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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63 李怀宇:中国戏曲经历无数变迁,你在变化之中发现有许多有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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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65 黄天骥:如果从剧本的文学性来讲,元代的剧本应该算是精华的比较多;如果从整个演出即包括唱念做打来说,就应该是清末的成就最高。可以说,清末是戏曲发展的最高峰,到清末以后,这个高峰就下来了。一般来说,中国的戏曲在宋金就形成了,但我更喜欢元剧,例如《西厢记》。这故事原来取材于唐代小说《莺莺传》,后来金代的董解元又写了《西厢记诸宫调》,我们简称“董西厢”。以前,大家都没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唐代的《莺莺传》里,莺莺跟张生相见的年龄是十五岁。金代董解元改成唱本也是十五岁,可是等到王实甫创作《西厢记》的时候,她的年龄改成十九岁。在唐代,十五岁是法定结婚的年龄,可以出嫁了,十九岁就是大龄青年。所以《牡丹亭》的杜丽娘也叹息:“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二八,即十六岁。十六岁还没有结婚,还未碰到好的对象,已经是发神经,患上忧郁症了。“王西厢”把崔莺莺改为十九岁,今天来讲,是“剩女”了。王实甫这样改,便突出地表明崔莺莺主动追求爱情,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我从这里面不仅仅看出是反封建婚姻制度的问题,还有王实甫对人性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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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67 李怀宇:你在研究戏曲中有一个重要的观点,说“四大名剧”是中国人性解放的一个表现,在戏曲里面,人的身份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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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69 黄天骥:这也许是“大胆”的想法。在“文革”以前,界定作品是精华还是糟粕,往往根据它是不是反映现实,特别是能不能反映人民对封建势力的反抗。为什么当时人们老把《窦娥冤》排在前面呢?因为它体现了主人公敢于反抗统治阶级和封建制度。当然这方面也是受苏联或者毛主席文艺思想的影响,有其合理性、革命性。但文学是人学,一个作品的成败,在于能不能写出生动的人。能够如实地刻画人的内心感情,就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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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71 什么是“人”?在这里,我们接触到如何看待人、人性以及人道主义的问题。我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社会上,存在着不同的利益集团,构成了不同的阶级或阶层,这就是群。不同的“群”,有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阶级属性。但是,不同的“群”,又都是人。凡属是人,就都有“人”的共同点。什么是人的本性、本能?无非一是要生存,二是要发展、繁殖。在世界上,所有生物,概莫能外。所以,“人”有自然性和社会性两方面的本质属性,二者缺一,都不是“人”。在明代,资本主义萌芽,市民社会已经出观,李卓吾等思想家已经对人性和人的价值有所认识,他们提出要顺从人的自然性,包括对“性”的追求,也应顺其自然。所以汤显祖通过杜丽娘之口说:“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四大名剧的出现,是人们对人性认识的反映,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文学发展的态势已经跟唐代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像《西厢记》,我认为最重要是写出了对人性的追求。《西厢记》谈到“性”,但不算太严重,因为宋代谈“性”已经谈得厉害了,连极文雅的宋词里都谈“性”,李清照的词写到“被翻红浪”,不就涉“性”了吗?到明代,已经有很多摆地摊的“性”书了。《金瓶梅》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所以《西厢记》写到偷情,有些话说得比较出格一些,但不算什么,注意有所批判就行了。我认为,《西厢记》反映了整个中国封建后期的人的思想,而不单单是元代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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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73 李怀宇: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也非常注重人性的解放,摆脱宗教的束缚,莎士比亚的作品也是这样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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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75 黄天骥:对,就是人性的解放。