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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做新闻的时候读到历史,为什么对明史特别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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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明史简单。首先离我们近,太远的不行,先秦的就那么点东西,肯定不够;往后,比如《史记》里记载的那些东西,支持材料也不多了,至少你想看谁的日记、谁的书信,很少了。清代倒有的是日记、书信,大量的,麻烦的是没完没了,多得看不过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冒出一个东西来,别人有话说:你以前没看到,你说的不对,另有史料。清代还有一个异族统治的因素,我们现在没有异族统治因素。想了解现实,离现在最近的社会结构就是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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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历史是朱元璋创始的,在那之前,元朝垮了,很多东西都要再创,模仿大唐律来制定大明律,如何取舍,可以找到制定规则的初衷。制定规则的时候,他觉得不够劲,再来一个大诰,像毛主席语录似的,起法律作用。朱元璋会解释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也能看到这些立法实际的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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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没有异族统治的因素,史料不多不少,够你用,但又不至于无穷无尽永远看不完,那就是明史。而且明前期,跟毛泽东时代的近似程度非常高。朱元璋的统治方式,怎么处理贪官污吏,比如发动群众监督官员,把有问题的官员发配到他的老家去劳改,看起来就跟五七干校似的,非常容易联想起毛泽东时代那些一轮轮的运动,干部下放、五七干校。那些事我都经历过,看了那些就觉得在眼前似的,看到的是很熟悉的事。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明史就变得很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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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像吴晗、范文澜的研究,你留意得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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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吴晗写的《朱元璋传》,看明史的人都得看的,我看了。范文澜的那些书,我在上中学的时候,读《中国通史》就是读他的,一本一本地读,好像每个朝代怎么写我都能背下来了,像拉抽屉似的,政治、军事、文化、经济,全是那个路子写的。我后来没再看,不知道现在看有什么感觉,当时就觉得不好看,而且觉得这些好像谁都能写,就把遇到的史料,政治、军事、文化、经济往里装就行了,每个朝代这么一理,就下来了;然后再加上一个阶级分析,再加一个生产力、生产关系,地主和农民的斗争。觉得千篇一律,既不好看,又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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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黄仁宇为了写《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花了七年的时间进行研究。他利用两年半的时间,把《明实录》一百三十三册从头读到尾,还做笔记,慢慢地把整个明代的财政税收问题搞清楚。在此基础上,他写《万历十五年》,只花了一年的时间。后来《万历十五年》在中国流行,你初读的时候有没有石破天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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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我是1986年看的。那个时代的人对历史书的期待就是范文澜的那个写法,没有见过好看的历史书。我是偶然听到我们报社的一个编辑说,《万历十五年》挺好看的。我听她推荐得特别认真,就买了一本,一看,果然好看。我就向我的大学同学推荐,把书借给她了,她就不还了,她也借人了。一般人一看就觉得大吃一惊:还能这么写历史!我们心目中的历史书不是这么写的。看了以后,耳目一新:历史还能这么写?有那种开窍的感觉,对历史的感觉一下子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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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不过黄仁宇在美国非常不得意,一生可以说是郁郁不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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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他的书如果现在引进来,我估计影响肯定比不上那个时代,他具有开创的功能。不管是他的《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还是《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那几本书现在进来也被淹没,跳不出来。《万历十五年》如果现在引进来,会成为受欢迎的书,但是不会有当年那种地位,人们已经见多识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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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在《潜规则》里很多是以明史作为基础,很多案例是用明代的历史来分析,但是其实很多都关注到当下。是不是有这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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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是。《潜规则》里面具体的那些东西,淘汰清官、清官堕落,像这些事,现在官场上还是这套东西。我们现在有这些东西,一看历史原来就有,而且人家表达得很清楚,一下子把现实的纵深拉到几百年前去了。有了这几百年的纵深作为根底,我就敢写了。那么,到底是写明史,还是写现在呢?这其实是没分别的,是打通了的,都是一个模型,一种规律。