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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袁隆平的杂交水稻科研,是不是对中国农村改变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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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是。改良种子是解放以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上海原来有很多好的品种,像老来青,有N种,各个地方、各省都来搞。一直到了袁隆平,有了重大的突破,和野生稻的杂交。但是,并不是袁隆平一个人,而是袁隆平们,像这样的研究机构非常之多,像小麦、玉米还有其他杂粮都在改良粮种。所以90年代粮食产量的提高,粮种起主要作用。所以袁隆平的功劳是不可没的,这三十年如果有最大的功劳的话,第一就是袁隆平。地上是袁隆平,天上就是航天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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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现在农业技术的发展非常快,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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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世界各地良种的引进,包括原来我们吃的葡萄都是酸酸的葡萄,现在从日本引进了巨峰葡萄,这是全球化的好处。至于化肥用得太多了,物极必反。农药应该是属于污染了,还有除草剂。农药施了以后,一下雨,大部分肥料和农药都通过沟渠冲到湖泊里,整个江流湖泊的富营养化,农药起主要作用。第二是城市洗衣服的肥皂粉,冲下去了,也要经过江流湖泊,里面也是富营养的。这样就引起了所谓蓝藻现象,都是和湖泊的富营养化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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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我们小时候,乡下都是山清水秀的,现在水都是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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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以前山区里面就是穷,依靠原始的生产力,那种农业是可循环的。传统的农业是无垃圾农业,没有一种被称为垃圾而扔掉的。南方每个家里面都养一头猪,吃剩的东西都由猪吃了,还有菜皮剥下来都是猪吃了。所以,一般猪的生产周期很长,要十个月。而动物粪便是循环使用的。中国传统农业是一种循环农业。第二,传统农业是种植业、手工业和饲养业三业合一的,就保证了劳动力一年当中的合理使用。现在,虽然农户的种植面积非常狭小,我们俗称一亩三分地,但是从技术的角度来讲是现代化了,依靠的是除草剂、化肥、农药,这样农村的粪便不再还田了,它成为垃圾了。现在农村大量的养猪场,也成了污染源。过去整个上海的粪便都是化成近郊的肥料,现在农村产生出来的废物变成垃圾了。另外,农村人学会了城市的生活方式,城市的大量消费品进入到农村,它的包装品、塑料袋等等,也变成垃圾。这样规模狭小的农业,化肥、除草剂一用以后,这个土壤怎么可持续使用?单位面积要生产更多的农产品,必须利用化肥、农药乃至于将来的转基因。从田头到仓中,食品加工业有大量的添加剂。所以,现代农业就内含着不安全,因为都有化学物品,而化学物品是人类创造的物品,它不是自然的物品,当然不安全。真的要实现有机农业,就是我们的产量也恢复到解放前,但粮食一少城市振动、恐慌,是个政治问题啊。到了2004年,中央给农民让步,农民负担开始减轻,种粮开始给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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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潜规则》的作者吴思先生说,2004年是中国农村变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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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是。从农民负担的角度来讲,我们征收了几千年皇粮国税,2004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来农业税降低一个百分点,五年内取消完毕。结果到2006年就取消完毕了。原来八亿农民要向地方政府交大概一千五百亿左右,就不用交了。中国2002年加入WTO,2002到2004年那几年中国的GDP和财政上去了,那一千五百亿不要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自古以来国家、官僚、军队,是建立在农业税赋之上的,近代化和现代化也是建立在更沉重的农业税赋之上。2004到2006年,这个过程就完了,应该说2004年是标志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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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农业税的取消有什么重要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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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整个税收高度依赖于工商业,工商业能够交的税越来越多了,不要农业税来养了。一般的国家,第一个发展阶段是由农业来养工业,以乡村帮助城市的。到第二阶段,是工业可以反哺农业了,城市可以引领乡村了。所以2004到2006年是一个转折点,当然和加入WTO是有关系的。当然可以再往前追溯到1997、1998年,当时朱镕基提出退耕还林、退耕还湖、退耕还草,因为1995、1996年粮食丰收,又进口了大量粮食,国家兜里有粮食了,所以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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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到各地去走,发现农村不安的因素潜伏严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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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有点被夸大了,只要说为了国家,中国农民非常通情达理。比如过去为了修公路征用土地,征用就征用了,没补偿的。实际上,现在整个价值观念变化了,过去从国家利益来考虑,现在以个人为本位来思考问题。按照个人来计算利弊得失,要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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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来讲,生活水平在上升和提高,尤其近十几年提高比较快一些。