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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启功先生说他的字是大字报体,“文革”被人家逼着天天写大字报。当然是开玩笑了。法学家江平在“文革”时也是天天写大字报,把书法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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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因为人总要有所抒发。老实讲,中国的文化传承是多方面的,我不觉得废除文言文是一大功绩。五四的旗帜是反帝反封建,帝国主义反得怎么样?我认为是不彻底的,首先日本的罪行没有很好地清算。第二,什么叫封建?我小时候念《三字经》里有六个字“夏传子,家天下”,这是封建主义开始,试问现在这个封建反掉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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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对古文与白话文之间的关系如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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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我认为古文有不可磨灭、特别了不起的好处,就是短文字写大文章,言简意赅,可以高度概括。白话文像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当然是了不起。现在,洋人研究拜伦、狄更斯的古典文学还少吗?我们有多少人在研究《离骚》?研究两汉乃至唐宋文?何况古人著书,有些传说也不一定完全对,这要靠后人很好地分析、理解。比方说《滕王阁序》非常有名的句子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其实前面全是铺叙,全是讲景致,讲缘由,为什么作《滕王阁序》?主旨是“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他旨意高远,远远不是辞藻的堆砌,精彩是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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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我们看古人的书法,有时候就是非常好的文章,比如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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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对啊,这是了不起的好文章。三百多字,他把人事、世事的动荡无常说得感慨万千、淋漓尽致。王羲之是书圣,但是王羲之的字也有参差,不是所有的字全是那么好。跌宕起伏变化那么大,还是有高低的,所以古人的这些论断很值得我们去分析、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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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在书法与古文之间,你认为书法要依托在古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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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当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根本性的问题,所以光写字的话是写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一定要把古文读通。我十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提到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贾谊的《过秦论》、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杜牧的《阿房宫赋》、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我认为这十篇文章是至文。我这篇八九百字的文章,把这些事情全概括在里面,我的一生也有所述的。我觉得做人一辈子,顺境也好,逆境也好,回过头来看看,也不过是一瞬。现在回忆梅山十年岁月,1970到1979年,也只是一瞬,过去了。我现在剩这身老骨头,要好好珍惜它,要回报这个社会。我信佛,我写了三百通《金刚经》,成品,写坏的不算,写坏的比写成的多。错一个字就是大不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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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为什么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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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我觉得人对宇宙间的事情了解太少,如果没有冥冥中的安排的话,那世界上的事情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在我身上已经感觉到这种巧合。比如我跟我老伴,小时候我九岁,她五岁,我到她家去玩就碰到她。我十四岁的时候,我母亲在上海病了,我从北京临时停学赶到上海来看母亲,因为很危险了。后来我竟然在街上碰到我岳母,又联系上了,本来已经断了来往了。那时兵荒马乱的,日本人一占领北京,我岳父就把车子卖了,把房子卖了,一家人搬到上海来了。我那年就碰到我岳母,而且那个时候岳父还好好的,我在上海待了一个月,忽然之间在后半个月的一天他竟暴病而亡。他得的是伤寒,诊错了当感冒,吃错了药,结果连话都说不出来。本来是很富有的,他开放贷公司,结果暴病而亡,人家全赖账了,家境一下子从天上掉到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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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觉得冥冥之中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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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有天意。老实讲,我觉得做人一辈子不可以有败笔。所以,我认为人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有的事情刀斧加身不可为。“文化大革命”胡说八道,那不行的,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打死你也是这么回事。人在做,天在看。所以,我常常说知识分子要讲究气节,砍头不要紧,气节不能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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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但是在近百年的时局动荡当中,老百姓的生活往往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在大海中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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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对。人生就这么一段时间,看你怎么对待它。有人说,这个人有了钱、有了地位了,就功成名就了,我说这个说法不对。我认为人要有所追求,追求道德、文章上达到更高的境界。比方说我喜欢写字,我写字就追求怎么样有突破古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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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古人之中你喜欢哪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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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有的东西视久愈无穷尽,可是有些东西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比如说董其昌,当然他有个别的精品,我看他有个别行草书还是了不起的,但是有些东西实在是不像话。首先他不尊重古人,自以为了不起。沈鹏编的《中国草书名帖精华》里收了董其昌的《琵琶行》,其中有六大错误。怎么编的,这种东西值得传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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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我特别喜欢苏东坡。他文章之外,书法看起来也非常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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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对。但是我以为“件件精品,则无精品”,不是所有的都是精的。《黄州寒食诗帖》是特别好,前小后大,前头很严谨,后头很豪放。“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那几个字一下子放大,说明他的心情,尽管身处苦境,还是很洒脱。两赋也是在黄州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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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黄州时期是苏东坡最不得意的时候,却是人生艺术里鼎盛的时期,前后《赤壁赋》是千古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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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对,当时最苦啊。前后《赤壁赋》是了不起,而且,现在好像句读都是错的。如:“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错的,这个句读不对,应该是:“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你细读就觉得这才是对的。所以我说既然读书,怎么样读通?苏东坡很多诗文有点禅意在里头。苏东坡是远远高于李白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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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近代的书法家里面,你觉得谁特别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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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翁同比较好。清代写颜字的人不少,刘墉是写颜字的,但他只是加了一点机巧在里头。钱南园是写颜字的,写得太死板了。何绍基也是写颜字的,但是有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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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后世学何绍基的人比较多,散文家董桥也说他小时候学的是何绍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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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对,像新加坡的潘受就是学何绍基。比较起来,翁同的字就要比他们的格调高。所以字要讲格调、气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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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清末民初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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