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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研究历史,能从历史中得到经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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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泰:很难正确接受历史的经验教训,特别是主政者很难。比如遇到问题,疏导比堵塞好,这简单的道理谁都懂,但是为什么事情来了还是堵呢?谁也不去疏导呢?因为疏导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那要十年八年才能见效,现在等不及。堵马上就见效,一锹土马上水就不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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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处理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处理好短浅利益和长远利益的问题。短浅利益是底层社会和最高层社会很难摆脱的噩梦。底层社会的人们没钱,吃了早饭还不知道晚饭到哪里去吃。对于这种生活状态的人,要他设计远大理想,就不实际;主政者也是如此,他们往往摆脱不了眼前问题的影响,因为他们面临的永远都是极其现实的问题,要当下解决,甚至认为这些问题弄不好会危及全局,所以先解决。谁都很少说长远利益,一说长远利益就让人觉得迂阔。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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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人为什么能想到比较长远的利益呢?因为第一,他有饭吃,吃饭不太发愁;第二,实际操作参与得少;第三,如果他不搅在具体利益中,就比较超脱;第四,他多读了些书,比较理性。但知识人一强调长远利益,往往会受到底层的嫉恨和上层的打压,两头不讨好。实际上,再说通俗点,长远利益、短浅利益就是繁殖和生存的矛盾。生存就是短浅利益,繁殖就是长远利益。其他生物是大自然给它们设计好了,螳螂交配之后,母的就把公的吃了,增加营养,再生产第二代,那是通过杀死丈夫来构筑长远利益,是大自然设计好的。唯有人类是自我选择,选择长远利益还是短浅利益?人类在选择中,虽然大家都说应该选长远利益,但往往都会选择短浅利益。因此,历史上的悲剧一个接着一个。正像杜牧所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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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是不是人性里面的很多东西长期以来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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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泰:对,底层人面临着经济问题、社会困境,最高层主政者也面临着许多现实层面与操作层面的问题。人们总结过往与中外,都想采取最优,所谓结合各种社会形态的优点,其实哪有那么好的事?最后的结局,往往是结合了缺点。陈寅恪早就说过,南北朝的时候老想结合华夷两族的优点,最后结合的都是两族的缺点。最近三十几年发展很快,我们都是跟着走过来的,谁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中国人穷怕了,没饭吃怕了,三十年的极左政策把中国人的手脚都捆起来了,弄得经济凋敝、没吃没喝,突然一“松绑”,许可老百姓自己找饭吃、找钱赚了,一下子几亿中国人在挣钱找饭吃的道路上“迅跑”。这样所迸发出的生产力是不可估量的。这种过快的发展有些畸形、不太正常,是饿了很久的那批人突然爆发,现在这批人已经灯枯油尽了,下一代的中国人,或者说作为独生子女一代的中国人会如何发展就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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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吴思 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潜规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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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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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任《农民日报》总编室副主任、群工部副主任、机动记者组记者。1993年出任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办的《桥》杂志社副社长兼中文版主编。1996年起任《炎黄春秋》执行主编、副社长。2009年担任《炎黄春秋》杂志法人代表。著有《潜规则》、《血酬定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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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吴思曾任《炎黄春秋》杂志总编辑。彼时,每周一、三、五上午通常到杂志社坐班,其他时间多在家里读书写作,他的《潜规则》、《血酬定律》已成名著。在编辑与作家之间,吴思更喜欢写作,但事实上用了更多的精力在办《炎黄春秋》。在他背后支持的是杜导正等八九十岁的老先生。杜导正现在还是《炎黄春秋》杂志社社长,他的一群老朋友则是杂志的顾问,不时开研讨会,关心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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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吴思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他原以为中文系是培养作家的,谁知入校不久,老师说: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是培养文学批评人才的。