只要回顾这十年生活,大部分人对目前的处境是满意的。如果把他和别人比,就开始发牢骚了,牢骚发了以后,回去还睡得着觉的。如果睡觉的时候也愤怒,那就证明事情来了。农村的情况是:第一,自由了。第二,富裕了。然而,有的老人会怀念过去:第一,没有偷盗,社会道德比较好,安全感好。第二,官吏比较廉洁,不腐败。第三,贫富对立没有那么厉害。现在左翼感兴趣的也是这三个问题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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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觉得自己一直都在研究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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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我想观察和思考中国。我还以此为乐,我也没有其他的乐趣,它是我的生活乐趣。我走走看看,阅读、思考,有点感想就写一点,谁要听就听,不听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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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费孝通先生的一些著作和治学方法对你有启发或者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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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我在1988年以前是不是读过他的书,记不得了。如果读过的话,印象也不是很深刻,因为当时我看了其他一些人类学、社会学著作,我想理解中国的农村。怎么去理解,都需要带着一点框架,因为我本来有历史的偏好,正好是那些历史资料保留比较完备,《当代浙北乡村的社会文化变迁》是写从1949年起的各项制度的变动过程。我本来偏好把一个当下的事件、现象放在历史过程里加以理解。而且,那些人还活着,我们可以通过访谈来复原当时的一些历史场景,所以我们的叙事分章立节,每一个现象我们都有历史的梳理过程。我接触费孝通的《乡土中国》等等,是比较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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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我好像已经自觉地告别了这些城市知识分子的喧嚣。所以,我们提出:返回国情、返回历史、返回实证,试图回答中国是什么。1988年以后,我发现这些争论的调门越拉越高,意识形态的色彩越来越浓,他们老讲中国应该怎么样。我觉得这种讨论毫无意义,因为首先要回答中国是什么,为什么是这样?所以我从来不参加什么左右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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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左右之争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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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没有意义。但是研究左右之争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毕竟反映了各种思潮,值得研究。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思潮,这个时候为什么用这样的语言来加以表达?大概多少人会信奉这个东西,原因何在?这本身是社会研究的对象。如果自己介入这种争论里面,我觉得毫无意义。反正所有的主义,我觉得都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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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梁漱溟先生晚年口述的一本书叫《这个世界会好吗》,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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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这个世界不会好,不会坏。如果人性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会好的。人性既不能改好,也不能改坏,就是这个样子。既有善,又有恶,有时想作恶,有时又想行善。恶多了难受,要行善了。善多了,也难受,就想作恶了。所以,很难把恶除尽而变成神圣,不可能。如果从物质生活来讲,可能会比过去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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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精神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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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精神未必。更极端的是原来章太炎讲的俱分进化,就是好也更好,坏也更坏,都是两面走的。如果人类的能力增强了,那么作恶的能力也强,行善能力也强。所以,现在讲要提高幸福指数,我说胡扯。因为幸福是特别主观的感受,如果说是人均GDP、人类发展指数,用生命,用消费,这些客观指标都达成了,就幸福了吗?不是。幸福要有两个条件:第一,你对自己的欲望是有控制的。第二,周边所有的关系你能够处理好。没有这两个条件怎么叫幸福呢?人类对痛苦有持久的感觉,对幸福没有的,身在福中绝对不知福的。身在苦中,他永远知苦。人类对苦、乐的感觉不一样,对苦的感觉强烈而持续,对乐的感觉短促而易忘。所以,这样的人性,要改造成为更好的或更坏的,我觉得毫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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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晚年蛮乐观的,但所谓乐观,后边一部分他和艾恺关于现代化的讨论,那是驴头不对马嘴。有西方现代化经历的艾恺提出的问题,作为拒绝现代化的东方人物梁漱溟无法回答,没感觉。上世纪80年代市场没有像现在一样大规模展开,如果梁漱溟活到现在,他也有感觉的。他和艾恺的对话,可能就会更深刻一点。艾恺讨论现代化,他认为现代化是整个人类、人性堕落的一个过程。现在我们就看到了,个人主义不断地张扬,你说谁活着幸福?古人讲要克己复礼,现在谁克己呢?谁要三省吾身呢?谁还修身呢?谁不把自己的身看作一个标准啊,谁还理性地暗中监护着自己呀?所以,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不能指望人类更好,当然也不会指望人类更坏。所以悲观主义没有道理,乐观主义更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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