人对中国历史也是看得很深的,这不能否定。只是当汉奸这件事是没法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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