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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新闻江湖里,郑重是上海写书画家和收藏家的第一人。郑先生在住家之外另设一个单元,用来放藏书和写字,时有朋友来品茶论道。郑先生为人豪爽,对文化界的旧闻烂熟于胸,说起掌故如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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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家是农民,父母都不识字。1935年,郑重出生在安徽宿县农村,在游击区长大。抗日战争后期,郑重已经记事了,所读的双庙小学是当时游击区办的,老师大部分是由城市投奔解放区的革命青年。1950年小学毕业,初中二年级转到城里的崇真中学,这是一所教会学校,早晚可以听到教堂祈祷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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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郑重高中毕业,考进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系主任王中的名言是: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郑重听过中文系、历史系的课,经常有绘画、戏曲、音乐等各种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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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读新闻系是想当作家。“我学新闻最初有一个误解,觉得当记者就可以当作家。我中学读了邹韬奋的《萍踪寄语》、《萍踪忆语》,觉得当个记者跑来跑去很舒服。我读瞿秋白的《赤都心史》,是他访问苏联写的游记,以一个记者的眼光看苏联。”郑重说,“实际上,新闻记者和作家完全是两码事。当了记者以后文学都磨光了,不允许想象,不允许抒发,就是客观地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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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秋,郑重刚入学就生了肺病,按道理应该退学。郑重给校长陈望道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的状况,几天后,校长办公室的秘书到宿舍来找郑重:校长同意你留下来。1958年正是“大跃进”,同学们到农村去劳动,郑重因病得福留在学校,读了许多书。他的同学现在回忆起来,没能读书,多是怨声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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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毕业时,郑重的女朋友在山东教书,他的分配第一志愿就填山东,结果把他安排到上海科学电影制片厂当编剧。1962年,郑重调到《文汇报》工作。这一年,郑重和在山东工作的女朋友结婚了,此后两人分居十二年。郑重说,那十二年他赚的钱都花在铁路上。1963年,他们的儿子出生,郑重给他起名海歌。女儿叫海瑶,后来成了著名作家恺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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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郑重亲身经历了《文汇报》的一切,看到一些人和事的变幻,自己则当了逍遥派:“什么都不管,上面叫我干活我就干活,但干活还干得不错。为了解决夫妻异地分居,我要调走,上面不让我走,专门派人去把我老婆联调过来。我是逍遥派,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在工作上有了更好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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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汇报》,郑重曾在文艺部当过副主任。文艺记者晚上要看戏,很晚才回报社发稿,郑重就坐在报社等着签字,十点钟还不能回家,他自己的采访又很少。同时,他自觉没有领导才能,要求去当记者。1983年,中国第一颗通讯卫星发射,郑重向总编辑交上一纸辞呈,就跑到西昌发射现场采访去了。他跑过几年国防尖端科学的新闻,去过导弹、卫星、原子弹研制基地和各个卫星发射场,采访过王淦昌、邓稼先、钱学森、钱三强等两弹元勋科学家。“钱学森在导弹系统里面是一个战略家,他是很有才气的人,后来政治化了。朱光亚最谨慎,滴水不漏。在原子弹研制上,王淦昌的贡献最大。邓稼先倒是实干的,我觉得这个人是很可敬的。”郑重回忆,“我在这个系统花了很多时间采访,采访不下百人,他们都是当时最优秀的大学生,你跟他们谈话,各有特点和思想,一个个跟其他人都不一样的,都很精明能干,关心国家大事。这一批人是精英,有的人到现在都隐姓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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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没有专门跑过美术界,郑重却在“文革”期间与许多海上画家成了患难之交,更与谢稚柳、唐云、来楚生、张大壮、刘旦宅等人成为挚友。在谢稚柳家,有时候外边来个朋友,想跟谢稚柳小声说点事,避开郑重。谢稚柳说:“你不要避开他了,他是我的老朋友,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了。”唐云家里有什么问题也来找郑重。郑重是逍遥派,家人又不在上海,每天写完社论就去玩了,星期天上午跑一家,下午跑一家,晚上跑一家,和画家建立起感情,积累资料,后来写了许多画家的传记。