吴思觉得还不如去新闻系,到底是培养记者的,而记者跟作家就差一步。于是他想往新闻系调。新闻系的党总支书记跟吴思的父亲是旧同事,她劝吴思:别到新闻系来,想当记者,毕业以后到报社当就得了,新闻系学的东西不如中文系多。吴思这才打消了念头,毕业以后当记者倒很顺畅,觉得父执当年的劝告是正确的:如果学新闻,很大程度上是一门手艺,写消息、写通讯、做标题,迅速就能上手。但是上手虽然快,又缺点别的专业知识,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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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读书时代,吴思最崇拜的记者是刘宾雁。“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到大学来演讲,全场爆满,站不下了,要站到窗台上。那时候,我们觉得记者的榜样就是刘宾雁。现在回过头来看,像他当时最轰动的《人妖之间》,写的是一个煤建公司的经理,他把人写成妖。现在作为一个新闻作品来看,是非太强,法官的意识太强,道德谴责太重。我看那个人,要是现在,是不是够得上犯罪都难说,可是最后被枪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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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也读过法拉奇的作品。当我们聊起法拉奇问基辛格“如果我把手枪对准你的太阳穴,命令你在阮文绍和黎德寿之间选择一人共进晚餐,那你选择谁”那个问题时,吴思若有所思地说:“你试过吗?按照这种方法问过吗?我们什么时候有机会试一次,本身就说明进步了。”而对中国记者在三十几岁以后多转向编辑的现象,吴思大感可惜:“其实深度采访,肯定是年龄越大越好,能问得出问题来。有些老记者,他的气势、他的资历、他的年龄在那儿,他可以问一些敏感或有深度的问题。记者要是只当狗仔队,那的确不能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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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大学毕业论文写的是苏东坡,更接近历史。毕业后干新闻,在写现实的时候不断遇到麻烦,便开始研究历史。他甚至发现半年也不一定能采访出来的东西,只需要花一两个月在历史中探求,往往有所收获,于是渐渐陷到历史里,终于独创了“潜规则”、“血酬定律”等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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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生活里,吴思不时会遇上“潜规则”。他认为在中国做媒体的特色就是摸索真实的言论边界,这个边界跟宪法宣布的边界不一样,跟行政法规宣布的也不一样。每个人,每件事,都会有一些不同的尺度,复杂丰富,构成了这个领域的潜规则体系。他观察中国媒体近年的变化:“我们现在得到消息的精度、广度、深度跟十年前根本没法比。这是言论空间跟信息传播手段进步的结果。”而网络对传统的纸质媒体的影响,吴思说:“像我们《炎黄春秋》的读者通常年龄偏大,他们上网少,习惯传统的阅读方式。至少在我们可见的几年之内还看不到衰落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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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华文世界的报业史,余纪忠的《中国时报》与王惕吾的《联合报》相激相荡的时代,依然让人荡气回肠。而蒋经国晚年开放党禁报禁后出现的多元时代,至今仍值得深思。吴思说:“中国媒体前赴后继,死一个人,后面踩着上,换一个人上来还是这么一个气氛,靠尸体铺路也能把圈子撑大点,这是拼命换来的。在中国,能够走得远一点的媒体,或者有后台,或者有体制优势,或者就是前仆后继不怕死;凭借这些过人之处,事实上制造出几个特区,其他成不了气候的都被掐死了,这几个特区就显得比较扎眼。将来没有特区了,大家都一视同仁。原来那些特区的风头全都没了,那就进入一个新的战国时代,再一统江山,有几个大的报系分掉市场。我估计未来的中国会出现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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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吴思正在研究“大赦”的历史。有幸亲历大变动时代,吴思对改革有独特的思考:“人性就是趋利避害,借助这种趋利避害的人性,设计一种激励机制,形成一种利益交换,用安全换制度。如果这样搞政治体制改革,让各方面的收益大于成本,前景应该更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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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当记者的时候,到下面采访发现了“潜规则”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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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对。我在《潜规则》的前言部分写了,化肥的分配规则是一套,都是书面的规定,实际上并不是这么运行的。反正这个东西要表达出来,另有一套东西,而且那套东西不是瞎闹,谁能批条子,谁的条子管用,能批多少,全是有规矩的。这套规矩,纯粹从化肥分配的结果来看,比如一万吨下去了,最后有多少吨是正式按照规则走的,多少是按潜规则走的,都能计算出百分比来。我就发现,至少在化肥分配问题上,潜规则的作用更大。当时没这个词,用的词是“内部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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