从这个角度来说,就是因为要了解现实,才开始挖这个时代的根子,到底是写历史还是写现实确实很难说,全都混作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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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在现实生活里面碰到的潜规则多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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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比如说当编辑记者,我1986年在《农民日报》当群工部副主任。那一年我就是专门处理来信,有时候接待上访。那时候报社经常有上访的,看读者来信,好多信其实都是上访信。处理那一年的上访,看了一年的读者来信,看到的估计都是现在信访局看到的那些事。到处都是冤假错案,都是那种“我就这么办了,你怎么着?你告我去啊”。对老百姓来说,被人欺负是无可奈何的,告的成本极高,告下来的概率很低。一年看到的基本是这些,民和官之间的那种关系,老百姓的无可奈何。报社编辑一般也爱莫能助。读者来信引出的调查,极个别也能搞几个,一看这事有点新闻价值,值得一说,下去查查,基本也都是这么回事。我有一年基本就耗在这里,耗在中国社会潜规则引发的各种东西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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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有没有碰到类似的挫折或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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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咱们当编辑记者的,都知道我们面前的真实规则是什么。宪法怎么写都清楚,什么能报,什么不能报,我们也清楚,我们整天都生活在这些冲突之中。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每天都生活在潜规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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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后来你写了《血酬定律》,在西方有没有这种计算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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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血酬定律就是算人命,算暴力掠夺的成本和收益,而且付出的成本以人命为单位计算。这类计算,我没有见过其他学者的研究,无论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不过,我从血酬定律的角度解释中国历史的一些制度变迁,伴随着多方面的利害计算,这方面有西方学者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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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美国的经济学家叫奥尔森,以中国土匪为例,也是讨论并计算与暴力有关的利益分配。而且他在分析暴力的时候谈到一些重要的概念,我觉得这些概念都很好。例如“共容利益”,就是暴力集团,土匪或者军阀与老百姓之间存在一部分共同利益,他叫“共容利益”。比如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抢附近的民众,附近的民众也给他通风报信,那里就有“共容利益”。奥尔森有一本书《权力与繁荣》,讨论暴力与经济发展的关系。我看了之后,感觉我走得比他远。首先,暴力掠夺的收益应该有个名称,就好像工人打工的收益叫工资,地主出租土地的收入叫地租,资本投资的收益叫利润或者利息。研究这些问题,写地租论、资本论,或者是工资论,总得给它起个名字,我就可以叫它“血酬论”。首先得有血酬这个概念,然后,进入这个概念,深入研究各种内部关系,再进一步研究这个概念与其他概念之间的关系,发现固定的逻辑关系,找到规律,再用这个逻辑去解释各种历史变迁,解释中国的暴力集团与生产集团之间的关系,解释暴力集团内部的关系。我看奥尔森的感觉就是,我们的方向一致,但我比他走得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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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是不是中国历史上类似的例子实在是连绵不绝,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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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是啊。你翻开历史,梁启超说过,二十四史就是一部相斫书。满篇都是战争,公开的或暗藏的暴力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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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在1949到1976年之间,有不少案例可以作为血酬定律活生生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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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是。不管是土改,还是后来的“大跃进”、大饥荒、“文革”,基本都是以暴力为最终的威慑,推动制度变化,或者强行改变制度。面对基本上没有反抗能力的个人,我们把暴力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把这种暴力决定制度的道理,称为元规则,即决定规则的规则。元规则就是暴力最强者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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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1976年“文革”结束之后,有没有走出这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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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文革”结束的标志就是粉碎“四人帮”,那就是暴力最强者说了算。后来,我们看到改革开放的决策者,也是可以指挥枪的那些人。开放到哪儿,或者改革到哪儿,这个边界是怎么选定的?比如说,最有利于党的领导,可不见得最有利于农民的发家致富。如果农民的发家致富跟加强党的领导是一致的,那就开放到那儿。如果再往前走一步,就损害党的领导了,虽然有利于农民的发家致富,但是仍然停下来。决策者始终是暴力最强者,依然是“元规则”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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