上海的老干部收藏四大家是“曹王李白”:曹漫之、王一平、李研吾、白书章。郑重也一天到晚跟他们一起玩。郑重说:“我那时候得到的画统统都是有上款的。那时有人说:你有这个上款,到时候就不好卖了。我说:将来画还能卖吗?谁还买这些画?我玩玩好了。古代一张画,上款是某某人,一查能查到这个收藏者是谁。我很开心,这张画有我一个名字就行了。后来人看到这张画,会问:这个郑重是谁啊?人家考证半天,多有趣。所以,我的所有画都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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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郑重爱结交画家。在北京,他爱结交学者。“因为我觉得上海学者可谈的不多。北京就住着一批学者,我觉得北京的画家不如上海画得好。在北京,我搞的是科学报道,也没跑过文艺,也没跑过文教。和文化学者打交道,只是我自己的爱好。”郑重跟俞平伯、顾颉刚、冯友兰、张伯驹、夏承焘、朱光潜、周培源、启功都很熟。“除了我的采访对象,我平时交往的就是这么一批人。我年轻的时候喜爱、尊重老年人,我觉得老年人都是宝贝。俞平伯的道德修养,哪里找去?顾颉刚有点锋芒毕露,启功先生倒圆滑一点,但很有风趣,现在到哪里去找启先生这种人啊?像夏承焘词学的研究,像冯友兰那种学问、坚持他的观点,朱光潜那种与世无争,那种大度,找不到了。”但郑重一向不大写作家,沈从文家和《文汇报》北京办事处只隔几栋楼,郑重也没有去采访过。在上海当了几十年记者,他连巴金也不认识。他认为看作品是读者对作家最好的了解方式,不太需要记者再多作介绍。相比之下,画家、收藏家都藏得比较深,更有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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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郑重的安徽老家宿州二中盖了一个新校区,图书馆命名为“郑重图书馆”,郑重捐了五千册书,又办了谢稚柳、陈佩秋艺术教育中心。“因为谢先生一直有一个心思,叫我搞书画普及工作。我要实现他这个心愿,就向中小学生进行书画传统教育,把他们的心陶冶得纯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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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起初怎么会认识那么多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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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文化大革命”时,我是逍遥派,这些老画家都变成“牛鬼蛇神”,原来我跟他们认识,但不熟。我不会画画,但心里有这种爱好,这些老画家最困难的时候,我就和他们在一起玩。他们在牛棚里,我去访问他们。像谢稚柳在扫楼梯,我帮他扫楼梯,跟他聊天。“批林批孔”的时候批判唐云是“复辟”的老头子,没人敢让他回家,我陪他回家,他是酒仙,我就陪他喝酒。我又不会喝酒,喝了酒他就到楼上去了,给我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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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唐云喜欢喝黄酒和吃大闸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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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对,喝黄酒,我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他们玩。“文革”时他们都关在上海博物馆,我跟他们接触以后,博物馆管文教的工宣队就向文汇报社告状:你们这个郑重,一天到晚专门找我们的“牛鬼蛇神”。我们工宣队也找我谈:你怎么不务正业,专门找这些人采访干什么?我说:我是记者,要了解情况。工宣队不懂,因为当时张春桥规定工宣队不能管业务,只能管运动,他们没有权力管记者的。我就利用这个情况去接触这些老画家,还收集他们的诗词,像谢稚柳的《鱼饮诗稿》,我们每个礼拜四到车间劳动,我学会排字,就把他的诗稿一个字一个字排好印了用订书机订起来。他到处送老朋友,几十个人跟他一起唱和。我也收集唐云的诗,我准备了一张长卷,每搜集几首,就让他抄写在长卷上,成为一个很长的卷子。后来谢稚柳给我写了《唐云诗稿》的引首,裱成大卷子。另外,我收集他们的文章,这都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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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你如何跟他们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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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我和唐云、谢稚柳、王个簃、陆俨少、刘旦宅交往。那时候不怕,刘旦宅已经被打成“反革命”了,我还是照常去看他。因为我是农民的孩子,又没有历史问题,没有任何政治错误。我又是入党很早的人。《文汇报》都知道我玩画,那时候包括一些老干部喜欢的,就让我为他去向画家讨画。我的画多了,放在地上,有朋友来,我说你捡好了。那些老先生确实对我都好,有一天晚上,谢稚柳先生拿出几个卷子来叫我看,我知道他想送一个卷子给我,我说:这张蛮好。他说:这张你拿走吧。当时都已经是这么样的关系,你跟他做一点事情,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后来我跟谢稚柳谈怎么样鉴定,那时候没有录音,我就把他的谈话写成两三万字的文章,送到排字车间去排字,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看到我写的手稿及排出来的毛样贴在布告栏里,写了按语:“试问这样的文章能发表吗?”