当然,如果没有清朝的满族从东北打过来,中国的发展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模式。因为明代后期实际上已有资本主义萌芽因素,到清朝顺治年间,忽然搞了经济上的逆转。清代初年,经济上从原来农商并重的政策,回复为重农。本来,明代晚期重商的味道已经越来越浓了。清代一来,儒家正统的重农思想又回潮了,经济政策是倒退的。当然,朝廷的政策并不能够左右整个历史的进展,商业仍有所发展,所以有所谓“康乾盛世”。但是,朝廷主导的思想路线、经济政策,是倒退的。所以当时进步的思想家像方以智等,便跟上层展开斗争。总的来说,保守的经济政策的复辟,阻碍了中国经济的发展,到了清代中叶,整个社会就走下坡路了。晚清大变局之后,因为中国积贫积弱,所以处处受人家欺负。但是,与此同时,西方先进的东西也开始影响我们。我们被侵略,反过来又促进了民族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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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77 李怀宇:为什么很多电视连续剧老是在歌颂康乾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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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79 黄天骥:说实在的,一些编剧家不是文学家,更不是思想家,他们关注的恐怕只是市场。如果真是一个有深度思想、搞学问的人,应该知道中国的历史。清官当然比贪官好,但是靠清官是不能根本解决问题的。靠好皇帝,这是农民的思想,我们很多编剧家一直还没有跳出好皇帝的这个思想。中国目前群众的思想就只是走到这一步,还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能靠一两个人来解决的。不错,人是有作用的,但是没有制度的保障,就靠一两个好官、清官、好皇帝,能解决问题吗?所以我觉得不能对编剧要求很高,他们到底不是思想家,不能够高瞻远瞩地从世界大局去考虑问题,觉得好看就弄这个。搞多了真有副作用,按他们的想法、手法,社会如果没有清官,不就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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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81 李怀宇:为什么中国的传统戏剧很多都是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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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83 黄天骥:这是必然的,尽管我说有人性的东西出现了,但的确不是主流。在当时的自然经济条件下,尽管有商业因素,市场在发育,毕竟不是主流,所以必然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作为主角,必然是他们主宰历史,没有办法以我们的意志来转移。中国的自然经济是男耕女织,重农。尽管在明代后期市场已经发育了,特别是广州这一带,但毕竟没能突破自然经济。包括《西厢记》也好,《牡丹亭》也好,最后还不是皇帝出来说了算吗?清代的金圣叹非常了不起,他批改了《西厢记》,他说他见过一个没有大团圆结局的版本。也许他在说大话,他认为不要后面那个大团圆会更好。不管他看过没看过,反正明代后期就有人认为不一定需要大团圆。金圣叹的思想很先进,他砍了《水浒传》起义军受招安这部分。他有市民思想,当然,儒、道、佛思想也是兼而有之,比较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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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85 李怀宇:莎士比亚的戏剧有很多也讲所谓英国的帝王将相,但是他是凸显人性的,跟中国的汤显祖有没有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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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87 黄天骥:他们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莎士比亚对中国,或者汤显祖对莎士比亚,其实是互不了解的。杜丽娘对人性的追求跟罗密欧、朱丽叶是不一样的,欧洲亚洲有不同的文化。杜丽娘追求什么呢?就是说,汤显祖追求什么呢?他追求人性自然,“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这是他的《牡丹亭》的主题。希望顺从人性的自然,她该嫁就嫁,不要不让她嫁,这是中国在明代对人性的一种看法。但是,当时毕竟自然经济还是社会的经济基础,汤显祖有异端的思想,朦朦胧胧地知道人性是不能压抑的,却又不是当时社会思潮的主流。莎士比亚就不同了,西方当时人性解放的思想居主流地位。如果比较一下,可以看出两种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发展阶段。古代中国的封建等级制度、封建的重农主义,长期压抑着人性。汤显祖追求人性,也只是有限度的人性,跟西方人对个性解放的理解是两回事。正如现在我们的市场经济跟西方经济相比,也并不一样。在这方面,我还没有成熟的看法。总之,我觉得,太机械地去类比是没有必要的。有些人真的做这样的文章,我觉得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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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89 李怀宇:在清末民初,广东出了很多影响全国的人物,像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廖仲恺、汪精卫,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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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91 黄天骥:广东人喜欢饮头啖汤,开风气之先。如果说岭南文化的特点在于交融,那么,孙中山、梁启超的思想就是交融的产物。孙中山就把儒家思想和西方民主思想融在一块变成三民主义;梁启超也是受了西方的影响,但毕竟骨子里还是儒家的思想,他也保皇,而立宪是西方的东西。广东人没有北方人那么沉稳,他们饮了头啖汤,对第二啖,就兴趣不大了。他们创了新,但开风气不为师,不坚持。广东人有一个满于现状的弱点,所以做大学问的广东人,往往是去了北方以后,受了北方风气的影响,成就才变得大的,包括梁启超都是这样。因为广东这个地方农业生产发达,比内地缺水的地方好得多。而且经商发财容易,耕田种菜、捕鱼捞虾,容易温饱,这造成了许多广东人没有恒心的弱点。我觉得,广东人的性格,总体来说,是既生猛,又淡定。生猛与淡定是一对矛盾,二者又相互交融。生猛则灵活机敏,但不易持久;淡定则恬静豁达,但也有好享受和进取心不足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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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93 李怀宇:以前说“省港”,广州文化对香港文化有影响,香港起飞后也对广州文化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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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95 黄天骥:岭南文化,当然也包括客家、潮州的文化,粤东粤西都不可忽视的。主体是珠三角,因为在近代以来,交通最便利的就是珠三角,而且外国人来广东,首先是从澳门、香港进入。我的理解,香港文化是广东文化的一部分,过去,省港两地是一体的。从前,我们去香港哪里办过通行证啊?早上去了,晚上就可以回来,我们很多亲友,也都住在香港。“文革”前,在北方,如果你有一个香港的亲友,人们会另眼相看,觉得奇怪。而在广州,没有香港亲友,这才奇怪,因为两地本来是一体的。一百多年前,香港还是个小渔村,广州人陆续到那里居住,当然后来上海人也去了。在“文革”以前,香港根本比不上广州那么发达。我小时候曾在澳门读过小学,也去过香港,觉得它和广州没有什么不同。后来香港发展很快,原因很复杂。就文化而言,它固然属于岭南文化,但西方的文化大力渗入。回归前,香港的政治体制是英国的体制。“文革”时期,我们经济大倒退,香港经济却迅猛飞腾。现在,香港文化跟广州文化确也有所区别了,他们更多地接受西方的东西。有一个现象很有趣,香港很开放,很西化,却在某些方面,比广州还更多地保留了旧的岭南民俗。所以,香港文化与现在的广州文化,发展情况是不一样了。例如香港的粤菜,比广州做的粤菜,显得洋味更浓。特别是冰淇淋,真好吃,广州是比不上的。所以我认为,也不必强求深圳、广州、香港联合起来搞成一个文化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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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97 李怀宇:晚清以来,西方的文化慢慢影响中国人做学问的方式。你在1949年以后又受到苏联文化的影响,西方理论对你研究中国学问产生了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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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599 黄天骥:人在社会里,总会受到社会各方面的影响。我的文艺观点,过去受苏联的影响较深。在董每戡等老师的影响下,也特别喜爱欧洲古典的小说、戏剧、音乐。老实说,我对时下的流行歌曲,老是背不过来。我的学生陈小奇写过《涛声依旧》那么好的作品,我唱了一两句,就忘了。但西方的交响乐、古典音乐我真爱听,而且也都还记得一些。我认为那是高雅的东西,对我这一辈人,一直影响很深,不容易摆脱。传统儒家、道家的思想,对我这一辈人的影响也不容易摆脱。至于时下的一些西方文艺理论,有些我也能够接受。例如弗洛伊德的一些观点,以及符号学等等,我觉得未尝没有可以吸取之处。但是,我没有把它作为思想的主体。比如符号学,我可以运用,但是我在分析研究文学作品的时候,不会从符号学角度去研究它的主体、总体。现在有些搞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朋友,真的就按西方那套东西去做了,我可做不到。比如我讲《牡丹亭》,我可以运用符号学说明为什么汤显祖会用“牡丹亭”作为剧本的名字,因为从唐代以来,已经出现一种提法,把“牡丹亭”看成是男女野合的地方,元代一些剧本也是如此。这相当于我们说梅花代表高洁,松树代表长寿,梅和松,不就是符号吗?我觉得,参考某些西方新的理论、观点,来分析文学作品的某些细节、某些片段、某些现象,有可取之处,但我不会用符号学或弗洛伊德的理论,指导自己研究《牡丹亭》这整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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