我真的出了洋相。可是到晚上,原稿和排的样本不翼而飞了,领导也没有批评我。咦,我就产生一个相反的想法:这玩意还有人欢喜,说明我这个东西还行。所以还继续和他们交往下去。那时候真的玩疯了,一点一点往家里带。另外还可以裱画,河南路有一个裱画店老师傅,跟我很投缘,他看了画说:好,拿来我给你免费裱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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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那时候那些老画家的处境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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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当时生活都很困难的。唐云家在曹家渡,我请他吃顿饭一块六毛钱还是几块钱,他吃得很开心。我那时候也没有钱,我老婆来了上海以后,我请唐云到家里来吃饭,一间小屋,他照样来。吃过饭了就画画,他给我女儿画了一张画,画个麻雀。谢稚柳关在家里,想去莘庄梅园看梅花,我有个朋友在医院的,会开汽车。我说:你能不能开着汽车,咱们到莘庄观梅去。看了一天梅花,谢先生开心得不得了。谢先生回来以后,拿了一些画给我那朋友,说:你挑吧。那朋友说:我要它干吗,我不要。后来他后悔:谢先生拿了这么多画给我挑,我一张没要,不知道现在这么值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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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画家凡是有什么困难的都来找我。我帮助他们到药厂弄药,陪他们在医院看病。尼克松访华前后,文化有点松动,我就趁机出了一版上海画家的画,“文化大革命”中没人敢干的,我写了一篇文章叫《今朝更好看》。当时报社党委副书记王成龙是造反派,我就拉着他去看,我说这些画怎么怎么好,向他灌输。这个党委副书记被我说动了,到上海画院去看画,选了几幅画,山水、花鸟、人物都有,经他同意出一个画刊。这些当时都是禁区,好像我就是书画界的代表人物一样。后来又发表了书法的文章,我还以鲍蔚文(“文汇报”的谐音)的笔名写了提倡连环画的文章,为被批判的《山乡巨变》等连环画讲话。我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在书画界真是如鱼得水。后来要批“黑画”了,我知道要批哪些人,就赶紧给他们通风报信,我告诉刘旦宅:你的画赶快收起来,马上要批“黑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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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回顾记者生涯,采访书画家是不是你一生最重要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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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在报社,没有专门分给我采访书画,我完全是自己业余爱好的。我正儿八经的职业是跑医学、科技的记者,没有当过美术记者,但是《文汇报》这个地方宽容,你去搞别的,报社也不管你。报社的其他人也有点怨言,但报社领导不跟我讲,那我当然可以去搞了。美术组没人比我跟这些画家熟,我到任何一个画家的家里,都可以坐下来吃饭。你想想看,任何一个画家的事情,我能办到的都会认真去办。在“文化大革命”中,我积累了很多资料,那时候没想到要写书。那时候我还没这么有远见,今天会出现这样的社会:绘画还值钱,画家还吃香。我没有这么个觉悟。我替他们感到惋惜,那时候有一个意识:这些人将来都死了,不可能再有这样的人了,我要帮这些人留点东西。我做了很多笔记,我想自己留点东西玩玩。没想到书画会像今日有这么个市场。那时候如果想到,画还能卖钱,我就不好意思要画了。我会拼命地去找资料,这些老先生都不得了。我很尊敬他们,有学问,人品真好。一个个没有鸡肠狗肚的事,都很大气。在和画家的交往中,也在不断地淘汰,我觉得某位画家不以真诚待我,我就跟他不往来了。凡是和我交往的画家,我都积累了一些材料,当时不知道要写书。我听到什么,回来就记,我很多学问就是从那时候学的。比如谢稚柳跟我讲某张画、某某人,我根本听不懂。我回来就赶快查书,那时候《文汇报》的书库没有封闭,一直开放,图画书籍很多。过几天我再去他那儿,跟他聊天,就可以把话接上了。谢先生讲:郑重还懂一点嘛。实际上我是现炒现卖的。朋友一世,友情终生,谢先生去世,我还在整理他的东西。后来我写了谢稚柳、唐云、林风眠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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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当年你最熟的画家是哪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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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谢稚柳、陈佩秋、唐云、来楚生、张大壮、刘旦宅,这几个我是最熟的。经过很多的淘汰,最后就只有这几个人了。一个个都像神仙一样。唐先生那种潇洒,谢先生那种学问,谢先生在背后从来不大爱议论人家坏话的。来楚生那种耿直,字也好、印也好、画也好,不得了,可惜死得太早。陈佩秋的艺术精益求精,心地善良。刘旦宅的执著、嫉恶如仇。我跟他们在一起玩,回来以后我就自己用功去读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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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跟这些人在“文革”中是患难之交,感情毕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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